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舞新生》文晴希瑶

71、第六十三章

　　午后阳光正烈，帝都的古巷宫墙、青砖黛瓦炙烤下泛出古铜色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盛夏午时，最是心焦。
　　半决赛技术技巧对战的录制地点在一间改造过的硕大练功房，一侧三排阶梯形座位是选手区，出战选手坐第一排，战队其他成员及随队指导老师坐在后两排观战。
　　选手席对面是导师与评委席。十张宽大的座位依次排开，生生在镜头下排出种学校里期末考试般瘆人的阵仗。
　　闭门录制，没有观众，更像是一种考核，挑战对手，更挑战自我。

　　距离正式录制半个小时不到，各队出战选手在隔壁几间小练功房里做着最后的准备。
　　雷铭在医院打过点滴，刚到不久。他把备赛清单上的动作一个个最后熟悉一次，少有地染上几分焦躁的情绪。一串动作结束后，少年扶着膝平复呼吸，听王老师叮嘱需要调整的细节。俞思凡递来冷水中浸过的湿毛巾，他接过来，直接覆在脸上。
　　少年闭着眼睛调整了一会儿，默默记下所有的问题，丢掉毛巾准备再来，被王邵飞拽住胳膊，按在凳子上。
　　“行了，脑子里过几遍动作要领，准备过去了。”
　　雷铭执拗地摇头：“最后一次。”
　　“不差这一次两次的，保存体力。”王邵飞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他额头，倒是摸不出什么所以然，“身体感觉怎么样？别硬来。”
　　“没事儿。”雷铭应付般摇头，心中却为实在不甚如意的身体状况生出几分担忧——他其实很少受外在因素影响，但不知是过分在乎，还是因为心中没有百分百把握而生出不安定感……这次候场，脑子里着实装了太多本不该思考的事情。
　　他直直坐在凳子上，努力集中精神，将各种冗杂而涣散的想法挤出脑海，远远看见解老师拢着杨逸杰轻声叮嘱。
　　一连打了两天点滴，算得上是在休养，可雷铭却觉得浑身上下愈发疲累，连空气微小的流动拂/过/皮/肤/都能引起战栗。喉/咙口火/烧/火/燎，肿/涩/难/耐。

　　这是一场硬仗。

　　导演助理过来催场时，雷铭偷偷拽住身旁的俞思凡，压着声音道：“楼梯拐角的自动贩卖机，帮我买两瓶矿泉水。”
　　“自动贩卖机？”俞思凡吓了一跳——他们每天都自己带水，喝完了也有饮水机——这个季节，自动贩卖机里的水，“你要冰的？”
　　“嗯。”眼见就要走到录制室，雷铭言简意赅道，“醒神。”

　　录制室播放着暖场音乐，参赛选手们清一水儿黑色练功服，笔挺地坐在第一排，严谨规整的坐姿让赛前更添几分紧张。
　　俞思凡把买来的冰镇矿泉水塞在背包里，拉着何潇辰晚了几分钟才进来。在第二排雷铭与杨逸杰的正后方坐下，轻声的私语中宣泄着担忧。
　　过了一会儿雷铭转头过来，从包里掏出毛巾递给俞思凡，低声道：“帮我冰一下。”
　　俞思凡忙接过来，后知后觉地回应说好，雷铭却已转身回去，恢复了挺拔的坐姿。

　　场务打板，录制开始。
　　四位导师率先进门，在录制室中央站成一排。作为本场主持人的吴永同样着一身素色练功服，衬得整个人愈发挺拔年轻。
　　“本场比赛地点选在大家最熟悉的练功房，节目组可谓用心良苦。”他目光扫视过一位位少年神色紧张的面庞，笑着活跃气氛，“可是你们似乎不太领情。”
　　“……”别人的综艺节目都是比拼唱、跳、rap加耍宝，他们可好，直接比硬核的技术技巧，怎么领情。
　　“我理解大家的紧张，首先还是要恭喜各位过关斩将挺到这一轮。今天的比赛，没有诀窍，是真刀真枪、纯粹考验真功夫的比拼。”

