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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宝莲灯》戬婵沉部分剧情 ...

  •   沉香是刘家村出了名的捣蛋鬼。
      这日在课上,众人都在专心朗读《蒹葭》时,唯他一人不思进取,偷偷瞧着身后不远处角落里高悬着的那个蜂巢看。然后,趁着先生没注意他这边,他伸出手去朝那边弹了一两个石子,似乎想要借此将那蜂巢砸下来。
      可惜他的运气大抵是不大好的,因为最终他非但没能如愿看到蜂巢跌落在地的模样,反而迎接到了一根戒尺。
      谁的戒尺?当然是先生的。
      “你,背会了吗?”
      面对眼前如同老学究般的先生的诘问,沉香当然是不敢不从的。毕竟以他昔日经历,二十板戒尺打在手心可真不是人受的。
      因而甫一看到先生身后悄然举起的书册时,他心中一喜,支支吾吾道:“我,我背会了~”
      先生便令他开始背诵。
      起先他眯着眼睛照着那书册念的时候倒还算顺利,可归根究底,方才课上他的心思都放在了玩闹上,再加上眼神不好,刚背了几句便有些卡。这卡上一下两下的,便被先生察出了端倪,连带着帮他作弊的柱子也遭了殃。
      二人同受了先生的戒尺加责骂,心中都有些不服气,因而便想出了一个整蛊对方的好法子。
      教导他们的那位先生年纪大了,虽然有些气恼这两个倒霉孩子不好好听课,但总归没有将这些琐事放在心里去。于是,便着了道。
      说来也简单,他老人家如厕回来上楼的时候,一时不察,被个突然掉在地上的蜂巢迷惑,走近时才发现自己着了道。可当他福至心灵去推身侧学堂的门时,却发现那两扇门紧闭着,似是被那些调皮的学生从里面反锁上了……因而最终,只能心灰意冷地带着满头包,离开了。
      待先生走后,那些学生得了自由,便哄笑着准备离开。然而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开了门后,那些马蜂风水轮流转似的飞回了学堂里,争先恐后向他们蛰去。
      沉香瑟缩在桌底,本以为会得到跟先生同样的待遇,却不料在他紧闭着眼祈祷面前那两只马蜂千万别蛰他时,那两只小东西盘桓了一瞬,竟真的听话地飞走了。
      白受了半天惊吓的沉香有些愕然:“……这么听话?”
      等确定那两只马蜂不会再飞回来的时候,他才彻底敢从桌底钻出来,然后拍拍身上趴在地上时沾到的尘土,施施然走出学堂,站在栏杆后观察旁人的情况。
      “我可真是幸运……”看着不远处被蛰得随处乱跑的同窗们,沉香如是想。

      刘记灯笼铺,一名长相儒雅的中年男子正坐在门口温书。
      见沉香回来,他抬起头,还未说什么便见对方急急道:“爹,我做功课去了。”
      由于沉香手里还拿着从学堂里带回来的一卷书,男子倒也未做他想,摆摆手让他进去了。可转念间又想到方才那孩子神情似与平日有异,他这才站起身来,面含疑色地看着里屋方向,正疑惑着,便被突如其来的一声怒吼给骇了一跳。
      “刘彦昌!”
      虽然这些年来诸如此类的怒吼声听过不少,可刘彦昌显然还是被骇得踉跄了一下,手里的书显些没抓住。他调整好面上神情,转过身来,果不其然看见村里的狗蛋他娘领着自家满头包的儿子来了他这边。
      听着耳边的聒噪之语,刘彦昌忍不住闭了闭眼。有个爱惹麻烦的儿子他能怎么办?
      如往常一样,狗蛋他娘吵吵嚷嚷,一边给他看她儿子脸上被马蜂蛰出的几个大包,一边埋怨道:“看看你儿子干的缺德事,你看啊!这马蜂怎么不蛰他的脸呢?啊?”不待刘彦昌解释,又道,“你怎么管教孩子的,把他叫出来!”
