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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两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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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
上一次来到江南城还是五年前,这一次,带路的人从李荣变成了江南府尹闵昌沛,他没再把下江南游玩的长盛几人安排到那间四合院里,而是另外寻了个住处,距离城镇不过半刻路程,但是环境清幽,院落四周没有过多的喧闹之声,很适宜久住放松。
闵昌沛离开前留下了几个仆人,对长盛道:“公主、小侯爷,你们尽管使唤这群下人便是。”
相较五年前,长盛已经沉稳许多,只是模样依旧天真青涩,“多有劳烦,闵大人见谅。”
“不敢不敢。”
这次来江南的目的与五年前一样,是为寻找新的、优秀的宫廷绣娘,为两年后的祭天大典做筹备,并带着定国侯府小侯爷与钟灵阁阁主墨海一同下江南。
旧地重游,只差一个顾长英。
墨海:“我甚是想念远在北蛮的顾将军。”
君无乐:“太远了,思念传递不到的。”
他本意是想让墨海别这么假惺惺,哪知道墨海听完来了一句:“既然这样,那我骂他他也不知道了。”
君无乐:“……”
数万里外,冰雪封天,顾长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杨志侧目而视,道:“老顾,等到交接的人来之前,可别把身体弄坏了啊,你可是最结实的那个呢!要不然,就是哪个姑娘在想你?”
“去去去!”顾长英揉了揉鼻子,委实有些纳闷:可我怎么觉着是有人在骂我?
江南某处院落中,长盛揪了揪墨海的袖子,把她拖到角落,低声问道:“怎么吴将军家的公子也来了?”
墨海对此颇为头疼:“义父塞来的,说是年轻人多交流。”
“那个吴方是不是和无乐哥有仇啊?无乐哥的脸色一直不太好。”
墨海望着院中笑容和煦的吴方,再看他身边脸色阴沉随时可以阴转阵雨的君无乐,干笑了几声,“可能有仇吧,男人之间的仇怨,总该和我们女孩子没什么关系。”
长盛一想,“也是,走吧子昀姐,咱们去逛逛。”
时过境迁,当初发生爆炸的房屋全部重建完好,古旧的阁楼院落焕然一新,可一低头,青灰色的石板嫌隙中依旧生着除而不尽的青苔,一瞬间就把人从崭新拉回到质朴拙旧。
不远处有卖糖人的,长盛便自掏腰包买了两串,顽劣心起,让做糖人的老伯给墨海糊了个如意郎君,墨海毫不客气的说:“劳烦老伯给这个小姑娘做个蝎子。”
经过空谷爆炸事件,长盛对那如潮水般的蝎子都快有了心理阴影,闻言对墨海怒目而视,“老伯你别听她的!”
墨海:“那老伯也别听她的。”
做糖人的老伯:“姑娘们,我到底做什么好?”
最后,两人拿着同样的将军糖人走在前面,君无乐和吴方便慢腾腾的跟在后面,吴方面带笑意的询问着君无乐一些无关紧要事情,君无乐则懒得理他,目光在墨海身上一扫而过,不敢多看。
忽然,街头杂技团开始表演了,人头攒动,瘦弱的墨海和长盛二人很难逆着人潮行走,君无乐正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身旁的吴方却健步如飞,径直走过去挡在墨海身前,一手护着长盛,另一手侧搂着墨海的腰,将她们和人群隔开,“公主、子昀姑娘,小心些。”
墨海推开吴方的手,礼貌却疏离的说:“谢谢,但是用不着。”
“子昀姑娘随着侯爷沙场征战,想来也是不用我护着,是我不识趣了,只是男子护着女子天经地义,见姑娘有难,总想着护一护。”
墨海正要发话,君无乐却上前一步揽过她的腰,将她挡在身后,直言不讳:“吴公子误会子昀的意思了。她的意思是,她有人护着,所以用不着。”
长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说我还是远离修罗场吧。
逃跑之际,墨海拉住她:“要逃一起!”
