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露声色》没有梦

4、第 4 章

　　学校早自习七点，路南早晨六点二十出家门，高中部除了周一要穿校服其他时间都能穿常服，路南穿件明黄色的T恤，打眼得很。
　　他走之前特意往对门看了眼，铁制的深黑色大门紧闭，什么声响都没有。他昨晚注意了一下，那户人家的灯从他到家到睡觉就没亮过，不像有人住的样子。
　　柯遥没回家？他会去哪？
　　完全没想过对面其实还没有人搬过来这种可能性，路南捏着出门前他妈硬塞到他手里的小酸奶，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皱起了眉。
　　小镇清晨的公交最是清闲，岛上人口并不密集，上班党工作还没到点，老年人不挑早班的公交挤，车上三三两两坐了几个同校的学生。之所以说清闲，就连窄窄的公路上都没什么车，偶尔遇见骑着单车在路上疾行的学生，公交车的鸣笛擦过他们翩飞的衣袂。
　　秋初路灯早暗下，是个阴天，天色只微亮，沿边高高挂起的交错在一起的电缆上栖了一些叫不出名的鸟，思考人生似的立的笔直，没过一会却又挥动翅膀跟着同伴飞走了。
　　路南抱着书包看窗外，视线扫过一幢幢或高或矮的房屋。车下的柏油路凹凸不平，路南被一阵一阵的颠，嘴里清凉的薄荷味缓解了一点不适，薄荷味从口腔蔓延传递到大脑，刺激神经，他习惯在上学路上嚼一颗薄荷糖让自己大脑迅速清醒过来，也是解这几分钟的乏困。
　　他百无聊赖的开始默背，一首诗背了一半，思绪却飞了。
　　路南眼神捕捉到路上一个穿着白衬衫，高高瘦瘦的短发男生，双肩包规规矩矩背在背上，穿着白色运动鞋的脚下踩着一块滑板，在路旁张扬又平稳的前行。
　　清瘦的一如昨日相见。
　　“柯……”他几乎把全名喊出口去。
　　公交加速，他看到男生正脸，却是完全陌生的一张脸，路南猛地收了嘴唇，没让后半个字吐出去。
　　虽说没人查觉，路南还是尴尬的把头低下了，他从书包夹层扒拉出一本单词本，心神不宁的念念叨叨，直到学校。

　　路南很佩服柯遥每天踩着点上学不被记迟到的技能，这天也以为柯遥谨遵日程表，却没料，开学第五天，柯遥不仅光荣迟到了，还错掉了整个上午的课，临近下午第一节课前才赶到。
　　赶到的时候还颇为狼狈。
　　柯遥空手回的学校，干净的短袖右臂很结实的糊了一层泥沙，虽然已经明显已经被拍过了，还是看得出来在小石头堆里滚了一圈。袖子下的皮肉也破了，还沾着细细碎碎的小石子，被擦破的皮肉上渗出一层血，大概被他随便擦了擦，暗色的血在胳膊上被抹成一片，在白花花的肉上黏着，吓人的很，脸倒还是好的，只是下巴边上有一块不明显的淤青，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这是失败者的战利品。
　　柯遥站不太稳，拖着自己身子勉强坐下，就又趴桌上了。他趴下的动作极重，仿佛完全没把自己当活人，脑袋咚的一声砸在黄色的课桌板上，把班里同学都吓了一跳，路南差点被他这动静吓懵。
　　不过他趴下以后就没再有动静，柯遥脑袋背对着路南，安安静静趴着，要睡到天荒地老的模样。
　　路南知道这姿势趴着并不舒服，没人会在心情好的时候选择这种方式让自己难受。早上认错的那个滑滑板的学生又钻进路南脑海里，他心思烦躁的转了几下笔，轻轻喊柯遥的名字。
　　“你怎么了？”
　　柯遥不理他。
　　几天相处，路南算是摸熟了柯遥的性子，他在学校趴归趴，从来不真的睡觉，只是也没听课，脑袋枕着胳膊，眼睛盯着地板，发呆，就这么着能浑浑噩噩的混完一天。
　　路南有问过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听课。
　　柯遥说，没意思，不想听，听不进去。
　　路南之后不再问了。
