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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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雩兮感到玄色的麻布一层一层地覆盖住他的眼睛，直到最後一丝光线也透不进他的眼中，好像整个人被仍进了地府，等待著什麽样莫名的审判。
他的手，被人绑在身後。
但是他知道，云从龙正站在他的身後，抱著膀子，好整以暇地看著他。商碧落坐在一旁，整理著一筐的麻黄。
於是沈雩兮问，“为什麽？今天不能看？”
云从龙笑道，“我昨天封住你的口鼻，让你凭眼手来辨识这一百八十三味药材，所以今天你也只能用口鼻来辨识。我给你半个时辰，把这一百八十三味药材分成三类。”
沈雩兮微微地抬起头，“为什麽要这麽做？”
“江湖不比市井，做个郎中，悬壶济世……保不准那天，有人剐了你的鼻子剁了你的手……到时候你怎麽办？”
“所以你要我用最多的方法记住药材……是麽？”沈雩兮冷静地道，一点不在意方才云从龙的话。
云从龙嘻嘻笑了起来，“没错，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封了你的五感，也不会有问题。”
沈雩兮点点头，俯下身子去嗅那些混杂在一起的药材。
“感觉如何？”
云从龙还是在一旁嘻嘻笑著，商碧落已经整理好麻黄和七厘散，搅了块干净的手巾题沈雩兮擦掉鼻子上的汗，然後帮他松绑。
沈雩兮淡淡道，“全都分好了。”
“哦？”云从龙眯著眼睛看著他，那姿势活像一只打盹的老虎，“说说看。”
沈雩兮揉著膀子，那绳索勒得并不紧但时间有些长，他疼得慌，“与昨天的一百八十三味药有重复，但并不完全相同，其中，上药二十味，中药七十味，下药九十三味。”
云从龙并没再看他，抬手端起桌上的杯子，竟喝起茶来，“何谓上药、中药、下药？”
“上药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不伤人；中药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无毒有毒，斟酌其宜；下药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注释1）”
“是了，”云从龙放下杯子，眉目中依稀有了些赞赏的神色，“只是这《神农本草经》中所说，都是对麽？”
“并非如此，”沈雩兮正色道，“即是无毒之药，久服亦会伤身，如人参、甘草之类；更有马钱子被归入中药，实则剧毒。至於下药，制药之时则少一分无效，多一分……杀人。”
云从龙点点头，“现在你知道，这既是我所说，药理即毒理，毒理即药理……”
沈雩兮咬咬唇，“所以，你当初答应教我制毒，其实也是想我学医是麽？”
“医或是毒，其间不过一线之隔，是救人还是杀人，也不过在你一念之间，我是不可能阻止你的……”云从龙笑起来，“我这个人一向有求必应，你要学什麽，我自然教你什麽，怎麽能说是我想让你学医呢。”
言罢，他品口茶又道，“若是我问，要你杀了沈夫人，你该下什麽药？”
一句话，不啻旱天惊雷。
商碧落有些惊异地看看云从龙，又扭头去看沈雩兮。只见他表情平静，似乎只是在思考一件疑难杂症。
商碧落微微叹口气，转过头去清理天麻。
“若是杀她……我不用药。”沈雩兮轻声道，语调平平的，似是没有什麽感情。
云从龙听他这麽一说，立刻提起了兴致，道，“那你要怎麽做？你可没有武功，就是近身也不可能……”
“花茶。”
沈雩兮淡淡接口，“她爱喝花茶。”
“所以……？”
“所以苦丁中放百合（注释2），再加……”沈雩兮的手一把揪住衣袖，竟然狠狠绞了起来，
“芍药（注释3）。”
商碧落一惊，手中的竹筐跌落在地上。
云从龙瞥了他一眼，又转头去看沈雩兮，半晌摇头道，“……芍药天生有苦味。”
沈雩兮轻轻一笑，“所以要用苦丁，遮去芍药的苦味。再加上百合有安眠的功效……自然察觉不出来。”
“……为什麽不用夹竹桃？”
“夹竹桃毒性太烈，发作过快，一来施毒者容易自我暴露；二来……我也不想让她死得那麽痛快。”沈雩兮低下头去，手上拨弄起面前的没药。
云从龙十分满意，点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沈雩兮点点头，看了云、商二人，径自走出宅子。
云从龙看商碧落心神不定的样子，连忙走到他身後，从背後环住他。商碧落吃了一惊，连忙道，“你干嘛呢！？”
云从龙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边轻轻咬著他的耳垂一边道，“碧落你怎麽这麽心神不宁的，想什麽呢？”
商碧落闭上眼睛，半天道，“你真打算……这麽教他麽？”