长盛拍开她的手:“他们的恩怨确实跟我没什么关系,但你可就不一定了。”
“可能这就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吧。”
长盛:“你要不要脸了!”
墨海:“我本无意穿堂风,偏偏孤倨引山洪。”
长盛作呕吐状。
而对峙的两人倒是丝毫未觉察这边发生的事,墨海整理好表情,转身朝吴方说道:“吴公子,既然不管什么姑娘都能激起你的保护欲,那你就当好你的中央空调,不用在我身上下什么苦功夫,毕竟,我只看真才实学。”
离开前,又道:“哦对了,皇上同意我们钟灵院在全国各地开办考场招人,初级选拔赛快开始了,你还是别再江南逗留得好,讨好我不如想想如何讨好考官。期待日后在钟灵阁与你共事。”
远离修罗场后,长盛问道:“原来吴公子前来江南是为了进钟灵阁?”
墨海笑了笑:“不然呢?难不成你真以为他对我有意?”
“可我看他……”
“他有意我无情,就这样。”墨海侧目,望着跟上来的君无乐,微微一笑,“谁叫我把全部的情意都给了另外一个人呢。”
吴方果然在这之后没多久便离开了江南,君清裴飞来一封书信,好好骂了墨海一通,墨海看完就沉水里去了。
中元节这天,河岸口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手执河灯,河灯寄托着对未归人的思念,顺着江水一直流向远方,星星点点的烛火遍布乌黑江水,隔远了,映入眼中便如繁星璀璨,漫漫星河指引着黄泉人。
墨海提灯扫视一圈,原本还在身后的君无乐忽然不见了踪影。她匆匆和长盛交代两句便沿着道路寻找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即便是出来游玩,长盛身边也亦步亦趋跟着好些护卫,不用君无乐和墨海时刻盯着。且五年前余染的事情发生后,闵昌沛加强了对江南城的治安,每条街的巡逻小队从两支增加到五支,交替巡逻,没有一刻松懈。
墨海很快便在河岸边某座长亭中发现了一缕幽光,君无乐的身影在幽光下显得萧索清傲,他一眨不眨的望着远方的江水和水面上的河灯,似乎在走神,以至于墨海走到背后才发现,“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墨海在他身边坐下,手捧河灯安稳的放到膝盖上,“这亭子是你建的啊还是这地儿被划到你的名下了?我想来便来呗。”
君无乐于晦涩光线中幽幽望了她一眼,墨海眼中两点火光深深的吸引住他的注意,那是暗无天日中唯一的追逐,是牢缚一般生命中仅有的得趣之处。
“你倒是洒脱,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君无乐收回目光,复又打量着她手中河灯,“有什么留得住你?”
“有啊,你该知道是什么。”因着嗓子曾受过难以完全愈合的伤,以至于她的嗓音比之前低了许多,在这幽深寂静只有河灯照亮的夜中,仿如来自深山空谷。
君无乐隔着夜色看了她一眼,心道梦果然都是反的。梦里受伤的人不是墨海,可是现实里为了保护他,墨海受到了不可回转的伤,——这幅低哑的嗓子,疤痕遍布的脊背,都是让他夜夜刻在自己灵魂深处的伤痕。
他还有什么脸面,提起保护二字?
他当真是没有羞耻心的,整整两年,都创造着那样不堪入目的梦境,仿佛这样,墨海身上的伤,就都由他来背负了,饮鸩止渴,再难抽身。
墨海仿佛没听见身侧人蓦地变粗的呼吸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这么好的夜色,不说鬼故事都可惜了。”
君无乐心中一动,冥冥中忽然有点感触。墨海说的这个故事,一定跟墨海自身有着莫大联系。
在这一刻,她将要自我剖析。
而这,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墨海用着低哑却别具特色的声音叙述道——
曾经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父亲是音乐家,品鉴各国音乐,母亲是大学教授,传道授业解惑,他们有一个善良美丽的女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大家闺秀中的大家闺秀,父母都对她宠爱有加,也在她身上有着深厚的寄托。
君无乐:“打断一下,教授是什么意思?”