      刘彦昌这才知道沉香方才的反常从何而来。
      这孩子,又给他闯祸了。
      屋内。
      沉香在自家父亲的逼视下一步步倒退着,直到站定在大堂正中时,内心还想再挣扎一下。
      刘彦昌围着他转了半圈,道:“你功课做得好啊。”
      沉香嬉皮笑脸跟他打哈哈:“诶嘿嘿,是先生教得好。”
      “给我贫。”刘彦昌冷哼一声,转手拿起旁边桌案上的棍子就要开打。
      沉香从小便怕极了他这种被惹急了后的棍棒教育,忙下意识一把抱住他身子,拦住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哎哎爹,您别打,您先听我说好不好?”
      见他这样,刘彦昌气极反笑,指着地,道:“好,你跪下,跪下说!”
      见他是真生气了,沉香心里一个咯噔,忙老老实实地跪在地上。期间见父亲不开口,他又偷偷觑了觑他神色,换来对方一记怒瞪。
      盛怒之下他哪还敢挑战父亲的底线,当即也不敢再嬉皮笑脸了,老老实实将前因后果都招了。只不过,略去了某些会让他爹更生气的事。
      “咳……那个马蜂窝,总搞得我们大家不能安心读书,所以我们才决定把它给捅了,没想到崔先生正好撞上……是他自己倒霉怎么能怨我们呢?”
      这一番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若是不知情之人怕是还真就信了。可刘彦昌是什么人,这么多年来他独自带大沉香,焉会不知这孩子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更何况有狗蛋他娘告状在先,所以,方才他胡诌的那些,他半点都不信。
      “哎呀爹,你就信我一次吧……”
      看着那孩子毫无悔改之意的稚嫩脸庞,刘彦昌一个恍惚,竟是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些故人的影子。三圣母……
      每逢此时他都特别想念这孩子的母亲。他想,若是那女子知道她的孩子被自己带成这样,也不知会作何感想。
      怕是会怨他吧……不,自己恐怕连她的怨都收不到。刘彦昌想,那女子一向待人温婉和气,从不肯将真实想法透露人前,若非自己那次偶然得见她与那人亲近,可能这辈子都无法见到她那抹发自内心的真挚爱意……
      回想到往事,刘彦昌心里直叹气,在面对沉香时口中便也不由恨铁不成钢道:“沉香啊沉香,在学堂里你书读得最差,可是你这孩子,犯了错误连句实话都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
      沉香年轻气盛,闻言登时噘着嘴反驳:“您读书多,不也就是个卖灯笼的吗。”
      “你说什么?”
      沉香底气不足,支支吾吾了两声后当即选择转移话题:“我……我说,我们卖灯笼,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差不多就行了吧。”
      没想到刘彦昌却勃然大怒:“差不多?”
      见父亲变脸如此之快,沉香有些不明所以。
      “沉香啊沉香,你给我听着,不管你以后是卖灯笼也好,是拜将封侯也罢,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差不多,必须要认认真真!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让你吊儿郎当了,爹要重新调/教你。起来。”
      沉香顿时有种不妙的感觉。他犹犹豫豫起身,干巴巴问道:“干……干什么?”
      刘彦昌道:“去,糊一百个灯笼,十个一样的,一共十种样式。”
      “啊?一百个?啊,爹,我还是跪着吧,我喜欢跪着……”
      “糊不完就别想吃饭。”
      刘彦昌丢下这句话便甩袖离开,徒留沉香一人在原地喃喃自语:“一百个,怎么糊啊?”

      “一个灯笼两文钱,糊十个灯笼都不够买烧鸡的……”
      屋里,沉香认命地坐在桌边拿着刷子糊灯笼,口中却禁不住嘟嘟囔囔:“爹也真是的,就会叫我干这个,人家柱子狗蛋他们就从没这样过……”
      又发了几句牢骚后,刘彦昌推门进来,看见桌上稀稀拉拉的几个成品灯笼,问他:“就糊了这么几个?”
      沉香手中动作不停,闻言满不在意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听他问道:“这是你糊的?”