“我有什麽法子，他想让我这麽教我自然只能这麽教……”云从龙撇撇嘴，“碧落你不高兴了？”
“你知道麽，我看他现在的样子……”商碧落欲言又止，“我想到黄苏。
“他跟黄苏一样……都很聪明，都是心比天高……”
云从龙紧紧揽住他，道，“别在意了，哪怕是同一位师父教出来的，日後也难保走上不同的道路，更何况是学这个……哪怕我教他学医，他日後要是想害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商碧落惨惨叹了口气，“我只怕江湖再出一个黄苏来，到时候又免不了一场血雨腥风……只是当年黄苏之事，我俩还年轻气盛，若是换了现在……我……
“反正也活不过明年了……”
云从龙静静叹了口气，“谁说你活不过明年的，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找到解你身上蛊毒的方法。”
“没用的，这噬情蛊本就无解，”商碧落力竭地笑著，“要真找的出来，还能难得倒你？我知道自己命该如此，你也别瞎操心了……就是雩兮这孩子……我真的放不下……你真就不觉得，他长得很像白欺霜麽？”
云从龙一怔，“哪个白欺霜？”
“……就是在灵山曾经救过我们的那个白欺霜。”
“是好像……但是……那个白欺霜……不是沈家的那个白欺霜啊……”
云从龙不语，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商碧落也回抱住他，缓缓闭上眼睛。
东西楼一直安静地矗立在汴京西市，距离瓦舍十分接近，贩夫走卒剑侠掮客，鱼龙混杂。
将东西楼安排在这个地方，不能不说公孙史家的先人经过了一番考虑，这麽个地方，三教九流混杂，正是个消息灵通，四通八达的地方。
公孙伯芷将沈雩兮送到镜湖医庄之时，本是准备再多陪他几日，好解他离家之苦。谁知刚到镜湖医庄，便接到本家传信隼子獒风的来信，让他立刻回东西楼。公孙伯芷心中虽是不愿，但奈何本家的传信，他也无可奈何。
赶回本家时，公孙伯芷心头仿佛被人重重打了一下：整座东西楼上，一片缟素，连火厨中养的黄狗，都戴著孝。
公孙伯芷拉住正在东西楼门口候门的公孙廿一，道，“廿一，这是怎麽回事？”
公孙廿一一看到他，差点哭了出来，“大少爷你总算回来了……三掌柜的……昨天……去了！”
公孙伯芷听及此言，心中大为吃惊，忙道，“三叔！？怎麽可能！？三叔今年尚不到四十五……怎麽说去就去了！？”
“是真的……十日前，居大侠抱著骨灰坛子来的！”公孙廿一哭得不能自己。
公孙伯芷见他口不能言，心中一阵无名火，大步流星地冲进楼中，却豁然看见大厅俨然被摆设成了一间灵堂，一群家奴下人在里面肃穆站著，正中一张八仙桌上放著牌位，上面豁然写著：公孙讳叔桦之灵位。
公孙伯芷顿时感到一阵悲戚，想东西楼的四位掌柜，虽说大掌柜是他父亲公孙伯椒，但江湖上声望最高的，却是他三叔公孙叔桦。自己的父亲由於腿脚不便，从不在外走动，虽说得了个“足不出户便知天下”的称号，到底不如“小太史公”这个名字来得响亮。再加上公孙叔桦天性温和醇厚，待他也最好，小时候他便与这个时常天南海北地跑动的三叔最为亲厚。如今却这样说便走了？
公孙伯芷朝灵堂内走去，看见牌位旁站著一位中年刀客，腰间挂著一把薄薄的柳叶似的刀，满脸的悲怆肃穆。
公孙伯芷上完香，对著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身，上前对他一揖，“居大侠，节哀。”
“水月刀魂”居无坼见到他，连忙回敬道，“伯芷贤侄。”
却是再也说不下去。
公孙伯芷心中暗叹一口气，居无坼乃是当世少有的情种，二十多年前，当时还是少年的他便对公孙叔桦倾心，只是公孙叔桦却迟迟没有回应，二十多年过去，他竟然还如此痴心地不弃不离，甚至死後也是如此！
他如此想著，心中不禁有些酸楚，那个能让自己不离不弃的人，又在哪里呢？
公孙伯芷忙道，“居大侠，伯芷天性如此，此情此境，却是哭不出来，只是想起三叔，心中便悲恸，伯芷还是去见了长辈，告退了方好。”
居无坼朝他点点头，忽而开口道，“伯芷贤侄，三哥在死前曾让我托付你，他说你是他最疼爱的小辈，所以此话自当要说给你听。”
公孙伯芷面上一凌，忙道，“三叔说了什麽？”
居无坼道，“他说，公孙家的人，一出生便被束缚住了手脚，不能做尽想做之事，不敢去爱想爱之人……他不希望你也成为如此，所以他说，他期望你成为一位，能给公孙家幸福的掌柜，而不是一代代地重复这样的命运。”
他顿了顿，又道，“老实说，要不是为了完成三哥的遗愿，这东西楼我一步也不想走进来，如今事已了结，居无坼就此别过。”
言罢，他深深做了一揖，扭头走出了东西楼。
公孙伯芷怔在当场，许久。
当日，公孙伯芷难以成眠，辗转反侧想著这个问题，思及公孙叔桦，顿时又感到心中无限愤懑，想来公孙叔桦对居无坼亦非无情，只是公孙家却容不得这样的丑事，於是硬生生拆散有情人……又思及自己，脑中顿时一片云雾缭绕，恍恍惚惚竟是显出沈雩兮的模样。
