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绯童

30、第十五节（本章完）

　　她在几次就诊后病情基本好转。最后一次发作是在清明。
　　前一日下很小的雨，她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些日常用品。到收银台付钱时，看到一对兄妹。哥哥帮妹妹挑了一支棒棒糖，弯下身问，可乐味的，好不好呀？梳冲天辫的女孩嘟起嘴摇摇头，随后伸出手指了指一根包了红纸的糖。他便要了一支草莓味的结账，拉起她的手离开。
　　她掏钱时有些慌乱，几枚硬币从钱包里掉落，砸到地砖上声音尖锐而清脆。付完钱她拎着塑料袋走出自动门，在便利店门口迷惘地站着。她望见那对远去的兄妹，哥哥把女孩抱起来，擦去她额头的雨水。她撑开伞走到雨里，摸到自己脸上无动于衷的泪。
　　他回家来已是深夜，发现屋子一片漆黑。去厨房喝水，踢到一块硬物。于是他把灯打开，看见满地破碎的瓷片。他唤，小芝。没有回应。他忽然紧张起来，跑去房间，里面整齐得就像无人来过。
　　他在书房找到她。她缩成一团躲在书桌下面，像一只刺猬。小芝，他又叫了一声，对上她木然的眼睛。
　　都是血，都是血。洗也洗不干净。她说着颤抖起来，拼命用手抓搔地板。他叫我，一直叫我。来，来，晏芝。晏芝，晏芝……
　　他蹲下来向她伸手，小芝，出来。你先出来。
　　她却只是兀自挣扎，就如沉湎在一幕戏里，投入得不见其他任何事物。
　　他抱住她。她的身体就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冰冷得如同刚刚蜕皮的蛇。他试图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继续摧残自己。
　　她挣了挣，失控地挥手打了他一巴掌。她的手指擦破，猩红血液沾到他的脸上，艳丽得触目惊心。然后她伏到他身上嚎啕，嘴里尚且不清不楚地念叨，他叫我，一直叫我。
　　他在刹那感到眼前一片空白，一无所有。她这样用力，打得他短暂麻痹。他在恢复知觉后依旧箍住手臂搂紧她，不停地叫，小芝，小芝，没有他，他没有叫你，他不在。
　　她仍是不听，熟视无睹，推开他冲到厨房洗手。满手的血，洗也洗不干净。她擦了一遍肥皂，急切忙乱，搓出一堆泡沫，然后用清水冲掉。她看到血又从指甲的缝隙渗出，随着未干的水往下流淌。她急得不断哭泣，眼泪横亘在两颊，像叉开的叶脉。
　　都是血，都是血。洗也洗不干净。
　　他感到走投无路，到床头柜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从未用过的注射器，站在厨房门口犹疑一会儿，最终强行给她注射了5mg的氯丙嗪。针头这样尖细，戳破她的皮肤。他仿佛听到那个瞬间清脆的破裂声，伴随她一声凄惨的尖叫，刺进他的心脏。他把注射器拔出来，看到针头被她挣歪。他只觉疼痛切肤。
　　她渐渐安静下来，手上尚且残存未洗干净的泡沫。他帮她把手洗净，用纸擦干，拿出创可贴黏牢伤口，然后抱她上床，掖好被角独自去厨房整理。地上有碎片和水渍，不能用扫帚清理，他只得蹲下来捡。他料定她因恐惧颤抖，愈想拿好手里的碗盘，愈不能控制力度。只是这恐惧的根源相距太远，他无法立足于当下窥视她不为人知的过去。
　　她把自己封闭起来，抑或是不由自主的遗忘。
　　用抹布擦地的时候，他望见垃圾桶旁边一块被遗漏的瓷片。是一块青瓷，上面有浮凸花纹。他拿出来，看到薄而锋利的边缘上粘着的血迹。是很明显的割开皮肉留下的印痕。他回想刚才她的举止，到房间掀开被子撩起她的裙子。她在大腿内侧刻了一个字，仅仅一个字就让他全盘崩溃。
　　她刻了一个简。皮开肉绽，血液凝固在伤口周围。力气丧失，所以没有继续刻接下去的两个字。
　　他觉得自己如同一个丑角。生和旦上演惊天动地的戏码，爱得死去活来，随后由于各种原因被迫分开。他就是那个在旦失意时陪她玩乐提供笑料的丑角，24小时兼顾。
　　为何这样尽心竭力，却到头来换回她即使伤害自己也要记住别人名字的结局。
　　他低头看了看她的睡颜，她蜷缩起的身体就像婴儿躺在母亲的子宫。那些原本即将喷薄而出的怒气和怨言倏地隐退下去——她就像他的孩子，他一直这样认为。他理所当然疼爱，宠溺，并且对她的矛盾踟蹰感动深受。孩子犯错应当原谅和包容，并且努力教育使其改正。于是他只当她不懂，因为不懂而识不破真正的关切和感情。他要用朝朝暮暮的时间来教，直到她终于学会放弃自己的幻觉，看到眼前实际的爱。
　　他俯下身给她拢拢凌乱的头发，又掖好被角。随后搬了个小凳子到阳台上，对着暗空坐在他的植物丛中抽了一夜的烟。