      “对啊。”他应答。
      刘彦昌闻言,拿起一个糊好的灯笼。由于制作它的主人不甚专心,以至于他拿起的时候,覆在骨架外面的那层白纸有些飘飘荡荡,隐有掉落之意。
      他教导沉香:“你看,糊得一点儿都不严实嘛。”
      沉香“哎呀”一声,卖惨道:“爹,我一个时辰才糊了七八个……这就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差不多……刘彦昌一听,就知道这孩子根本没把他的教训当回事。于是,方才那股子气又上来了,恼道:“又是差不多——”
      心里不知道叹了今日第多少次气,他苦口婆心又劝了一通,见沉香依旧不以为意,便索性直接上手撕了灯笼骨架上那层薄薄的纸。
      用来糊灯笼的纸质大多轻薄,糊上去需要很长时间,可撕毁却只在一瞬间。沉香见自己一个时辰的辛苦成果被如此轻易地撕毁,不由惊诧道:“哎爹,爹……”
      话没说完便眼睁睁看着另外几个灯笼也相继惨损在父亲手上。
      “我告诉你,从今以后我发现一个我就撕一个!”在沉香的不可置信中,刘彦昌转身,丢下一句严肃的“重新糊!”,便再次离开了。
      沉香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满是委屈不甘,连带着面上都有些气鼓鼓,撅起了嘴开始独自生闷气。刘彦昌走后不过片刻,他看着桌上的灯笼残骸,越想越气,心想着眼不见心不烦,便离开桌子坐到了床上。后来困劲上头,索性直接躺倒睡了。
      临睡前,他将头枕在双臂上,苦着脸在心里念叨:“一百个一百个,叫我糊到什么时候去啊。”
      终究困意胜过了理智,沉香迷迷糊糊想,天大地大睡觉最大,一切还是等醒了再说吧。
      沉香觉得自己大抵已经睡着了,可是,今日这梦境相较往日却有些稀奇古怪。
      大概是今日刘彦昌令他糊灯笼这件事在心里太有分量了些,以至于,哪怕在睡梦之中,他也依然在糊来糊去——只不过,却并非亲手所作。
      沉香感觉自己起了床,单手食指中指一并,手指一翻遥遥指向桌边灯笼,那物件便腾空而起,自发地将纸糊好,然后径自在空中旋转着风干。而且,不止这一个,几乎所有的灯笼都是自发旋转着飞到半空,任由那些白纸自行粘贴在各自的骨架上……
      一时间,场面竟甚是壮观。
      许是这梦做得太过真实,以至于梦境之外,沉香虽阖着双眼,却仍是如梦里一般两指一并开始动作。
      稀奇的是,在他手指动开后,场外灯笼竟真的如梦里一般飞到了半空自发糊了起来,并且从头到尾步骤与梦中分毫不差。
      这一切,处于睡梦之中的沉香自然是不知晓的。
      在一百个灯笼自发糊好之后,他依然睡着,殊不知,梦中所想已然成真。
      过了一会儿,刘彦昌再进来时,看到的便是满屋子的灯笼错落有致地堆放在桌上乃至地上的景象。他有些讶异,伸手摸了摸,竟是糊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沉香这小子……刘彦昌眼神一闪,坐到儿子床边,看着眼前一堆惹眼的灯笼,心中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他就那样沉默地坐着,直到沉香一觉睡足,心满意足地醒来。
      沉香一睁眼便见他坐在自己边上,“啊”一声便腾地起了身:“爹,我没睡,我就是歇一会儿。我这就干活去,我……”
      略显心虚的声音在看到堆了满桌的灯笼时顿时戛然而止。
      刘彦昌见他如此,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开口:“沉香啊,有些事情别人是可以帮忙的,可有些事情,别人是帮不了忙的。”
      他以为沉香是偷偷让好友相助了的,却不料那孩子会错了意,笑嘻嘻地对他谄媚了几句,并道:“爹,这次我领情,下次我一定好好做~”
      刘彦昌见他一副玩物丧志样,微怒道:“谁跟你嬉皮笑脸,再糊一百个!”
      “啊?再糊……爹!”
