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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明歌 ...

  •   医者哑然失笑,轻轻地将小竹罐搁在身后的台面上,沉水香于门外渐止的风雨中,在医者面前燃成一线烟。室内无风,却于一片黑色中静静透着凉意。
      “你还真是看的通透。”
      曾经万莲七蛛的蝎毒圣手,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暴躁与疯狂,似乎早已变的凉薄。此刻听闻这话,只是叹口气。风铃的激荡于窗外逐渐平息,然而自檀木窗外传来的轻弱声响仍然摇晃着医者的心神。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竟对那象牙床边温柔而无奈地看着卫灵蝉的少年笑了起来。
      他记得他曾经也用同样的神情面对着另一个人,面对着那个于无云晴空之下抚瑟的女子,任凭她一曲终了后,将如漆如溪的黑色长发漫过他的膝头,自岩石上垂落入澄澈的溪水中,散成水底的柔丝水草,裹挟着他那深入清流中的双足。
      那时的她似乎真的相信,唯有那踏着清溪小涧而来的少年,才能平息她生命中所有的血雨腥风。
      “我师姐为何会爱上你这样的人?不惧神,也不惧佛,也不惧任何报应,似乎和当年的她如此相同。唯一的不同的,是你终不愿提刀戕害一人,因而觉得心中无愧,而她却是屠万人而觉无辜。”
      医者说着,牵拉住竹柜正中的铜鎏饕餮兽环,打开了他已三年未曾打开的抽屉,静静地从竹柜中取出那副已被大火焚焦熏灰的孔雀羽耳环,双眼凝视着这当年他拼死抢出的唯一遗物,仿佛看见女子在那青铜大殿中,面对偌大宫室里唯一的一面铜镜,小心翼翼地用葱白般的手指将它们佩戴在耳垂上,对身后拥抱着她的少年回眸一笑。
      那笑容不会让人想起,她的剑曾于须臾之中斩断骏马的四足,与飞来的流矢击出星火的光芒。
      “哪怕不提刀戕害一人,在这世界上却也都无法避免造下或大或小的罪孽。即便佛不愿杀生,他仍旧伐草割麦,以图果腹。众生皆有灵,即便是割下了野草,那也是犯了杀生之罪,而我又何尝能够觉得心中无愧呢?”
      床沿边的少年忽然幽幽出声,似乎也和医者一样陷入了回忆的迷宫。然而医者却比他更加清醒,而心中的怨恨并未随风雨同去。他将耳环放入竹柜,嘴角重新浮现讥嘲与尖刻。
      “是啊,这世间又有何人真的能无愧于心?若真觉有愧,那假若我师姐如今还活着,你就应该听肖无梵的话,提起云居剑来,为那些当年死在我师姐剑下的所有冤魂,包括银渊阁那七十二个要杀她的火铳手,一剑刺穿我师姐的心房!”
      话若冰凌穿心而过,使早已失去血色的面孔变得更加苍白。然而医者却是仇恨而冷漠的。看着此刻面前那张娟秀却早已痛苦不堪的面孔,那双原本似睡非睡的眼睛早已不再是睡眼模糊。竟有一丝快意似破水而过的刀刃,划开了医者深沉如隧的瞳孔。
      “只可惜当年即使你真的这样做,我师姐恐怕也不会有半句怨言。我只想知道,若是当时你揭开了那七蛛圣手的易容面皮,知道了她就是卫明歌,就是你青梅竹马的卫明歌,卫家的二小姐!你会替我师姐杀了她吗?”
      话音仿若雕玉的刀,在杜眠孤狂乱的脸上镌刻下空洞的表情,医者看着他的脸,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然而笑声之中却蕴含了几多凄凉。
      “是啊,只怕当时你的确下不了手,卫家同你杜家,兄弟之谊;卫明歌与你,两小无猜。两家那时就恐怕早已谋划着打算结下秦晋之好。我师姐终究只是空想,云居剑与惊寒刀珠联璧合,我师姐到底只是个外人罢了!”