　　“首先让我们请出本轮比赛的特邀评委——”
　　悬念般停顿少许，一众少年随着他的手势好奇地探身望去。
　　这环节，节目组严严实实地瞒下，压根没有对在场众人提前透露。
　　会是谁呢？
　　艰巨的录制任务下，能遇上一位舞蹈界耳熟能详的传奇前辈，或是曾经或多或少接触过的老师，都能让人松一口气，多些支撑着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脚步声越来越近，为首一人……
　　选手席爆发出阵阵惊呼，十足的粉丝见偶像的反应。走在最前面笑着和大家挥手的这人，不正是——雷铭仿佛触电般呆住，在一众欢呼声中，怔怔地望着不远处的人，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笑容——
　　爸？

　　吴永任台下的掌声与骚/动持续片刻，这才抬手轻轻压了压，示意大家安静：“半决赛，我们特意请到了……”
　　耳边的声音渐渐模糊，雷铭呆呆坐在座位上，看着正中的男子——杰出青年舞蹈家、国家舞蹈家协会副主席——雷俊。
　　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可又有哪里不同。
　　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大脑猛然间一片空白，雷铭听不清父亲讲了些什么，可总能感受到落在他身上若有若无的目光。
　　怎么能这样呢？少年死死/咬/着牙，身体的不适仿佛愈发强烈了起来。
　　先前默默祈祷着能碰着位熟识的老师，多多少少心中安定些。可……偏偏玩笑一般，熟识至此。
　　许久不见，这样的场合，猝不及防的相遇。
　　少年鼻头一阵发酸，像只剥/去了外壳的小兽。

　　杨逸杰方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余光中，雷铭目光空洞，轻轻埋下了头。他下意识握住雷铭搭在膝上的手，意识到不妥想要放开时，却被狠狠回握。
　　雷铭面对的压力，他不是不知道。一日日共处与磨合，他们愈发了解彼此的状态，杨逸杰自是了然他心中的隐忧。

　　雷铭不是担心父亲是否会做出公正的打分与决断；也慢慢习惯不去在乎周遭的闲言碎语。可他真的希望拿出最好的状态给父亲看，至少……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雷主席的出现使场中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少年身上聚焦、停留。可当事人却若无其事一般，主持人几次提起的话头都被雷俊轻巧带过。

　　十位少年依照指示起身，最后活动身体，然后在评委席前站成一排。
　　“不是期末考试，不用这么紧张。”雷俊身旁的青年，另一位特邀嘉宾，国家大剧院首席男舞者郝哲笑道。
　　练功房、练功服，才是所有舞者褪去华丽的演出服与舞台包装，最本真的样子。节目组能有勇气打破规制，设计这一环节、这场比赛，着实不易。
　　他看着面前少年们愈发紧绷的面色，颇有同感地宽慰：“各位都是各大专业院校选拔出来的佼佼者，技术技巧也一定在老师们严苛的要求下精雕细琢过。呈现最真实的状态，我很期待。”
　　“我们正式开始。”吴永站在一侧，看少年们调整好站位，“控制，前转旁。”
　　雷俊翻开面前桌上的文件夹，签字笔尖顿在打分表第一列。余光中是儿子有些发白的面色。

　　“你说雷铭……他能行吗？”俞思凡侧过头，小声在何潇辰耳边道。
　　“这要是咱雷哥状态好，我们就放宽心坐在这儿看他完虐一众选手吧。”何潇辰叹口气，“哎，真是，偏偏赶上他生病，这第一项就是最耗体力的项目……”
　　“加油加油。”俞思凡双手十指交叉，紧握，放在唇边小声念叨着。

　　队伍一前一后交错排开，杨逸杰站在第一排第二个，雷铭刚好在他斜后方。
　　许是想给他们留些心理建设的时间，吴永停顿片刻未下口令。少年们站在原地，神色专注地调整呼吸。
　　杨逸杰觉着心中不踏实，很想回头看看雷铭，从对方眼中读出点并肩作战的安稳。但前后左右都有摄像机对着，他不好意思动作，只得在心里一遍遍给自己打气。
　　“好，那我们就开始。”吴永温和地下口令，“右前，九十度。起——”
　　都是烂熟于心的要领，少年们整齐地动作，但或多或少因为对着摄像机而有些许僵硬。