墨海无奈:“教书先生的意思,联系上下文啊小老弟!”
君无乐尴尬的笑了笑:“你继续。”
墨海翻了个白眼,接着说道:“……她们的女儿,名叫墨祁。”
墨祁是个好姑娘,心地善良,秀外慧中,美中不足的是,这姑娘太安静了,不喜欢说话,文文弱弱的样子,也不跟其他同龄孩子交往,她的父母有些担心,便决定再收养一个孩子回来同墨祁作伴儿。
他们在孤儿院寻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跟墨祁年纪相仿的孩子。可把这孩子领回家后,夫妻俩发现这个孩子性格也有点儿毛病,对谁都充满警惕心,从不接受旁人好意,而且有暴力倾向,他们家也算是名流贵族,若是这孩子一直这样性格恶劣且教导无用的话,夫妻俩商量,要不把孩子再送回去吧,这个家确实装不下她。可是墨祁很喜欢父母领回来的孩子,把自己所有的东西都与她分享,只不过那孩子态度异常恶劣,拒不接受。
后来,这孩子竟然偷偷跑掉了。
其实墨家上下都对这个孩子关爱有加,有墨祁一份绝不亏待另一个,可是那孩子生性如此,从小生活在孤儿院的她并不相信这一家人对她的爱护,她以为这不过是他们从表面上做出来的行为,可是离开墨家后,孩子也无处可去,回孤儿院断然不可能,首先她记不得回去的路,其次是她也不想回去,即便她已经是孤儿院的老大,即便院长在她面前也是唯唯诺诺。
于是这孩子过起了流浪汉一样的生活,在中心公园里和城市的失败者、无业游民、病弱野猫们抢地盘,出乎意料的是,这群人和动物却很快接受了她,有的是还未泯灭人性中的真善美,有的则不然。孩子依旧我行我素,没有同任何人交流,想吃了便抢,很少睡个好觉,只有对着流浪猫狗才有点好脸色。
没过多久,一辆大巴车停到了中心公园里,那孩子警觉性很高,躲在草丛中,直到车子离去才出来。她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还是很久之后从报纸上看见有关这件事的后续——神秘大巴专门接送流浪汉,其目的是为了他们身上完好的器官。
这是后话,暂且不说。
公园是不能住了,孩子于是在城市中游荡,翻垃圾桶,抢吃餐厅剩菜,在这样的生活中,她倒是学了一身跑路本领,当地治安局好几次想捉她送去少管所都被她溜走。便是在一次追赶中,她不知不觉就跑到了墨祁念书的学校。
她乞丐一样的行头,被周围人指指点点,所有人都当她是个小疯子,保安差点都出动了。孩子生到这个世界起,短短的一生中全是这些犹如实质般的指摘,以及或是可怜或是害怕或是幸灾乐祸的眼神,站在这所贵族学校外,她觉得自己和待宰的猪羊没什么区别,焦躁、无力、无助、想揍人、歇斯底里……就在这时,一件带着体温和香甜味道的衣服披到了她身上。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时墨祁温暖的外衣和她身上带着的甜点香气。
在黑暗绝望、单调枯燥、没有什么可圈可点的生命中,有这么一个人,不求回报的对你好,为之拼命似乎也是理所当然。
孩子终于放下一直被攥在手心里的自尊和警惕,学着接受他人好意,不再对墨家充满敌意,再然后,她经历了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每天和墨祁一起上下学,学一样的技能,吃一样的食物,穿一样的裙子,玩儿一样的玩具,读一样的书,接触上层人的社会,听音乐会,逛书画展……她们形影不离,比亲姐妹还亲。
墨祁生性害羞,可在孩子面前总是不由自主强势一点,啰嗦一点,会数落却不奚落,照顾她的同时教她如何融入社会,明明墨祁自己都不怎么和这个世界对话。而孩子,则成了墨祁的保护神,贵族学校一样有着校园欺凌现象,体弱的墨祁变成了他们捉弄的对象,可是只要孩子在墨祁身边,定然不会让墨祁伤到一根毫毛。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那件事,孩子本以为,会这么守着墨祁一辈子。
那是初升高的夏天,不到六月,温度便已达二十七八,聒噪蝉鸣没完没了,用自己的一生,惊扰了别人的某个夏天。
冰镇西瓜汁,是消暑利器。
老师,是个为人称颂的职业。