　　将近季末，他的公事多了起来。终于把一切事务打点完毕，他腾出一个晚上的时间陪她。
　　他带她去吃日本菜。
　　服务员把菜单拿来，他扬了下巴示意先交给她。
　　她翻看菜谱，其实并没有太多食欲。她近来见到油腻酱浓的菜都有些排斥，这是他找日本餐厅的原因。她点了鱼露蒸蛋，蟹子寿司和虾头味噌汤，然后把菜单推到他面前。
　　就吃这些？
　　嗯。
　　他随便要了几个寿司，加了一碗冷荞麦面。
　　看着他把茶沏好放到自己面前，把餐具摆放成她习惯的布局，她忽然觉得倘若苏沿禧同人结婚，必然会是一个体贴的好丈夫——她第一次由衷如此觉得。
　　苏沿禧，你有没有想过自己结婚的场面？她身体略往前倾，手臂交叠放在桌上。
　　他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上扬，喝了口茶才气定神闲看着她说，小时候想过，对象是自己母亲。说完又笑了笑。
　　她睁大了眼睛，有些惊讶。恋母？
　　是呀。他顿了顿继续说，她在我7岁时去世，如今若无照片，已记不得她的样貌。
　　她的神色黯淡下来，低下头沉默。
　　他揣测不透她的心思，亦不去追问。他直觉她想起自己母亲，只是他从未听说关于她母亲的点滴讯息。他曾派人查过她的家庭，几乎一无所获。她高中初中的档案里只有母亲一栏里填了一个名字，如果继续按照这个名字搜索下去，消息就是一片空白。仿佛人间蒸发，被从公民簿上除名。没有死亡或者入狱，却莫名消失。
　　她一声不响地用调羹舀起瓷盅里的蒸蛋，把里面的带子和虾挑出来放进他的碗里。
　　我有没有给你做过蒸蛋？她蓦地抬起头来，眼睛闪闪发亮，好像兴致突来。
　　你会做饭？
　　她嘻嘻地笑，随后拍着胸脯一副异常骄傲的样子，志满意得地说，我只会蒸蛋，但保证你吃过以后赞不绝口。
　　那你准备几时做给我吃？
　　明天好了。
　　他把荞麦面附带的生鹌鹑蛋放到一边，把烤紫菜丝同面搅匀，撩了一撮给她。吃点粗粮。
　　她乖顺地夹起面条，一根根吸进嘴里。脑海里倏地浮现出南京的鸭血粉丝，咀嚼的动作停下片刻。
　　怎么了？
　　她摇摇头，对她笑笑。这笑容带了太多勉强的色彩，让他觉得遥远。

　　吃完饭他们去超市。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超市采购。平时有所需时，直接去公寓附近的便利店。两个人推一辆车，他的手臂圈住她的身体，俨然一副和睦恩爱的姿态。
　　买了蔬菜水果和新鲜海产，到楼下的生活用品区。
　　她说家里缺卫生纸，于是便去买卷筒纸。她看看纸又对照价钱，最后拿了一袋十卷装的舒洁。把纸放进车里，她抬起头兴奋地说，这个划算，舒洁在打折，难得打一次折。
　　他有些好笑，把她拉回自己怀里说，又没有穷得叮当响，哪里这样多顾虑。
　　这不能省就省么？奢侈来挥霍去，就是有座金山也终有用完的一日。
　　绕出卫生纸的货架，经过妇女用品区时他停住脚步，蹙眉低头问她，不要卫生巾？
　　她忽然愣住，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对这些从不上心，月经来了就用卫生巾，不来自己也算不清日子。然后她有些木讷地回过头，僵硬地问他，我多久没用了？
　　他的表情有些复杂，起先若有所思，然后英俊的面容上渐渐蔓延开欣喜。他把嘴唇凑到她耳边，轻声呢喃，是不是有了？
　　她心里亦怀疑，听到他的话却如晴天霹雳一样惊得手足无措。仔细算起来，似乎是有两个月没有来过月经。
　　他内心涌出巨大欢喜，素来波澜不惊的镇定面容都未能掩饰住决堤而出的振奋。
　　迅速结账离开，他把车开到药店，叮嘱她坐在车里不要离开，自己跑去买了验孕棒。她透过车窗看到他的背影，脚步轻快，似乎从未这样快乐。原本有些沉抑的心绪竟消散开来，好像看到他这样高兴，自己亦随之高兴。
　　然后她有些警觉地想，这是否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她最终移情别恋，爱上了苏沿禧。
　　她不敢肯定，宁愿否认这个事实。
　　他回到车里，验孕棒还拿在手上，立刻迫不及待地抱住她的头亲吻。我们回去就测，回去就测。不会错的。他的语气这样雀跃，如获至宝，比得到梦寐以求的玩具的孩子还要喜悦。
　　回到家里，她拿着验孕棒进了洗手间。他坐在沙发上看书，心里七上八下地忐忑，几乎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她进去这样久都没有出来。是因为确认了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去接受一个孩子，还是推断错误她不忍心打击自己。他掏了一支烟点上，惴惴不安地等待。
　　她坐在马桶上，眼神呆滞。静谧空间里，她的眼泪流出来，无声无息。她平复了一阵，到洗手池冲了一把脸，开门出去。
　　她望着站在沙发前的他，轻声说，阳性。
　　他如十几岁少年一样冲过来抱起她，嘴里絮絮叨叨念着“小芝小芝，太好了我的小芝”。她的脚离开地面，好像飞了起来。他拥着她转圈，把脸埋进她的胸口。
　　这天崩地裂般的喜悦，像冰雹一样倏忽而至，压垮了原本横亘在彼此之间的高墙。
　　她以为自己会悲伤，因为她没有为最爱的简光禾怀上孩子。但她压抑不住盛放开的惊动，如同腾地飞起的鸟雀，哗啦哗啦扑扇着翅膀，又似漫山遍野开出的艳丽杜鹃，红得如火如荼。
　　然后她听到他的话，亮若织锦的眼睛里忽然淌出两行泪水。他的声音这样清润，平常言辞都如情话。
　　他说，嫁给我，小芝。嫁给我。

　　本章完
　　>>>第三章—女儿红

作者有话说

　　框框：子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