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94、第八十五章

　　披着大外套出门时，雪已经停了。

　　深褐色的树枝上薄薄挂了一层冰沙。几缕冬日的浅阳斜射在地面上，远处亮晶晶一片朦胧，像铺了一地的碎银片，有些晃眼。

　　何潇辰三步并两步飞身跳下几级楼梯，一串隐隐约约的脚印在白茫茫透着地砖的雪地上开出一条前路。

　　“你慢点儿！”身后传来方骅扬着声调的高呼。

　　何潇辰无奈，抿着唇对天翻了个白眼，转身跑近了两步，却被杨逸杰一个毛栗子敲在头上。冬日里气温低，一出门便冻得发僵的皮肤磕上硬朗的指节，脆生生一响。

　　“嘶——”何潇辰挑了挑眉，嗔怒道，“你们四个腿脚不利索还好意思打我……”说罢又有些委屈地喃喃，“这么晚了，街角那家山东大水饺，肉三鲜的指定要没了。咱这个速度挪过去……饺子汤都没的喝。”

　　年中食堂定是不开门的。偌大的校园平日里总红火地洋溢着少年们身上特有的青春气，如今猛地安静下来，倒教人有些不适应。

　　何潇辰随意打了个口哨，伸手拨弄一旁积着雪的红灯笼。金黄的灯笼穗随他的力道左右摇摆，一层还未压实的雪瓣跟着落下。

　　“大过年的，应该没什么人。”俞思凡顿住步子，迎面洒下的阳光有一种平和而安定的力量，洗去了浑身上下所有的不适。

　　雷铭双手插兜快走几步，宽厚的大衣将隐隐打颤的颀长身影牢牢罩住，看不出异样。

　　“你们先去点吧。”杨逸杰扯了个笑在脸上，“我真的不太舒服。”

　　何潇辰一愣。

　　杨逸杰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这个打碎牙混血往肚子里咽的主儿，深刻在血脉中的要强，两年来见识过不知多少次。他鲜有这样拖拖沓沓跟在大家身后的时候，往往不是强自镇定便是继续自我折磨，此时的“不舒服”已是对自尊底线最大的挑战。

　　方骅靠近几步，要杨逸杰将手臂搭在他肩背上，却被笑着躲开：“干嘛？有点儿累，又不是残了。”

　　“食堂不开真的太烦了。”俞思凡垂头，脚下蹭着地面烙出一双足印。忘了学期中是怎样吐槽食堂大师傅厨艺的，此时只想就近席地而坐，来顿热腾腾的午饭。

　　“我就说在练功房点外卖！”何潇辰蹿到杨逸杰身边，强行架起他肩，耳边却是抑不住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诶哟，不好意思，忘了忘了……”

　　方才被狠开过的肩撕/扯得厉害，微微一动肩胛处的肌肉与骨节便痛得钻心。

　　“哎，林老师下手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何潇辰嘴里嘟囔了一句，话头却又转向杨逸杰，“就没见过你事儿这么多的，都这样了，还说外卖不健康。也不知道出去吃和点外卖有什么区别。”

　　“我爸妈也不让吃外卖。”侧边方骅插嘴道，“改天公众号上的科普发你一篇。”

　　何潇辰半口气怼在嗓子眼里，又不能明着说方主任的不是，只能咬着牙长出一口气泄愤。

　　“你们回寝室等着，我俩去买饺子回来。”雷铭舔了舔干裂的唇，扯出的血口子被忽地一润，殷开一片血色，“吃完都能好好休息一下。”

　　“我去吧。”俞思凡蹙起了双眉，目光锁在雷铭挺拔的身子上，从头扫视到脚，“你……还行？”

　　“嗯。”雷铭抬腿向前迈了大大两步，高立着的衣领遮去了脖颈间抽起的青筋，脸上却从眉梢到嘴角波澜不惊，“赶紧的，一会儿白菜馅儿的都该没了。”