      然而这一次刘彦昌却不听他的,双手握着门框便要落锁:“我这次把门给你锁上,看谁还能来帮你。”
      在他关门前,沉香气急,不满道:“那你为什么帮我糊啊!”
      刘彦昌关门动作一顿,见他继续道:“我本来都糊了好几十个了,您这不是成心害我吗?”
      “……”刘彦昌这次理都没理他,直接关上了门。
      沉香发完牢骚,仍有些气结。他双手环臂一屁股坐在床沿,气鼓鼓地看着周围一切,看着看着却忽觉不对。
      想到方才所做的有些荒诞的梦,他眼珠一转,下意识伸出两指,一挥。却见灯笼真的腾空而起,吓得他登时跟见了鬼似的一下子躲进床里,然后意识到不对后又立马下了床,边往门边跑边喊道:“鬼呀,有鬼呀,爹!”
      他使劲拍着门,声音中充满了恐惧与惊疑,几声之后,终是唤来了父亲。
      “叫唤什么啊?”
      刘彦昌甫一开门,便被沉香撞了个满怀。那孩子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大白天的紧抓着他的胳膊,一个劲儿地嚷着有鬼:“爹,有鬼……灯笼,不见了!”
      瞧着儿子语无伦次的模样,刘彦昌不解:“灯笼不是好好的吗?”
      却见沉香瑟瑟发抖,依然紧握着他胳膊,却是反驳道:“这些灯笼不是我糊的!”
      刘彦昌问:“谁糊的?”
      “鬼糊的!”
      当真是童言无忌,刘彦昌一把甩开沉香的手,此刻连气都懒得生了:“我看是你在搞鬼!”
      轻声呵斥了几句,他轻推了推沉香身子,示意他进去继续完成未完的活计,可那孩子却仿若受了天大刺激,连声喊着“我不去”,到最后竟是直接从他与门的缝隙之间逃了出去。
      沉香边跑边喊道:“我不!有鬼,我死也不去!”
      看着儿子奔逃出去的身影,刘彦昌忙追了出去:“你给我回来!”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华山。
      伏在莲台上的蓝衣女子感受到血脉相连的法力波动,蓦地睁开眼睛。
      “沉香——”
      她的孩子,难道还活着?

      沉香缩在被窝里,双手紧抓着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犹犹豫豫地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敢从被子里露出一个头。
      现下已入夜,他回想着白日那场骇人闻见的荒唐行径,仿佛已经成了梦一场。
      因而,在透过里屋门看见外面端坐在桌前进食的刘彦昌的时候,他终是忍不住道:“啊,爹,麻烦您把饭给我端过来行吗?”
      他此刻还在为白日见鬼一事心有余悸,生怕再次被“鬼”缠上,因而此时看向自家父亲时的眼神相比以往格外真挚。
      谁料,在他期待无比的眼神中,刘彦昌却道:“我喂你吧?”
      沉香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憨笑道:“那就太麻烦啦~”
      看样子这傻得冒泡的孩子没能听出来他爹的弦外之音。非但如此,见刘彦昌从盘里的烧鸡上扯下一只腿来吃,他还喜道:“爹,原来今天有鸡吃啊?咸不咸?鸡腿上的肉可好吃着呢~”
      他看得眼馋,然而刘彦昌看都没往他那边看一眼,反而自顾自吃着肉,期间还故意说道:“再不过来,我就把鸡腿全吃喽。”
      “哎,慢着!”
      这下,沉香终于按捺不住了,多年来对于鸡腿的热爱终是令他在短时间内战胜了对鬼的恐惧。顶着被“鬼”盯上的压力,他快步跑到饭桌前,忙从父亲手上接过那只啃了几口的鸡腿,毫不含糊地吃了起来。
      刘彦昌见他吃得欢畅,也就不再将白日里他的异常放在心上。在沉香吃了几口肉后,他在旁边说道:“别以为你装出一副熊样子,你就能骗了我。吃完饭接着糊灯笼去。”
      敢情他爹还是不信他,沉香有些委屈:“爹,我没有骗你。”
      刘彦昌不信,父子二人又互呛了几句,末了,沉香神神叨叨道:“爹,我虽然没亲眼看见鬼,但是,他们帮我糊灯笼来着。”
      刘彦昌终于忍不住打断他:“行了,你有完没完啊?”
