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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第九十四章 异乡温存(2) ...

  •   渐渐明珍已经习惯,天未亮时起身,同家妹一道,轻手轻脚,穿过走廊,到公用的洗手间,用搪瓷脸盆在水喉里接一点点冷水,泼在脸上,粗粗抹几把,便算是洗过脸了。
      每当这时候,明珍都会不由得想起还在徽州时,奶妈早起替她筹一铜盆的洗脸水,往里撒了时令花瓣,只能她们起床,拿细软的洗脸巾,轻轻为她们姐妹擦拭脸颊,仿佛对待婴儿般温柔。
      也是每当这时,明珍会得强迫自己,不要去回忆那些幸福得近乎奢侈的时光。明珍怕自己因思念挂记生死下落不明的丈夫及双亲弟妹至发狂。
      婆婆已经这样了,她不能再变成这个样子。
      草草洗完脸刷完牙,两人又静悄悄回到房间里,家妹照顾纪孝,而明珍则一手一脚伺候婆婆。
      纪母已彻底认不得人,时时发呆。发呆的时候又好一些,不过是坐在一隅,嘴里模糊不清地喃喃自语念念有辞,除了不懂得自理,倒也容易照看。
      然则纪母并非时时刻刻处于这样昏茫的状态,常常会得因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点细微的声响,便忽然狂性大发,撕咬踢打,将明珍与家妹看做是禁锢伊的自由,不让伊去寻找丈夫儿子的罪魁祸首。
      小纪孝初时看见慈爱的祖母发狂,吓得大哭,连着几夜睡不塌实,死死抱着母亲。看得次数多了,纪孝渐渐不再爱笑,总是牵着母亲或者沈家妹的衣襟,躲着祖母。
      楼里的房客,对纪母时不时地发狂,心中颇有微词,私下里凑在一起提及此事,却又都十分怜悯明珍,因而也不对明珍提起。
      明珍伺候好婆婆,便下楼去买早点,回来同家妹一道,简单用些点心,又喂过了纪孝,才去上班。
      制衣厂的工作明珍已经熟练,工长见明珍为人勤快,又不多嘴,只埋头做工,观察了三日,便留下了明珍。工资不高,倘使做坏了衣服,还要倒扣钞票,可是即便如此,也足够明珍付每个月的房钱,另余出一点点来,供一家老少开销。是以再苦再累,明珍也咬紧牙关,坚持下来。
      每日乘电车上班,那一路上不长不短的时间,明珍无论是坐是站,已经养成了闭目小睡的工夫。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之上,一手拉着扶手,一手抓紧了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布包,随着车身的颠簸摇晃,已经“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放任自己小睡一会儿,这大抵是明珍一日之中,最最轻闲的时光。
      制衣厂的工作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工长对明珍说,先做一个月的日班,等习惯了之后,便开始翻班,早班中班晚班,早班管一顿午饭,中班管一顿晚饭,夜班可有一顿宵夜,夜班的工资略高一些。
      明珍想起家中的婆婆和孩子,原本想与工长说自己不方便上夜班,可是话到了嘴边,思量再三,终是咽了回去。现今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难民,觅工不易,她有什么资格挑剔?
      等明珍下了班,回到坚尼地道,敲门进去,往往看见房东王太与房客瑁太在客厅当中,逗玩纪孝的场面。王太常常用一只美利坚国带来的小熊公仔引纪孝走路,十一个月大的纪孝为了抓住那有温暖褐色眼珠的毛绒小熊公仔,少了大人的扶持,竟然也可以走出一些距离去,跌跌冲冲,王太丰腴的身躯总能在纪孝跌倒之前,灵活地接住他。
      这时纪孝会得发出“咯咯”的笑声来。
      明珍看见了,总是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双眼。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纪笑这样开心地“咯咯”笑了。
      瑁太则喜欢抱着纪孝,念唐诗宋词给他听。一日明珍推门进来,只听见客厅里一把温柔声音,抑扬顿挫地念: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笑杀东君虚占断,多少朱朱白白。雪里温柔,水边明秀,不借春工力。骨滑香嫩,迥然天与奇绝……
      赫然是稼轩词念奴娇题梅。
      瑁太吟得婉转低回,纪孝亦不知听得懂听不懂,只在那边咿咿呀呀地应和,十分趣致。
      而见了明珍进门,两人便也不多说什么,只将纪孝交与明珍或是帮明珍将纪孝抱回楼上。
      相处的时间久了,明珍约略知道,这房子原是香港银行广州分行一位经理的,妻子早亡。现在的房东王太,是他的二太太。广州沦陷后,他便带着大把银钱和年轻貌美的三太太逃往了美利坚国,留下了色衰而爱弛的二太太和他在香港的房产。
      二太太年近五十,未曾生养过,所以身材保养得还算好。据说二太太年轻时,是一个演员,专演风尘侠女,因缘际会,嫁给了银行经理。伊听闻丈夫与三太太一起逃往国外,也并不生气,当即遣散了家里众多佣人,只留下与她是远亲的杏姑做伴。丈夫走了,失去了经济来源,二太太便将房子出租出去,赚取生活费用。银行里的存款,二太太说,那是棺材本,百年以后,入土为安用的。
      明珍暗暗想,原来王太的遭遇竟这样坎坷辛酸。王太真是一个坚强的奇女子。
      而瑁太也另有一番故事。听杏姑说,瑁生瑁太是大学里的同学,瑁太出身富豪,家中众多孩子,伊不是顶顶受宠的一个,可到底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早早定亲,许给了另一家有钱人家的公子。偏偏瑁太在大学里,认识了瑁生,两人情愫渐生,冒天下之大不讳,冲破礼教的束缚,两人私奔出走。瑁太家中与亲家大怒,放言决不教二人有好日子过。竟是断了两人的生路。
      瑁太在急难之中,不肯离开瑁生,两人最后离开了故园,南下到了港岛。瑁生找了一份报社记者的工作,瑁太便安心在家,替瑁生洗衣烧饭。然而二人始终没有孩子,听说是瑁太当年在家乡时,因为两方施压,与瑁生东躲西藏,太过惊吓劳累,失去过一个孩子,从此便再没有怀过身孕。
      明珍听了,唏嘘不已,感慨万千。
      对王太与瑁太,不知恁地,便生出淡淡的敬重与相惜来。
      同他们相比,自己的苦处,也算不得什么。王太同瑁太可以如此淡定面对生活,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明珍充满苦涩的内心渐渐平静下来。
      这动荡离乱的年代里,总有好人的,不是么?

  • 作者有话要说:  患难见真情,日久见人心。
    我喜欢的故事,始终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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