　　下午林轹倒是没再为难他们，重新过上午的舞段、自学再继续抠、录下来一帧帧琢磨……

　　少年们去年暑假参加节目的备赛经验起了大作用，经过那时学舞、排舞的高强度锤炼，成舞的舞段学起来竟比林轹想象的还要更快。

　　不到晚饭点儿，林老师便先招呼大家休息，提来两袋水果给少年们补充营养。

　　只是自清早以来，解老师没再露面，连王老师下午也不随林老师来隔壁了。

　　“林老师，您找我？”

　　夜色已沉，窗外林立的楼宇栋栋暗如墨色，与漆黑的天幕融为一体。唯有楼前两个大红灯笼隐隐耀着红光。

　　林轹从桌案前起身，面前刚冲过淋浴的王邵飞披了件宽松的睡袍，腰间松松垮垮系着腰带，头发被胡乱擦过，依旧湿淋淋的，水珠顺着发梢滴在硬朗的锁骨线上，向下滑入瞬间隐了踪迹。

　　“解琋回去了？”林轹问。

　　王邵飞眉角一抽，点了点头。

　　一早出功，往往要练到傍晚，从排练起解琋便搬回了教师宿舍。只是条件当然不能同家里相比，床板硬些，也不能泡个热乎乎的温水澡。

　　林轹没再问，将王邵飞拉到电脑前重新过晚上录下的视频。

　　桌前的笔记本上一排排记录着哪一小节、第几个八拍、哪一处，需要调整的问题。有些是编排上的，有些是动作与技术上的。

　　二人边看边讨论，不觉已过去了半个多小时。

　　“我去叫解琋过来？”王邵飞坐正了身子，将方才记下的便签收在外兜里，语声中是少有的求恳与犹疑。

　　林轹抿着唇犹豫了两秒，轻轻摇头：“让他好好歇歇吧。”又从桌边一角拿出两小瓶还密封着的营养片，王邵飞接过——一瓶维生素C、一瓶维生素E。

　　“这两天量太大——”林轹顿了顿，嘴边的话似是僵住一般，“他难受。”

　　将笔记本翻过几页，林轹指尖点了点中央用红笔勾过的几行字：口服维生素C有促进结缔组织中胶元合成的作用，有助加速受损组织的修复和缓解酸痛。维生素E可以减少运动中肌肉有害产物的积累，缓解运动肌肉酸痛，降低剧烈运动对肌肉的损伤程度。

　　王邵飞逐字读过去，不知怎地，心里一抽一抽地绞得人发慌，不禁握紧了手中的两个小塑料瓶。

　　“那边的水果你也给他带上。”林轹嘴角缓缓勾出一丝弧度，却显得格外疲惫，“他这两天什么都吃不下，连哄带吓的，能吃几口算几口吧。”

　　王邵飞今日方见识了这么个练法，此时心里也不舒服，转身提过小袋水果，问：“老师不去看看他？”

　　林轹长长叹出口气，苦笑着摇头：“明早还是要练的。现在看了，明天还怎么练？”

　　想起今早解琋的模样，还不知带着多少多日积累下来层层叠叠的苦痛，王邵飞心里像是被挖去一块般。

　　他斟酌着用词开口：“老师，他现在这身功放在圈里也绝对算顶尖水平了，咱不能……慢慢来？”

　　“我也想慢慢来。”林轹蹙眉，“他养伤这两年，功是回来七七八八差不多，体能和力量还是跟不上。他一心想着跳主演……不光是手头的舞剧，今后的要求只会越来越高。”顿了顿，他继续道，“而且……我一直没敢和他提，不知道上次的舞台事故有没有留下阴影。体能和力量更不上，台上稍稍一个分神，一松劲儿更容易出问题。”

　　“所以，现在每一块肌肉都要练到了。”林轹深深吸入一口气，“也就这几天能这么练，开学了孩子们课紧，忙不过来。”

　　王邵飞点头，将两瓶维生素置在袋中：“我去了。”