      吃完饭,刘彦昌交代过沉香洗碗后,便要出门去。沉香对白日的事还有些放不下,见他要走,一时情急便下意识拉住他袖子,可怜巴巴道:“爹,又要锁呀?”
      刘彦昌看了眼他抓在自己袖子上的油乎乎的手,心道这孩子真是不好伺候。觑了那孩子一眼,迫得对方松了手,他这才咳嗽了声,走到门外,落了锁。
      刘彦昌离开后,就剩下沉香一个人。屋子虽不大,可仅他一人在时却也显得空空荡荡,他哆哆嗦嗦走到厨房,左顾右盼了半天,确定没有“鬼”后才拿起一只碗开始心不在焉地洗。一时不察,手中那碗脱了他的手就要掉到地上,沉香心中一急,迫切地想要挽救,却不料那碗到最后快要落地时竟突然倒回了他的掌上。
      沉香懵了懵,将这动作单独做了好几遍,最后终于确定自己的手有了魔力,猛地接受无能地松开禁锢。
      碗碎在地上的声音格外响亮,而他本人却无暇顾及,只竭力想着往窗边跑,本欲扑门,却不料竟是直接穿墙而出。
      “啊!鬼啊!鬼啊!”
      这下,沉香心中更怕了。他不顾方向地急急朝外边跑,竟也没注意到自己跑到了树林里。
      在林子里跑了许久,也不知有多少圈,直到没了力气,他才靠在一棵树上,道:“累死我了,吓死我了……”
      黑麾银铠的司法天神立在云端,脸色有些深沉。
      如同杨婵能够感应到沉香一般,他亦能在沉香使用法力时觉察到那股细微的波动。
      毕竟,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心中浮光掠影般略过自己与三妹的过往,杨戬忽地吹了声哨,一条黑色细犬便向他这边赶来。临到跟前时,那细犬化作人形,谄媚笑着小跑到他跟前,唤道:“主人~”
      杨戬道:“他们没有死。”
      哮天犬问:“那在哪儿啊?”
      “我正想让你去查一查。”
      狗儿领命,迅速化回原形离开主人去查探那二人消息。
      再说沉香这边,冷静过后,他又认命般回了家。走到自家灯笼铺外,他推了推挂着锁的门,确认推不开后才无奈地撤了手。而后,他想到方才的情景,心念一动,便往后退了几步,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向墙边奔去。
      果然不出所料,他成功穿墙进了门。
      站在大厅里,沉香终于忍不住道:“哎呀,真的过来了?”
      这下好了,以后不愁没鸡腿吃了。他心里有些美滋滋地想。
      这样想着,他又试着用意念操控着灯笼飞向上方,看着那些灯笼自发在空中运作,沉香惊喜一笑,心头忽然有了个主意。
      过了一会儿,刘彦昌拿着一包药回来,照常落锁后,却发现身后有些不对劲。他转身,看见一群灯笼自眼前飞起,忽又闹鬼似的围着他转,被这奇观骇了一跳后,见门忽然被一阵阴风吹开,他终于忍不住走到门边,夹杂着几许怒气放声道:“我不管你是孤魂野鬼,还是妖魔鬼怪!有种就来找我刘彦昌,别吓唬孩子!”
      见他动怒,沉香这才惊觉自己玩脱了。这下也顾不得等下会不会被父亲责骂了,他忙从暗处出来,抓着刘彦昌胳膊道:“爹……”
      见他过来,刘彦昌忙关切问:“你没事吧?”
      沉香不解:“爹,您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怕呀?”
      刘彦昌此刻在沉香眼中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他对儿子道:“怕有什么用?如果他真来找你麻烦,怕有什么用呢?”说到最后,他看着外面,不知是对那些妖魔鬼怪还是对别的什么人,道,“你有种的话就冲我刘彦昌来好啦!”
