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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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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公孙伯芷带着沈雩兮歇脚在一户农家。
原本以公孙伯芷的脚程,一夜回沈家绝对是绰绰有余,但他心中对沈雩兮十分爱怜,实在不忍心让他同自己一起奔波。
沈雩兮经历过方才的一番,心神却镇定,就是身上疲惫,有些困窘。
沈雩兮将整个身子挂在公孙伯芷身上,靠进他的怀中,轻轻磨蹭起来。公孙伯芷抚摸他柔顺的头发,登时觉得这小表弟如同温顺的小动物一般可爱可怜,心中更是柔情似水。
“表哥,我们这就要回去么?”
沈雩兮抬头看着他,眼中尽是柔情,用力将他搂得紧了些,道,“雩兮……我们走吧,去快意江湖,去纵马平生,东西楼、南水……都不是我们该管的事儿了……我们就这样,远走天涯吧……”
沈雩兮在公孙伯芷的怀里,突然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公孙伯芷以为他冷,掀起被子把他裹得更紧了。沈雩兮缩瑟地蜷曲在公孙伯芷的怀里,半晌,他轻声道。
“表哥……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公孙伯芷笑了起来,“自然是真的,不然还能如何?说实话,雩兮,那坟墓一样的家我是不愿意再回去了……”
沈雩兮猛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熠熠地看着他,“那大伯他们……”
“他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二叔的儿子多,哪个拉出来不能继承的,不缺我一个,”公孙伯芷抱着他,又觉他小小年纪,饱尝人情冷暖,却还是这样为长辈着想,一面觉得他单纯善良一面又唏嘘他的身世,“倒是你……想去什么地方?”
沈雩兮沉吟半天,“随表哥安排吧。”
公孙伯芷微微一笑,“那我们去西北!‘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我早就向往大漠的生活,我们养一只海东青,一圈的羊天天骑射围猎……”
说着说着,公孙伯芷的眼中止不住地出现了向往的神色,仿佛已经同雩兮驰骋于大漠,头顶神鹰盘桓,足下万千衰草。
沈雩兮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听着他的憧憬,脑海中却是另一番想法。
沈雩兮虽说出身世家,但从小近于抛弃,又病痛连连,时时刻刻如风中之芦苇水上之浮萍,无依无靠的他,又何曾能懂得公孙伯芷对于自由的渴望。心中不禁为两人担忧起来。
实际上沈雩兮的这种担心也并非杞人忧天。公孙伯芷之下,虽有公孙仲菱和公孙叔薪,但幼弟无知,谁又能接替公孙伯芷?公孙伯芷这么多年,东西楼上下对他倾注了多少的希望?
两人各自心怀念想,思绪早已背道而驰。
第二天天一亮,公孙伯芷便向农家道谢,留了些细碎银子作为报酬,并买了一匹好马便宜脚程。他心中怀着万丈的理想与柔情,只要还有沈雩兮,只要还有他那个关于大漠的梦,他就能远走,能挣脱出那个名为“家”的牢笼。
沈雩兮仍是靠在他的怀中,心绪却愈发地飘远。
公孙伯芷似是无感,一手紧紧搂住他,一手勒住缰绳,沿着驿路,朝着他的梦想远去。
沈雩兮轻靠在公孙伯芷的胸前,心中不禁泛起一串串涟漪:试想眼下的路,还能如何走下去?这偌大的江湖,没有了依靠的公孙伯芷,又该如何自处?
沈雩兮心中是明白的,公孙伯芷虽然待他千般好,但到底年轻,做过许多的荒唐事,自己如今将心都交给了他,以后若是被他轻易地抛弃,那自己又要到哪里去?