　　技术技巧虽是比谁的基本功更扎实，但同时也考验谁的心态更稳定、谁发挥得更好。控制更是特别容易受外界影响，而赛场上容不得失误，不会有第二次重来的机会。
　　这是相互之间的较量，但正对面没有镜子，除了四周环绕的设备与评委们审视的目光，再望不到其他。
　　于是，说到底还是和自己比拼。
　　时间滴滴答答缓慢地流走，没有时间参照，也看不到对手的表现，这一次，比起平日训练，要更难熬得多。
　　“提到头顶——”吴永依着赛程上的时间指示。
　　杨逸杰在心中聚力，提力匀匀地将蹆送到头顶，熬着劲儿默数，那股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涌了上来了。肌肉酸酸涨涨，像磨砂纸、又像插入了刀片。保持脚背漂亮的弧度，脚掌内侧隐隐有些抽筋。
　　稳住、放松、保/持/呼/吸频率……少年心中默念。还远不到撑不住的时候，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状态有些不对，这样下去，很可能坚持不到头。
　　但他也无法控制自己忍不住的胡乱飘荡思绪。身边的选手好像控得很稳，雷铭……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要是万一……
　　不能再想了。
　　他强行拉回自己的思绪，默默读数。
　　“前转旁——”吴永的声音回荡在极静的室内。
　　不光是控制动作的流畅、完整与美观，杨逸杰竭力保持略带微笑的表情，盯着后墙上较高的一个点，凝神，从蹆跟到脚背，发力。
　　太难熬了。
　　他控制不住，微微皱起眉头。
　　控着的腿、主力腿都愈发难受起来，酸劲儿不断累积，肌肉也开始一阵阵抽痛，他能感觉到右腿的颤抖带动着牙根都跟着发抖——太难熬了。
　　果真像老师讲的那样，上了台比赛时和练功房里是两个感觉。

　　练功房里远比现在控得久，老师拿着小棍儿逼着，再苦再累流着眼泪也要抽抽嗒嗒地耗。而现在，没有老师提醒动作要领，没有温柔的鼓励或是强硬的要求，高标准、零失误，全靠心中一股劲儿死撑，却仿佛更加难耐。
　　还是练功房里轻松些。
　　杨逸杰谨记着解老师上台前的叮嘱，尽可能放空精神，调整状态，盯着一个点看，不去刻意想时间、地点和结果。

　　第二排，焦点雷铭，情况更算不上好。
　　站在后边，余光中第一排选手们的情况尽收眼底，很难不受影响。谁的高度保持得好，谁还没出现难以控制的抖动都看得分明。当然，也能看到自己斜前方杨逸杰接近极限的状态，是熟悉的极力/压/抑的颤/抖。
　　“降到九十度——”吴永的声音传来。最后一个阶段，熬/过最难的一阵，就要结束了。
　　可再强大的意志也抵不住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头脑昏昏沉沉，仿佛很快就要不受控制地摔倒在地，脑海中似乎能浮出“砰”一声砸在地上的声音，然后，这些难忍的酸/痛，浑/身/上/下/的/颤/栗，就都消散去了，多好……
　　意识飘散间，他居然隐约感觉到一束注视着自己的目光。
　　是父亲。
　　思绪又逐渐清晰起来——不能就这么认输、绝对不能。
　　他深深/吸一/口/气，顶/在/胸/腔中，死死盯着自己身前的一处标志线，不肯去迎上不远处望来的目光。而身上不知从哪儿多出一股力量，将蹆保持在最标准的角度，甚至控得比之前更加稳了些。
　　于是酸/痛与发自身/体/内/部的乏/力愈发猛烈地袭来，情绪也随之波动得厉害，眼泪仿佛一触即发。少年微微皱着眉，试图放/缓/呼/吸以平复情绪。

　　杨逸杰把牙/根/咬/得发麻，突然听到身后传来鞋底与地面摩擦悉悉索索的声音，是有人坚持不住了。
　　九十度旁蹆，每个人都像是充足了气的气球，都在强撑。而突然的两声响，似乎在涨足了气的球口捅破了一个小孔。

　　是雷铭吗？杨逸杰心中一紧。
　　他必须撑到最后。
　　核心收紧发力，却因太过紧绷，重心不稳，左脚跟错了半步，接着浑/身的力量都猛地下沉。杨逸杰来不及控制表情，架着的山膀左右剧烈地晃动了两下，还是没能稳住。堪堪擦着吴永开始倒数的声音落了地。

　　转头却见雷铭盯着一个定点凝神，动作没有丝毫走形。

　　“落——”
　　顺着吴永的声音，缓缓控制着将脚尖点在二位，擦地。
　　完美的仪态与动作。
　　杨逸杰却看得清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满头的冷汗，发白的面色与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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