      沉香观他神态异常,这才急忙安抚道:“爹,没有鬼。”
      见刘彦昌不信,他便在他面前使用念力令门自己关上。
      刘彦昌脸色突然微不可查地变了变,他道:“这些灯笼也是你用法力糊的吗?”
      沉香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个字:“法力?我不知道。”向刘彦昌解释了今日那些奇奇怪怪的事,他又问,“爹,您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吗?”
      刘彦昌这才松了口气,顾左右而言他道:“这件事情你一定不要告诉任何人。”
      “为什么?”
      “万一告诉别人,很有可能就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沉香不以为然:“有这么严重么。”
      不知为何,刘彦昌对于这件事显得极有耐心,再三叮嘱道:“听爹的话,这件事,千万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沉香观他神情激动,话里焦急也不似作伪,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下来。
      夜已深,刘彦昌却毫无睡意。他孤零零一人坐在阶上,看着手边天灯,眼中渐渐有了泪意。
      方才沉香对他言明自己身怀法力一事后,他心里着实放心不下,便去那孩子房里看他。见那孩子睡梦之时也不忘操控法力,他的心里,真的再也无法平静。
      望着缓缓飞上天去的天灯,刘彦昌默默在心里祈祷:
      三圣母,过了这许多年,我心中早已不敢再奢望与你相见……如今我只希望你的孩子沉香能像你说的那样,平平安安地做一世凡人,可我没想到他会有法力……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他知道了真相之后,会不会又像小时候那样,天天嚷着要找娘呢?如果你看到这个天灯,就给我托个梦,告诉我,该怎么对他说,行吗?
      天灯怀着他的愿景摇摆着飞上天际,却在经过一处府邸时被一道白光骤然击溃。
      无人得见,冰冷森暗的真君神殿内,司法天神额间神目闭合,期间有一道白光一闪而逝。

      河边一道光芒闪现,哮天犬稳稳落地,站在原地四处观望了一番后,嗅了嗅,登时挥臂作势道:“天地无极,万里追踪——”
      他凝神搜寻,法力随着心神越过层层山水,最终,落到了一处学堂里。
      学堂里,沉香被众星拱月般地围在最中间,向众同窗吹嘘着自己昨日的奇遇,哪料说到最后却被众人嘲笑道:“吹牛~”
      此刻的沉香早已忘记了昨晚父亲的再三嘱托,见众人不信,他也不气馁,满怀自信地一笑,抬手挥开他们道:“你们都看清楚了啊,来,站开点儿~”
      说话时的那副熊样子,若是刘彦昌在场,怕是又该恨铁不成钢了。
      众学生依言向后退了几步,给他留以足够的空间,如此,他便开始显摆自己的法力。众人只见他卖力地做了几个街头杂耍才会做出的招牌动作,然后两指一并堪堪伸到书案上方,他手底的书册便自发掀了开来。如此重复了几次,众人都不由拍手称快,诸如“好玩”“厉害”“教教我们吧~”之类的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地往外蹦,直听得沉香浑身舒泰。
      然而,纵然心中得意得很,他面上却作出一副勉为其难的表情,故弄玄虚道:“我爹说了,这叫法力,是天生的~”
      闻言,有人不信了:“诶,法力我倒听说过,可是,不是神仙才有的吗?”
      沉香举着书卷否定他:“那可不一定啊~”而后他又道,“对了,这件事情千万别说出去,我爹说了,让人知道我会有杀身之祸的!”
      由于他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因而听在旁人耳里可信度便没有多么高了,柱子头一个上来打击他:“变戏法而已嘛,别捉弄人了。”语罢,他率先道,“教我一个,就教一个~”
      听他这么说,别人便也开始附和起来。
      沉香被他们嚷得无奈,拿着书敲敲桌子,然后指了指墙根道:“哎呀我真的没有骗你们!你们有没有见过哪个变戏法的能从墙里穿过去啊?”
      “墙里?你能从墙里穿过去?打死我也不信~”
      “就是啊,谁信啊。”
      见没人捧他场,沉香不干了,放下书道:“赌什么?”