沈雩兮太了解自己,他不像沈风兮和公孙伯芷,他们健康,朝气蓬勃,他们的手中,握着自己的命运,他们的一切,靠自己改变。而他沈雩兮,永远都如同风中飘絮水上浮萍,若找不到依靠,那只有灭亡一条路可走。
他爱公孙伯芷,更如同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地紧紧倚靠着他。他恐惧没有倚靠的日子,他不能没有的,不论是公孙伯芷还是谁,只要能让他停留,让他不再漂浮。
可惜已经晚了,他为公孙伯芷付出的,何止是他漂浮的命运,还有他的那颗心。就算目的是多功利多令人不齿,但他到底付出了真心。
但公孙伯芷究竟有多少真心?沈雩兮不知道,他看不清未来,只能抓住现在。
沈雩兮趴在公孙伯芷怀中,却全然不似他心上人的心驰神往,脑中思绪纷飞。
二人赶至镇上市集,日已过中天,市集之中熙熙攘攘。俨然一副太平盛世的模样。街市中,摆着一张棋桌,桌上十九纵横,端的是黑白天地。
坐在桌边的是以为头戴儒巾,书生打扮的中年人,五官平凡无奇,眼神却也透亮澄澈。他神闲气定地摇着手中折扇,背后一块幡旗,上书四字:师言(唐宣宗时期的棋待诏,号称围棋国手)再世。显然一副引路人挑战围观的模样。
此举引起了公孙伯芷的莫大兴趣,他翻身下马,抱下雩兮,走向了那中年文士,笑道,“看来阁下自诩博弈无双,不知在下是否能有幸一战?输赢胜负,一身承担。”
中年文士微笑扬手,笑道,“公子若真有心,在下自当奉陪。不过,若是五十手之内胜负立分,那我便要公子身上的一件东西。”
公孙伯芷心中暗叹此人好大的口气,却也只是负手笑,潇洒坐下,只留沈雩兮独立于身后,静观棋局。
公孙伯芷年纪略逊,执黑座子,待那文士座子,便迫不及待中盘厮杀起来。
原本这些市井之中的棋手游士,都只是些浅薄之徒,公孙伯芷允文允武,何曾尝过败绩,手中落子,颗颗逼杀,粒粒凶险,剑走偏锋,中盘杀出一大片。
反观那中年文士,棋路绵薄无力,仅取边角小地,围不成器。公孙伯芷冷笑,先前口气倒大,怎地,却只是会说不会做的。
白棋到第五十二手,却突然峰回路转,将中央黑棋大龙团团围起来,再落一子,眼看高下立分。
公孙伯芷这时才发现自己已被逼到死路,执黑子的右手迟迟不知如何放下这颗至关重要的棋子。
中年文士但笑不语。
公孙伯芷思索半晌,终于将黑子往盘中一掷,抱拳道,“是在下输了。”
那中年文士敛着美髯,笑道,“无妨,只要公子守约便可。”说着,竟伸出手来,“在下是想请公子赐字罢了。”
公孙伯芷爽快挥手道,“理当如此……”
“若是我说,四十手内我便能定胜负,不知先生是否能让我一试。”
文士有些吃惊,略略抬起头看着这位发话人。
沈雩兮一手有力无力地搭在公孙伯芷的肩头,软绵绵的眼神中却莫名透着一股杀气。那中年文士不禁抬头望他,先是被那张姣好的面容,紧接着,他却仿佛被人蛇一样的神态给咬住一版,心底升起一股凉意。赶忙低下头去。
“好了,雩兮,”公孙伯芷安慰着地拍拍他的手背,“别和这位先生开玩笑。嗯?”
沈雩兮淡淡抢白,“……表哥,我可没说笑。”
那文士面上只是惊愕了些许时间,立刻恢复了方才那神闲气定的模样,笑道,“小兄弟若对自己真有如此信心,不妨一试。”
说着,捻起白子,闲然座子。
沈雩兮也不推辞,从棋盒中拣出两颗黑子,座子揖手,请示开始。公孙伯芷虽让了他位,心中却并不信任沈雩兮的棋力。雩兮于他,确实是聪明乖巧的,但这样的聪明乖巧,又与棋力何干?博弈是两个人的智力角逐,稍有不慎,便谬以千里。
不同于方才公孙伯芷的快棋快攻,沈雩兮步步迂回,手手余地,反倒令那文士犹豫不决。
第三十六手,一子解双征。
公孙伯芷不禁脱口而出,“神手!”
那书生面上似是没什么神色,却眯了一双眼,道,“不知小兄弟此举何意……”
沈雩兮冷笑,“你不是自称师言再世么,难道还有不知道这一手的道理?”
文士尴尬道,“知道确是知道,但小兄弟……”
他言下之意,沈雩兮用当年顾师言之招来拆他棋路,真是对他那块旌旗的莫大侮辱。然而沈雩兮却是瞅准他的狂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摆明了嘲笑他班门弄斧。
中年文士倒也不推辞,察言观色,连忙道,“这局在下心服口服,只是一局还是一局,且先将这上一局结了,一事归一事,算得才清楚啊。”
谁知公孙伯芷此刻却忽然轻轻扣桌,压低声音笑道,“……好个一事归一事,只是不知道兄台你,是何目的啊?”