二者结合在一起,谁也不会想到老师会在给学生的西瓜汁里下药。
原本绽放于初夏的花朵,还没开花便被人采摘。
这事儿之后,墨祁没有告诉任何人,对所有人都瞒得很好,只是夜深了,会跑到浴室,一遍又一遍冲洗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学校初考,墨祁的成绩一落千丈,孩子才瞧出点儿端倪。她的父母觉得她是紧张,发挥失常,没有多说,只是孩子留了个心眼儿,她开始注意墨祁每堂课的情况,很快她就发现了,只有在某个老师上课时,墨祁会浑身僵硬,不自主开始捏签字笔和手心。
墨海说到这里忽然顿住了,君无乐安静的注视着她,等待着墨海自我调整。墨海花了点时间,接着说道:“那时,那个孩子便猜到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很愤怒,但她耐着性子告诉墨祁,说她有办法让那个人付出代价,墨祁正是绝望之际,便相信了她,将事件和盘托出。动物再怎么经过驯化,骨子里依旧兽性难改。那孩子也是如此,她在墨祁面前再三保证不冲动,转眼就暗戳戳的去揍了那老师一顿。”
君无乐:“手感如何?”
墨海回味片刻,道:“还想再揍一顿。”
揍了老师回来,孩子还是觉得不解气,恶人应当有恶人的报应,于是她瞒着墨祁去报了警,并在网络上发表文章,目的是让那老师身败名裂。她在所有涉及个人隐私中都隐去了墨祁的姓名,可是他却忽视了人性的丑恶。
那老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却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墨祁两人,主动说出被他侵害的人姓氏名谁,舆论的目光一下子聚焦到墨祁身上。广大媒体似乎只在意自己的新闻独不独家,能不能引爆眼球,对于受侵害人的隐私他们毫不关心,很快,墨祁的名字便出现在各大网站,又因着她贵族子弟的身份广受关注,整天堵在家门的记者快要把门板敲烂了。家里的气氛也降到零点,墨祁那时候退学在家,闷得久了,便生了病。
“你是不是觉得那个孩子很鲁莽?有没有什么更好的做法,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墨海碰了碰君无乐的肩膀,本意是想活跃下气氛,可君无乐眼看她眼里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心中仿佛有千万蚂蚁啃噬,又是心疼又是无奈,还有一半是气的。
他摇了摇头,说:“换做是我,也没有更好的做法。”
“可是我觉得吧,或许不作为就是最好的做法了。”墨海站起身走到河畔边,支起一条腿,很没形象的坐了下去,一条腿悬在岸边,右手攥着的河灯一松,沉默的望着那点星星之火顺着江水与其他河灯汇合,低声低喃着,“我只是想发泄我的怒火,全然没有顾虑到墨祁的感受。”
墨海回过头,君无乐接触到她的目光,心头一烫,正要说话,却听她道:“君无乐你知道吗,我喜欢以我名字命名的大海,但墨祁不喜欢,她怕水,可是墨祁就是死在海里的,她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进海水里,她明明那么怕水啊……大海掠夺了她的呼吸,就好像,是我夺走了她的生命一样。”
君无乐觉得那嗓音更低了一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走过去拍了拍墨海的肩膀,墨海挥开他的手,“你这样搞得好像我哭了一样,不存在的,这事儿都过去多久了啊。”也就偶尔回忆起会有刺痛的感觉而已。
仅此而已。
说完这些,墨海拍了拍手,看神情,似乎真的回到了之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我最大的墨海。君无乐心中一动,先前那些自怨自艾似乎随着河灯远去,他学着墨海豪放的姿势在岸边坐下,望着身边人的眸子中似乎有万千灯火,“礼尚往来,我也给你讲一个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