      柱子道:“你要能穿出去,我……我把那一窝马蜂摘下来吃了,怎么样?”
      如此,沉香也道:“那好,我要是穿不出去,我把咱们刘家村——所有的马蜂窝——全都吃进肚子里~”
      听到他的豪言壮语,众人乐了:“好!走,沉香,撞墙去!走!”
      在场诸位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性子,毕竟,哪怕不能如愿看到所谓的“法力”,瞅着沉香吃一次鳖也不是不可以啊。
      说是撞墙,但众人都知道沉香的斤两——就那个小身板,可别撞傻了才是。
      因而对待这个赌约也没那么苛刻。沉香随他们走到门前,在他们的鼓动下,满怀激昂地撞了上去。
      在撞上去之前,他甚至还想着,这门可比墙要薄多了,自己总不至于穿不过去吧。
      然而事与愿违,他今日没能如昨夜那般成功穿墙而出,反倒撞得自己眼冒金星了许久。
      见状,众人哄笑,狗蛋甚至走到他跟前拍他肩膀,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道:“你看你,没撞过去吧,别吹牛啦,你根本就撞不过去~对不对?”
      众人笑道:“对~”
      沉香不甘心:“我不信!”
      他再次撞了过去,甚至奔跑之时比方才还加重了一些力道,结果这次却比方才更为严重,他被惯力冲得一下子躺倒在了地上。
      众人见他倒地,皆凑过来看他。临近的二人弯下腰扶起他,狗蛋那小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半蹲在他跟前道:“沉香,走啊,摘马蜂窝去~”
      沉香哪能真的去吃马蜂,忙捂着头,半真半假道:“别别别,我头晕,我头晕啊……”
      “看看你,撞疼了吧~”
      柱子心最软,好心道:“快起来吧,没人让你吃马蜂窝,起来吧!”
      众人稀稀拉拉地离开学堂,沉香走在后面,越想越不对劲,因而便对同行的柱子狗蛋道:“你们先走吧,我想过一会儿再走。”
      那两人没想到他竟还没死心,不可思议道:“你还想怎么穿过去啊?”
      被猛然戳破心思,沉香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搪塞道:“哎呀,别傻了,快走吧。”
      得,还知道害臊。狗蛋笑侃了一句“你可别撞傻了”,二人便先行走了。
      待他们走远后,沉香眯了眯眼,慢慢走到门前,双手在窗棱上使劲掰了掰,发觉实在掰不动才作罢。然后,他忽地后退两步冲向门里,突然发现自己竟又能穿门了,不由欣喜。
      谨防起见,他退出门外又试了次,确定自己是真的穿过门站在了学堂里,他这才乐上心头:“我成功啦~”
      再一次出了门,他看着远方,兴冲冲喊道:“喂,你们别走啊,快回来,我行啦!”
      众人听到他呼唤,忙又转头回来。见他得意洋洋,狗蛋笑侃道:“沉香,我告诉你,我一口气这么一吹,这房子啊——它就倒啦~”
      柱子一脸懵,问道:“你这口气还真够大的?”
      “哪里哪里,跟沉香比呀,我还差得远呐~”
      被人这样调侃,沉香有些羞愤地拂开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又听他道:“沉香,你这么穿过去那不算什么,有本事,你就从那边跑过来穿进去,这才算本事呐~是不是?对不对?”
      激将法凑效,沉香道:“你以为我不行吗?”
      “那你试试啊?”
      沉香便转身向外面走了几步,而后发力向门边跑去,一头磕在门板上。然而这次却是撞得额头见了血,直接撞晕了过去。
      见他真倒下了,众学生慌了:“啊,沉香——”
      与此同时,华山水牢中的杨婵猛地睁开眼,心口处隐有不祥预感。
      “沉香,沉香……真给撞傻啦?”
      就在众人担心不已之时,自扉后出来一人,衣袂蹁跹,情态风流。只见那人不疾不徐地走着,五指轻晃,便晕出一道法力将众人定住。仔细一看,面目清隽,气质高华,不是杨戬又是谁?