      床边少年却忽然平静,低头看着线香于身侧的圆盘中燃尽成灰,不言不语,似是早已无力辩解,终究只是叹道
      “你仍旧记恨着我,记恨着明歌,我已不愿同你多言,也不祈求你相信当年的真相。”
      青莲拂开了衣袖,手中的小竹罐随着指力逐渐噼啪作响,随着指掌间的毒药,竟化作了靥粉,随着手指的展开,飘落在了杜眠孤的脚底,在他的黑靴上,分明没有温度,却如落雪般令少年感到寒彻入骨。医者戏谑地复又笑了一声道
      ”当年的真相与我师姐的尸骸有何不同?都已经成了荒土坟茔。我要它,何用?何况如今的你,即将要娶的,既不是我师姐,也不是卫明歌,而是这躺在床上的卫家三小姐,卫灵蝉。谁又真能猜到你的心思?你又何曾真的打算给我这个真相?”
      少年已麻木得不再会愤怒,听了这话,终究也只是摇了摇头,重新回望着床上那熟睡的少女。那张尚且倔强而稚嫩面孔,似乎能看见当年那一袭葛衫,孤身入探敌窟的女子的风采,
      三年前,那张相似的脸隐藏在易容的面皮之下,带领着一百名银渊阁火铳手,亲手拿着那枚玉音铁牌,趁着万莲七蛛尊主闭剑之际,炸开了剑室,亲手在曾经待她若姐妹的女子胸口,用火铳炸开了一个血窟窿。
      而那时的他,在她冷冷地揭下面皮的那一刹那,手中的云居剑,终究再也无法朝着她挥出去。十六岁的剑尊,在石室中,终究只能抱着渐渐冰冷的尸体,无助地嚎啕大哭,几乎连挥剑的勇气都已经失去。
      想起往事的杜眠孤,下意识地握住少女那双隐在袖中的手。它们仍旧下意识地握着已经空了的窄袖,若林间寻机待发的小鹿。
      灵蝉与她的姐姐还是不一样,她几乎不会掩饰什么。即使是瞬间的伪装,却总是在不安与惶恐中脱落。
      而明歌却是那样深不见底的女子。
      “若是阿枝在,必然希望你救她。即便你以万毒噬心的方式练作了毒手,骨子里却依旧是个医者。就像她,虽被人称作莲雀剑魔,万莲七蛛的尊主,却终究只是个明丽的女子。世间有多少事,都只是伪饰与假装,与那骨子里真相是截然不同的。若非你不再使毒,你又怎会成为这小巷之中的医者青莲。”
      杜眠孤终究还是无奈地叹道,语调是透亮而明澈,没有烟尘的熏染与血光的污浊,让医者反倒一愣,而此刻眼中的所有怨毒仿佛已被溶解成透明的水,于干枯的眼瞳之下涌动,却被他生生地抑制住了。
      伊人不再,毒手却终为医者,感叹世事的滑稽与悲凉。
      青莲终于不再说话,从身侧的红木小抽屉里取出一盒玉匣,伸手在里面捻了一些晶莹的白膏,微微地对着手指吹了口气。盆中的香料也已止于几粒沙尘,他走到象牙床边,俯下身,伸手在女子手腕的伤口上轻轻抹上了一层。
      如溪流般下坠的血液在药力的作用之下,逐渐凝固于那薄薄的一层白里,医者又从身旁的抽屉里取出一卷纱布,包裹在那支手腕上,三天后,那道伤口将会无影无踪,而此处发生的事也将眠于这里的风铃之下。
      杜眠孤看着他沉默地忙碌着,却再不能对他道一声谢,身上的血液在血粉细微而缓慢地侵蚀中,逐渐被安抚,正如已入鞘的剑,不复当时狷狂。而此刻潜心济难的医者,却再不出口讽刺他一句话。
      然,医者虽仁心,但终难成佛。
      白纱随着医者十指纤巧的拨弄与扎结而尽于他的指尖。做完这一切的医者,额头上却清凉无汗,然而眼中水色却于强忍的干涩中汗漫成涛,只是不愿意被床边少年看见,便似乎是不经意一般地俯下身去梳理略有些凌乱的丝绦,出声低哑,似乎喉头曾在刀尖上滚过。
      “你走吧。”
      医者俯身未起,只有这三个字可以竭力说出口。然而那黑袍下的颤抖仍旧震颤着传入杜眠孤的眼中,使他微微睁大眼睛,试图想要说些什么,但知道辩解无力,于是俯下身抱起床上昏睡的少女,朝着门外缓缓地出去了。身后轰然闭起的门中,却如风穿过般透出一曲略带哽咽的哀歌,不成声音,最后也被那完全合拢的黑色所吞咽,随之在身后掉落的,还有那一枚青莲。
