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手札》曲居士

1、楔子

　　阴司地府的彼岸花又开了，就在今天。
　　那片鲜艳乃至妖冶的红色，在黄泉路的两端张扬恣意地铺陈开来，于地府森冷的阴风里，海浪一般荡出高低起伏的弧。彼岸花的香气本来就过分靡丽，如今混杂在忘川河吹来的腥风里，交织出一股浓烈异常的味道，令我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鬼是感觉不到冷的，但是她向我缓步走来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起了初入八寒地狱时的感觉——冷得心脏都忘记了跳动。
　　哦，忘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心了。我现在连脸都没有一张。
　　地府里像我这样的低等鬼差，全都长得一模一样，因为大家都没有脸。我们也没有名字，每天穿着同样的黑袍在地府飘来飘去，唯一的差别，是黑袍上的数字。我如今是第四百二十三号。

　　菩萨托着净瓶等在她身后，而她已经向着我越走越近。我觉得这时候我大可以骂她嘲讽她然后潇洒地甩她一个背影，可我的身体却背叛了我的意识，不知在期待着什么，依旧不声不响地坐在黄泉路的尽头，只是下意识地把怀中的手札攥得死紧。

　　这份手札是上一任四百二十三号给我的，他写了前面的九百九十九年，然后他就获特赦去投胎了。最后这一年是我写的。
　　前一任四百二十三号记录的再加上我的，到今天一共一千年，不多不少，恰好是她在这地府的日子。

　　我低下头，不肯去看她的脸。可即便不看，我也想得出她那副永远云淡风轻的讨厌模样。
　　淡金色的袍子停在我面前，边上用金丝细细地绣了一圈，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祥云莲花纹。
　　真好啊，鬼是不会有心的，所以我大概再也不用像生前那样体会心如刀绞的痛苦。

　　她终于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平静，让人想到新芽初绽，阳春微暖，煦煦的和风吹融了湖上积年的白雪，化开迤逦一路的柔嫩芬芳的花。
　　恍惚里想到初见她那天，遥远不真切得像是枝头摇曳的旧梦，不经意间就和手札的纸张一样褪了色，泛了黄。

　　“我走了。”她默了默，把一张纸轻轻放在我怀里，“这是转轮王给你的，你拿着它，可以投个好胎，出身富贵，姻缘美满，一生顺遂。”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给我这张纸。

　　我这样的低等鬼差，多半前世罪孽深重，是没有资格投胎的，也不能像鬼使那样可以去人间，只能在永远阴暗无趣的地府终日碌碌，直到记忆在漫长的年岁里被吞噬至空白，魂魄也便完全失去对世间的牵挂，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而这别人都避之不及的低等鬼差的身份，我当初却是费尽心思把它求来。
　　也许我确实是个疯子。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我终于还是忍不住抬头，抬头看着她，看着她一步一步稳稳走向等在一旁，亲自接她回去的菩萨。
　　瞧瞧，多大的面子。她以前总说众生平等、佛渡人人，可在我最难最痛的时候，从没见过哪个佛肯来渡渡我。说实话，过了这么多年，我依旧还是很讨厌那些神仙。

　　呵，从此碧落在上，黄泉在下，怕是真的永不能再相见了罢。
　　我拈起她给我的这张纸，飘到忘川河前面，把手一扬再一松，静静看着那张纸在片刻之间被忘川河的水腐蚀得一干二净。
　　谁稀罕那劳什子的出身富贵，姻缘美满，一生顺遂。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