　　路南看他破皮还在渗血珠的胳膊，搁下笔出了门，他很快回来，带着一个盛满水的学校的一次性纸杯，路南从课桌里翻出一包没用过的纸巾抽了张出来。
　　他先挪了凳子确保自己能抬手就碰到柯遥，然后把纸巾摊开，揉出一个火箭似的尖头，在水里濡湿了，用纸巾去轻触柯遥胳膊上的擦伤，可能是力道没把握好，趴着的柯遥猛地弹了起来，抱住自己胳膊往旁边躲，被路南一把按住。
　　路南比他壮一些，柯遥挣了一下发现这样只会让自己更痛，无奈的放弃了，他总算扭了头，眉头紧皱，表情很是痛苦，当即怒气冲冲的对着路南。
　　“嘶——你在干嘛？！”
　　路南表情不变，拿着那块湿透的纸巾给他擦伤口，尽量把自己的动作放温柔。
　　“别动，没酒精，你将就一下。”
　　“嘶——”柯遥暴躁的神色消下去稍许，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痛的倒吸凉气。
　　刚冒出来的新鲜血珠被纸巾吸了个透，凝结的血水也化开来，不一会儿纸巾尖头被血水浸透，路南秉着勤俭持家的理念又揉了纸巾另一头蘸水，一点一点慢慢的给他擦。
　　柯遥注意到路南没使劲抓着他，一只手怕弄碎什么东西一样轻轻捏着他一小节胳膊，他指腹热热的，贴在他皮肉上怪烧的。路南的动作跟他人一样细致，跟给瓷坯上色似的擦他伤口，伤口神奇的没再作痛，柯遥盯着路南半张侧脸，轻轻笑了一下。
　　之前没发现，原来路南还挺好看的。
　　最后换下来三张沾满血水的纸巾，路南把柯遥胳膊擦得干干净净，一边语重心长的叮嘱他别乱碰，一边把纸巾揉成一团用干净的废纸包了扔进垃圾桶。
　　“谢了。”柯遥抱着自己被收拾干净的胳膊看了半天，抬头给路南道谢。
　　路南看上去不太满意，指着他那块虽说不太狰狞可好歹还是破了皮的伤口：“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下医院。”
　　“这点小伤去什么医院啊，明天就结痂了。”柯遥又恢复嬉皮笑脸。
　　“跟你说认真的。”路南把一次性杯里剩余的水倒到窗外花坛，顺便又扔了不能二次使用的杯子，总算能坐下了，“怎么搞的？”
　　柯遥没说话，装作没听见，抬头看教室前头黑板上边被左边好学，右边勤奋两个鲜红的大字包围的中间那个老土的黑色挂钟，看着秒针一圈圈的转。
　　路南并不死心。
　　“怎么搞的？”
　　柯遥不说，他就重复问，问到他说为止，到最后柯遥被烦的不行了，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
　　“出车祸了。”
　　路南瞪圆了眼睛，脸色突变。
　　柯遥见路南当真，立马变脸，伸手去扯路南僵住的脸，有点心虚的讪讪说：“骗你的。”
　　路南出了名的好脾气，被他吓的魂飞，又急又气的吞下一肚子的憋屈，琢磨了一会：“算了，快上课了，你放学还是去医院吧。”
　　路南看柯遥一脸不情愿，又试探着一句：“放学我跟你一起去？……”
　　这话被门口板着脸的班主任打断。
　　“柯遥，你出来。”
　　“回头再说。”柯遥推了一把路南的胳膊，含糊不清的推辞一句，义无反顾的走了。仰着脖子出门的那姿态简直像要去英勇就义，半点不见是要被问罪的模样。
　　路南服了他了，撇撇嘴找出自个儿的课本。
　　十几岁的男孩女孩对这种事最感兴趣，虽说上课铃声响了，然而老师还没来，还是三五一群聚在一起讨论八卦，还有特意从后排厚脸皮的凑到前头的。
　　柯遥的名声在高中部老师那还不广为流传，在学生堆里却是数一数二，还没开学知情人士就把他上高中部的消息在学生群里传了个便，初中的那点光荣往事都被翻出来被同届新生传阅了个彻底，连头毛染过什么颜色、牛仔裤上到底有几个洞这种鸡毛琐碎的小事都被扒的一干二净。
　　柯遥是怎么样的人，长什么样，没几个人不知道。
　　“柯遥又怎么了？”
　　“好像跟人打架了吧。”
　　“我还以为他上高中以后学好了呢。”阴阳怪气的一声。