公孙伯芷从来知道自己对沈雩兮有著莫名的喜爱，今日想来，这柔弱少年的一颦一笑他竟统统记得清楚，更记得他受伤时被自己抱在怀中的柔弱。令他心疼。
只是公孙伯芷思及事情的前因後果，总觉得有些蹊跷，却老也想不通。再想想沈雩兮，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就算是天资聪颖又如何，断断是做不出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情来的。
於是这样想著，心中愈发甜蜜起来。虽说沈雩兮如今住进了镜湖医庄，与世隔绝，只是犹有尽头的等待，竟让公孙伯芷出奇地兴奋。他已经等不及要到四年後，去见他久违的爱怜。
公孙伯芷想著沈雩兮如玉的容颜如血的朱砂，心情竟这样激昂起来。
白驹过隙。四年在历史之中，不过是一滴细微的水珠，连激起波澜的能力都不存在。然而四年对於一个人来说，却能让他成长，让他苍老。
四年後的这天，薄霜方降，天气却是晴朗。
云从龙让沈雩兮去梅山采些毒菇来料理蜈蚣血，自己在镜湖医庄中替商碧落的坟上打扫干净──这三年来他时常这麽做，并不限於清明。
沈雩兮登上古原，远远地就看到有人一骑红尘踏著白马而来。远远地一勒马，竟朝他挥起手来。
公孙伯芷。
沈雩兮有些吃惊，他从没料到还有人会来寻他，怔怔地看著公孙伯芷放慢马速，朝他过来。
公孙伯芷看著他，满心的欢喜。
四年不见的沈雩兮，个子已抽长了许多，一头黑法整齐地束在脑後，额前有几簇漫不经心地垂下来。他的容貌愈发清浅起来，幽绿的眉眼细长秀媚著，轻绯的丰唇略略有些干枯开裂，只有眉间豔丽的一抹朱砂，在一片凄凄惨惨的颜色中特别扎眼。久不见光的皮肤阴冷而剔透，好像忽然从肌肤上长出浅浅的鳞片也没什麽可奇怪的。
他仍是太瘦，颧骨下微微地泛著些影子，削尖的下颚好像用一只手就能折断。
身上一件黑衣，恐怕是承了云从龙的喜好，愈发衬得他冰肌玉骨，勾人心魂。
公孙伯芷近了他，却不下马，将手伸给他。
“上来，我有话对你说。”
沈雩兮迟疑地看看他，还是将手伸了出去。公孙伯芷一把拉住他，把他抱上马。
两人就这样缓缓趋马向前走著。
四年不见的公孙伯芷，容貌并没有什麽变化，只是神色上更加从容，成熟了许多。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贵气，足以倾倒整个汴京的女人们。
沈雩兮终是耐不了这样的冷场，道，“伯芷表哥，你这麽大老远地跑来，到底有什麽话对我说？”
公孙伯芷牵制住马，专注地凝视著他的侧脸，那侧脸是如此美好，让他沈醉。四年前的少年尚且青涩，如今的他却充满了美好的一切,让他不想放手。
公孙伯芷对自己说，他想得到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得到。他所希冀的，去爱的梦想，他所期望的，独立的愿望──这一切，都取决於沈雩兮。
是的，沈雩兮眼下，握著公孙伯芷反叛的绳索，他只肖拉一下，公孙伯芷便会为他赴汤蹈火。
公孙伯芷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一直有件事很想问你，这件事我思考了很久，在你不在的这四年里。我想我要是把你忘了，那就证明这些思考都是毫无意义的，但是，我并没有忘了你。相反，我天天都会想起你来，我想，这四年我已然想通，所以我现在需要来问你。”
沈雩兮有些惊异，他不大懂得眼前这个成熟的男人在对他说什麽──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是他仰望的对象，他成熟，强大，随心所欲，这都是沈雩兮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
“我喜欢你，你，愿意同我在一起麽？”
公孙伯芷问道。
沈雩兮猛然抬起头，他看见公孙伯芷慢慢低下头来，他的唇碰上了他的。
公孙伯芷轻轻地吻著他，用牙齿轻轻咬著沈雩兮的嘴唇，伸手覆上了沈雩兮的眼睛。
沈雩兮又陷入了一片黑暗。
在这片黑暗中，他隐隐约约听见自己说，“你到底……喜欢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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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出自《神农本草经》。
注释2：指百合花，有安眠功效。
注释3：芍药花有剧毒。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章 半缘修道半缘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