那文士不知他为何突然有此一言,不禁一怔,“阁下何出此言?”
公孙伯芷径自冷笑起来,“兄台求我之字有什么目的?我又不是什么骚客文士,你要我的字?说,究竟是什么目的!还是说……你,究竟是谁?”
那文人面上猛地一怔,“这……”
沈雩兮忽然也发话道,“这位先生……既然与我们素不相识,那又为何要带着人皮面具示人?究竟是在顾忌什么?”
那书生被他言中,定住久久,更是无可奈何地摇头,也再说不出什么来。
公孙伯芷冷冷一挥衣袖,道,“既然如此,就莫怪在下失礼了!”
话音刚落,公孙伯芷忽然猛地一伸手,“得罪了!”说着单掌变爪,一爪扣上那书生的面颊,猛地一撕。
那书生猛地向后仰身,斜斜擦过公孙伯芷的攻击,双脚掠地一滑,反身要逃。公孙伯芷轻功卓绝,哪容得他班门弄斧。立刻踏步飞身,一赞掌便攻击他要害!
只见那书生左躲右闪,公孙伯芷几次偷袭,都被他夺过。两人辗转腾挪之间,竟是公孙伯芷被他引向了小路。沈雩兮看出苗头不对,连忙开口,“表哥……”
忽然,一只黑色的袖子,捂住了他的嘴巴。
公孙伯芷的脑海中曾经设想过无数个与楚君重逢的可能性,他们可能重逢在黄沙满眼的大漠驿路,白马西风,古道胡杨,相背而立的两人,仗剑倚刀,生死过命。
他和楚君之间,只能有剑影刀光,不能有风花雪月。那些个和曾经的狐朋狗友一起做过的附庸风雅的事,都不可能说来与楚君听。
但就是这样的朋友,他才格外地珍惜。
每每想起楚君,公孙伯芷都会回忆起自己做过的那些荒唐事,不见醒掌天下权,却是夜夜醉卧美人膝。这些事,只怕楚君见了,只会嗤之以鼻,骂他恬不知耻。
楚君于他,是个朋友,更是个让他从心底敬佩的知己。
所以对于伤害了楚君这种事,公孙伯芷其实是千万个不愿意的。这个江湖中,谁与谁是真心的朋友?他公孙伯芷好不容易得到楚君的情谊,却又因为误会而分道扬镳。
如今见到楚君,他是会对自己视而不见呢,还是会拔刀相向呢?
但是设想过那么多种的可能性,公孙伯芷却从来没想到过,当楚君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竟然劫持了沈雩兮!?
一个是他的挚爱,一个是他的挚友。他公孙伯芷,头一次感到:进退维谷。
“楚君!”
他发出绝望的嘶吼声。
黑衣人用手肘死死困住沈雩兮,恍惚中沈雩兮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成了一种困难。可是黑衣的男子不放手,他抓住沈雩兮,仿佛他是他的仇人。
仿佛他是他的……救命稻草。
然而沈雩兮却不认得他。
这个男人和公孙伯芷相仿的年纪,俊秀却苍茫着,风尘仿佛沾满他的眼角鬓梢,让他颓靡,让他破败。沈雩兮不知道他是谁,却感觉到他一颗锈蚀了的心,那颗心千疮百孔,却流不出血来。
和自己一样的寂寥破败。
他终于停下了他的脚步,走进一间茅屋。他放下沈雩兮。沈雩兮抬起头看他——这个男人,比他高大太多了。
男人不说话,一张脸藏在长长的头发下面。
沈雩兮决定先发制人,“你挟持我……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跟我在一起的人是谁么?”
男人冷冷开口,那声音仿佛是有颗冰块从咽喉里滑进肚子一样冰冷得疼痛,“我挟持的不是公孙伯芷的表弟,而是医剑双绝的弟子。”
沈雩兮暗暗吃惊,他不动声色,道,“那你找我,难道是有什么事?”
男人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重重地发力,硌得沈雩兮猛地一阵刺疼。他把他甩到床边。
“帮我医他。”
茅屋的光线昏暗,一灯如豆,沈雩兮这个时侯,才看到床上躺着一个人,影影绰绰,不甚清晰。
“……你是谁?”
沈雩兮忍不住问道。
那男人沉默许久,终于开了口。
“……我是楚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