      雨已停,白马于深夜中驮着浴血的少年与他怀中沾染斑斑血迹的白衣少女前行而去,依旧撑着那把来时的青伞,沿着原途回归。来时的繁华埋没在了深沉安谧的夜色里,随着白马的步调,等待着下一个白昼的来临。
      马也似乎知晓人的心意,于是缓步慢行着走过那一条条小巷,和那一弯拱桥。马上的人看着桥下溶溶的水色,似乎看见一轮月影正在水色下方游动着,曾经的音曲,也正透着凄迷的水色于耳畔轻响着。
      瑟瑟弦音入我扉,为成湘江几点泪。
      他未曾想过自己是通透的,但似乎看穿一切的淡薄非忘却不可达到。
      可是忘却,何尝简单?记忆为根,终成灵魂的血肉
      马行过桥,早已走出这街巷,此时这条街市似是再无什么人,于是便这样一路走着回到卫府的阁楼外不远。杜眠孤不敢一身血衣的就进门,于是在不远处便先下了马,却忽看见一点黄灯在远处的柳树下融出一点光,随着一个女子略有些迟疑的询问声。
      “眠孤?眠孤?是你吗?”
      他还未说话,那盏黄灯便随着几声碎碎而急促的脚步摇晃着朝他来了。淡紫衣裳的女子打着伞,如丁香蔓结,手上原来打着盏小巧的黄灯,她将手中伞举过杜眠孤的头顶,却在灯光打在他脸上的一瞬间,对着浴血的少年发出一声惊呼。
      “眠孤……你,你怎么了?灵蝉呢?”
      杜眠孤看着来者,灯光下的女子没有注意他看着自己的目光,却只是忙着在他的身上寻找着伤口,略有些嶙峋的细长手指拂过他的手腕和脖颈,熟练而快速地找到了那伤口的所在,却被他抬手微微地挡住了。女子一愣,抬起头看向杜眠孤的眼睛,少年的眼睛却扭开了,只是低声道
      “明歌,我不碍事,先把灵蝉扶下来吧。”
      女子游走的手指便在他的侧颈边停了下来,低下了头,将手中的伞和灯递给杜眠孤,转过身从白马上搀扶下此刻已有些神智清醒的灵蝉。灵蝉于昏睡之中偶尔睁开眼,见了女子,模模糊糊地叫了她几声“姐姐”,女子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杜眠孤伸手道
      “让我来吧。”
      卫明歌摆摆手,不多话,只是笑了笑,其中神色却果断令人无法阻拦,他便只能在她身后牵着马走,还尚且打着那盏灯,似乎像是她的小婢,似乎少年时两人互相追逐的游戏,如今已经倒换了角色,令他有些失笑。
      待他随着卫明歌走到阁楼后的小道时,前堂的混乱和狼藉犹未停歇,偶有几声来自紫衣小婢的苦哭诉声传来,杜眠孤已经听见卫家主人卫寒楼厉声的呵斥,以及几声微弱如蚊的辩解,前方的明歌也听见紫衣小婢的说话声,于是忽在前方道
      “灵蝉的疯病是又犯了么?今日青莲他怎么说?”
      杜眠孤听到她随意的一问,心下却略略一惊,嘴上却淡淡笑道
      “没事,兴许是闷得慌,所以忽然之间就犯了病,今天在堂上划了我几刀,刚刚青莲给她吃了药,应该没事了。”
      明歌微微“哦”了一声,此时前堂离二人已经渐渐远离,二人重新归于沉默,楼道间只有衣裙拖地时细碎的声响,待得走到小斋门前时,卫明歌才扶着灵蝉回过身,在黑暗中那点昏黄的灯光下说道
      “把衣裳换了吧,等到明天天亮,我送你回杜家去。”
      他点点头,转而又问
      “那灵蝉的事怎么说?”
      “我会和爹爹说的,就说灵蝉明儿早上烟晴会送她来。你们杜家的百漪堂给她服了安神的药,这段时间都不会发作了。”
      明歌的声音仿佛是丁香的香气,朝着杜眠孤围过去,略有些空澈虚无,但他却能清楚地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又有些像是令人心安的檀香,让此刻微微有些躁动的血液重新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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