　　林轹目送他走到门边，脚下动了动，想跟着向外迈，却还是生生止住了步子。

　　整栋教师宿舍楼没几个人在，王邵飞将步子放得很轻，都没能惊扰了楼道中的声控感应灯。

　　房门没锁，只轻轻一扭就开了。

　　透过门缝向房内氤氲的灯光望去。林老师猜得不错——今晚若是看了，明天一早定是狠不下心再一次次逼他了。

　　解琋抱着双膝倚在床侧靠墙的角落里，全身上下一点都吃不上力气。头顶侧贴在墙面上，不安地上下挪动，满脸的冷汗。

　　床边不远处，摊开的笔记本电脑兀自放着白天录下的视频。

　　王邵飞象征性地敲了三下门，不待里面的人反应便推门进了屋。

　　解琋一惊，一怔。

　　薄薄的嘴唇挂着汗水没有半分血色，人还没挪到床沿上，胃里便失控般一阵痉挛。他咬住了袖口，将翻涌的难耐尽数顶回胸腔。

　　“你别动了。”王邵飞将水果扔在一旁的桌子上，过来扶他，触手之处汗液晕开的一片冰凉。

　　身子几重脱力后完全不听使唤，将整张床都带得直打颤。

　　王邵飞舔了舔唇，冲入眸中的画面让他胸口插刀般狠狠一痛：“这几天你就一直这样？”

　　解琋努力地控制着为数不多的依旧听从调配的面颊肌肉，扯出个微笑。

　　转身，一边平缓心情一边将袋中的两瓶维生素拿出来摆在桌上最显眼处。

　　他一向知道解琋对自己狠，可没想到十年力度依旧只增不减。

　　“林老师给你的，一定要吃。”王邵飞尽量将语声放轻松些，回转头去，依旧是那个被乳酸堆积加肌肉痉挛折磨得残破的身子——没有人想得到这样一副身子骨在几小时前的练功房中，依旧支得起一次次舞蹈、配得上绝美的称号。

　　坐在床沿，王邵飞静静地观察片刻，心中迅速给出了判断。本科教育方向，他基本学习了应对一切身体反应与酸肿/伤痛的方法。

　　温毛巾热敷，而后按摩。可以加快血液循环，增强新陈代谢，加速肌肉中酸性代谢物的排除。

　　“明天回家吧。”王邵飞帮他关掉电脑上的视频。

　　“别。”解琋应声，不知是答话还是要视频继续留着。

　　“回去好好泡泡澡，你再这样下去身体肯定吃不消的。”他麻利地关机将电脑放在一旁桌上。

　　“我这样回家。”解琋苦笑。

　　王邵飞这才意识到，叔叔阿姨看到这样的儿子不定要怎样心疼。解琋怎么可能留这样的机会。

　　“我没事儿。”解琋下额一扬，床尾处躺着几支早就备好的药膏。

　　“嗯。”王邵飞顺手拿来，挤在手心处用双掌化开，“转过去趴下。”

　　解琋出乎意料地没有挣着说不用，而是吃力地转身。方紧紧贴在床上，便痛得一阵压不住的歂息。

　　从肩到背再到腰，王邵飞每按到一处，解琋都抖得厉害。不同于练功房中的一再隐忍，失去控制般的小声痛呼悉悉碎碎从唇边蹦出，织成一片。

　　纤长的十指将床单抓得皱成两团，实在难忍便打散、复又重新抓住，仿佛借此能缓解些许苦楚。

　　冷汗淋漓而下，不一会儿垫着的毛巾便湿透了。

　　按到手臂时，王邵飞不许他再攥拳绷着，强迫他放松大小臂肌肉。

　　有力的手指在解琋精致的肱二头肌上反复按压揉捏，扎堆的乳酸瞬间爆炸一般无处遁形。解琋又咬破了唇，眼眶中自己都难以察觉地蓄上了一汪晶莹。

　　进行肌肉的伸展牵拉练习有助于预防局部肌纤维痉挛。

　　到两条腿处，却是要解琋坐直身子，压着他脚尖勾绷了几次，上提再下压。

　　解琋扭过上身将额头抵在墙面上，攥床单这种小把戏已完全抵不过肌纤维的剧烈叫嚣。感觉到王邵飞手下的力道越来越大，痛到极致连声音都发不出半分。

　　“难受的厉害吧？”快结束时，王邵飞问。

　　惨白的面色上泛出一丝微笑，实在是难捱到极点。若不是今晚这一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明天拿什么力气去面对老师。

　　“受的住。”解琋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