　　“噗，怎么可能啊，他怎么看都不可能变回好学生吧，又不是以前了。”
　　“白瞎那张脸，嘁，不是说他从H市转过来的吗，还是帅哥学霸那种类型，我看也不咋地。”
　　“我听说是初三的时候他爸妈……”
　　路南捏着一支黑色水笔听了一会，眼见话题越来越尖锐刻薄与偏向隐私，忍无可忍的踢了一脚桌腿。
　　这一声来的突兀，教室猛地安静下来，几群人惊讶的望向路南，眼里带着不解跟不可思议。
　　路南虽然说是班主任口头班长，大家心底都知道高一这一年估计就他一人包揽了，不过路南成绩好，干事能力又强，谁心里也没不服气。路南平日里还温温和和的特别好说话，谁也没想到他会突然踹这一脚，看他阴晴不定的脸色，有些发怵。
　　有麻雀在啄教室窗户，咚咚咚几声，分散了大家注意力。
　　路南才意识到自己脸色太差，稍微缓和了一些，说出来的话还是很硬气：“你们有完没完？上课了不知道吗？”
　　“嘁。”
　　“老师不是还没……”
　　“干嘛呢，响铃了不知道，复习一下昨天学的离子方程式，我抽人默写。”
　　厚重的皮鞋拖地声越来越近，化学老师拿教案拍了拍教室的木门。
　　学生的怨声载道淹没了那几声闲言碎语，路南冷静下来，一边翻书一边下意识看了眼窗外。柯遥跟班主任已经不在那里了。
　　路南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化学课上完柯遥才回来，看上去心情还挺不错，神采飞扬的。
　　路南没问他什么话，只盯着他已经没再流血的胳膊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柯遥没理他，翻了个白眼，翘着二郎腿抖，低头从桌里扒拉出两颗牛奶味的奶糖，随手扔了一颗给路南。
　　“不管这个，路南，晚上有空没，晚上带你出去玩。”
　　路南被那颗迎面扔过来的奶糖砸个正着，正砸脑门上，差点眼冒金星，奶糖掉到地上。
　　“我靠你是不是练过啊。好疼。”路南揉着自己被奶糖砸的留下一道红印的脑门，弯腰捡起来拆了送进嘴里，“去哪？”
　　这天周五，他们高一周六不上课，周五没夜自习，自然空了下来，路南他妈对他管的不严，空闲时间随他自由分配。
　　“到了再说。”柯遥这边在纸上划拉什么，摇头晃脑的。
　　路南点头。
　　“行。对了，我想起个事，你昨天，没回家？”他想起桩事。
　　“啊，是啊。”柯遥手上的笔没停。
　　“那你……住哪？”路南犹豫了一下，怕自己的问题撞上柯遥雷区。
　　柯遥听他问，倒没什么别的反应，就是嘴巴瘾又开始犯，随口就胡诌：“以天为席以地为被。”
　　扭头看路南脸色不对，又飞快改了口。
　　“开玩笑开玩笑，哪会找不到住的地方啊，公园大理石地砖都能睡一夜，现在天这么热，睡着还凉快。”
　　“什么鬼……”柯遥嘴里没个正经话，路南给他逗笑了，嘟囔了一声。
　　这奶糖的味道实在浓郁，一直甜到他嗓子眼，丝丝缕缕的往里头钻，却一点都不腻，路南手里捏着没扔的红色糖纸，确定了一眼，是旺仔奶糖，他注意到柯遥桌里还有没拆的一整袋，留了心。
　　柯遥写完了，撕下那张纸塞进自己口袋里：“没有啦，我去了我朋友那边。”
　　“哦。”路南也不知道自己心安什么，又想起一件不知当讲不当讲的事，嘴巴倒是比脑子里快，“我感觉你家好像没人。”
　　柯遥无所谓的甩甩头，把自己过长的刘海甩开，他鬓角有点长了，后脑勺的头发扎着他后颈，还有汗黏在上面有点难受。他想着什么时候去剪个头。
　　“我妈每天半夜才出来，白天睡觉。”
　　路南又点头。
　　他没来得及琢磨柯遥到底要带他去哪玩，脑子被别的心事塞满。
　　一句“什么时候一块回家？”最终从嗓子眼咽了下去，彻底吞进了肚子。路南没再提，总觉得这句话再开口两个人都尴尬。
　　下次一定要说啊。路南在心底暗暗下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