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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第一百零五章 地狱无边 ...

  •   身边人轻轻翻了个身,背向着他,沉沉熟睡。
      殊良慢慢睁开眼睛,呼吸放得缓而又缓,惟恐惊醒明珍。
      过了一会儿,见明珍仍陷在梦乡之中,殊良才一点儿一点儿,以手肘撑起身体,悬在明珍上方,静静凝视睡梦中的妻子。
      四年不见,伊仿佛又长高了些,他记忆里,伊仿佛还停留在少女时代的样子,长发,微微有些圆润,莹白如玉的皮肤,清澈大眼,粉润嘴唇,微笑起来,连夏花都为之失色。可是现在,伊剪短了一头长发,只到颈背长短,圆润不再,尖尖下颌,衬得一双伶仃大眼,不由得教人心疼。
      他答应过外公的,要好好照顾明珍,可是到头来,竟是明珍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苦苦等待。
      殊良轻缓地躺下身,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床顶的蚊帐。
      他已经有四年之久,没有真正好好躺在一张床上,舒坦地睡上一觉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耳边就会响起日本人的叱骂,马鞭挥动时带起的啸响,抽在皮肉上的闷钝声音,子弹上膛后枪拴拉动的声响,以及——短促的枪声,在耳边回荡。
      这些记忆,即使四年过去,殊良也从无一日或忘。
      当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咬牙生受了汉奸特务的刑求,死也不肯吐露一丝一毫,只愿速死。
      “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妻子儿子!”汉奸这样在他耳边低语。
      殊良几乎崩溃。
      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可是他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他即便不是什么英雄大丈夫,也决不是卖国求荣的汉奸无耻徒。
      可是殊良没有想到,有人在外头花了钱,疏通了关系,最终只定他一个不知利害的罪名,连同一批犯人,被拉去前线修筑工事。
      殊良有时常常自问,自古艰难惟一死,可是与日本人的皮鞭皮靴加身相比,是否死其实也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同他一起被抓去修筑工事的犯人,渴了得不到水喝,饿时没有饭吃,累极也不让睡上一睡,像牲口一样被驱使奴役。有时日本士兵闲来无聊,甚至脱光了他们的衣服,拿鞭子抽打取乐。
      每修筑好一处工事,那些已经被凌虐得奄奄一息的犯人,便被就地处决,连掩埋一下都懒得掩埋,浇上焦油,一把火焚烧怠尽。
      殊良就在这样的折磨与恶劣环境下,一直坚持了一年之久。
      直到日本人准备转移到下一处战场,而他们这一批被强征的犯人,已经死得死,残的残,孱弱不堪的孱弱不堪,再经不起长途跋涉与重体力劳动,日本人决定将他们就地处决。
      那时的景象,就如同阿鼻地狱,永远永远地烙印在殊良的视网膜上,即使闭上眼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殊良脑海里清晰地重放。
      他们像待宰的牲口一般,被反绑住手脚,齐齐跪在地上,一排日本士兵持枪,一起射击。
      枪声并不比爆竹声响,并且极之短促。
      可是听在殊良耳中,却仿佛是轰然巨响。
      子弹穿透身体的刹那,殊良想起父母妻儿,想起少时徽州无忧的生活,眼前渐渐一片无边黑暗。
      殊良以为这就是死亡了。
      然则,他被炽热的感觉烘烤得醒了过来。
      他的眼前一片火红,压在身上,同伴的尸体,一点点发出皮肉焦灼的气味来。
      那些日本人已经开拔,而将他们处决的尸体堆在一起,放上一把火,任其燃烧。
      而殊良,就身处在这燃烧的尸堆之中,如同置身地狱。
      那一日,许是连上苍都为之落泪,竟下起了雨,浇得火势渐渐熄灭。
      殊良用尽全身力气,从死人堆中爬出来,冷雨打在身上,也浇不熄胸腔里的炙烫,唯一支撑殊良的,不过是对妻儿的牵念。
      直到被好心的农人救回家去。
      养了半年的伤,他才能自己起身走动。
      村子里的老人说,外头世道太乱,你先我们这里躲一躲罢。
      这一躲,便是两年。
      外头渐渐传来日本人且战且败的消息,小小山村里的人将信将疑,又等了半年,消息传来,日本人投降了!
      小山村里的所有农人,听到消息,放下手里的活计,纷纷跑出门去,跪在村口的山坡地上,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拜了下去。
      苍天有眼啊!村子里的老人泪流满面。
      那两行浊泪,仿佛烫在了殊良心上。
      他离开了小山村,沿途靠救济,回到上海。
      只是,已经物是人非。
      父亲已经去世,纪家的药房已经被国民政府接管,纪家的房子也已经在战乱中被人占用,母亲妻子儿子不知去向。
      殊良只觉得生而无望。
      没有那些他所爱的人,他苟且活下来,又是为了什么?
      殊良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下,埋头痛哭。
      住在房子里的人走出来,大声呵斥,“去去去!哪里来的乞丐?!滚远点哭去!”
      “这是我的家!我的家!”殊良哑着嗓子嘶喊。
      他的嗓子,在那一场焚尸时,被熏坏了。
      “哪恁噶错气额宁啊有额(怎么这么讨厌的人也有啊)?侬额屋里?好笑伐?自噶照照宽(你家?好笑不?自己照照看)!”住在房子里的人一盆冷水兜头倒了下来,将殊良浇得透心地冷。
      殊良受了凉,发起烧来,随后被两个陌生人架进了一间旅馆,问了他的姓名籍贯和一些问题。
      殊良已经无力抵抗,他不过是一个失去家园爱人,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他还有什么好失去的?
      可是,这两个陌生人却并没有恶意,替殊良请了医生,着人给殊良清洗了身体,修剪头发指甲,换上干净衣服,等他烧退了,便护送他乘火车赴广州,转汽车,进入港岛。
      看见来迎接他的叶淮闵,殊良有片刻的怔然,随即鼻子一酸。
      想不到,竟然是叶淮闵。
      与叶淮闵的英俊挺拔相比,殊良觉得自己简直狼狈不堪。
      殊良更加想不到的是,淮闵上下打量他半晌,竟走上前来,握住了他手,一手拍打他的肩膀。
      “真是你,殊良!太好了!太好了!”淮闵微笑,“我总算不负明珍所托,找到了你。”
      明——珍!
      这两个字,直似阿鼻地狱中,一线梵音,所有的苦难都为此消散退去。
      “走,稍微休息一下,我带你去见明珍。”淮闵与殊良把臂前行。
      然后,他见着了他的明珍,他的孝儿。
      殊良害怕这是一场无望的美梦,一睁开眼,梦境便会散去,徒留他一个人,在无边的地狱之中。
      殊良伸出手去,触上身边熟睡的人的腰肢。
      伊人呢哝一声,翻了个身,继续安睡。
      殊良睁着眼,露出一点点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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