      卸下了象征着束缚的黑麾银铠,一袭白衣的杨戬在此刻看来竟极为出尘,分毫看不出平日里的阴鸷桀骜。他走到沉香身侧轻轻将他托起,看着这孩子稚嫩却与三妹神似的脸庞,他忽地轻轻笑了一下,有如经年寒冰消融,露出了内里不为人知的温柔。
      下一刻,他与沉香的身影骤然消失,立在原地的众人禁锢解除,纷纷像没事人一般说说笑笑地回家了。
      全然没有谁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湖边,杨戬将正值昏迷的沉香放在草地上,衣袖拂过,那孩子额上的伤便已消失不见。
      见少年睡得安然,他静静凝视着对方,而后轻摇墨扇,一下一下地为他扇风,笑容宠溺。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般为这孩子的母亲打扇的。不想兜兜转转过了这许多年,竟也仅有这个十分像她的孩子才能得到这般待遇。
      “三妹,这个孩子……很像你。”
      沉浸在过往的回忆里,杨戬神情愈发柔和,看起来倒真有了几分平常人家疼爱子侄的慈爱长辈的模样了。
      不多时,见沉香即将醒来,他轻笑着收回扇面,端的是一副谪仙姿态。

      沉香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坐起,见身旁守着一人,便下意识问道:“哎,我怎么在这里,你是谁啊?”
      “我……”杨戬犹豫一瞬站起身来,有些冷淡地道,“刘彦昌没跟你说过,你都有什么亲戚吗?”
      沉香跟着站起身来:“亲戚?有啊,我有一个四姨母,过年过节都会来看我的~”
      觉出他话里的亲昵之意,杨戬有些吃味,问道:“还有别的亲戚吗?”
      沉香老老实实答道:“没有了,”说完,观杨戬气质通透,他忽又道,“你是我亲戚吗?”
      杨戬没料到他会这样问,登时愣了一愣。片刻后,他眸子微动,却是顾左右而言他,只道自己听说过刘彦昌的名字,顺道敷衍地夸了句,其余的却并不明说。
      沉香不疑有他,依着他的话道:“学问是不错,不过有什么用啊,还不是靠卖灯笼来挣钱。”
      听到此处,杨戬笑了笑,转而问起他的志向:“沉香,你想过将来要干什么吗?”
      沉香美滋滋地幻想道:“将来……我想,我想当个员外!”
      谁知杨戬听了却诧异地回过身来,表情复杂地道:“员外?”
      沉香便对他说起自家村里王员外的情况,字里行间都是对那家富贵生活的向往与憧憬。杨戬听了,心中难免有些复杂。
      他虽不指望这孩子将来能干出多惊天动地的事,但没想到他好好的一个外甥,竟然被刘彦昌那个酸腐书生教成了这等没出息的样子,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
      “哈哈哈哈……”
      沉香仍径自说着,忽然间听到一个男人的呵呵笑声,颇有些奇怪地问杨戬道:“你听见有人笑了吗?我怎么听见有人笑啊?”
      杨戬对于他的好奇无动于衷,淡淡道:“是你自己在笑自己。”
      “我真的听见了,”沉香指着他旁边的一条瘦黑细犬,疑惑道,“可是这里除了你和那条狗之外,就没有别人了啊。”
      他本是随意一说,没成想那只狗在听到他的话后竟扭过头,装作四处看风景的样子,不由暗暗惊奇。
      杨戬观他神情,暗自摇摇头,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他纠缠。他的手按在少年肩膀上,安慰道:“沉香,你应该有更大的目标,你只要敢想,就一定能做到。”见沉香想反驳,他又劝道,“好了,现在回去好好读书吧,等你有了满腹经纶的时候,就算想当宰相都不是什么难事。”
      “又要读书啊?”沉香有些扫兴地蹲下身子,随手捡起一块石头把玩,口中道,“那算了,我最烦读书啦,我在刘家村当个员外挺好的。”
      见他始终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杨戬终于恼了:“刘彦昌是这么教你的?他根本不配当你爹。”
      沉香也不高兴了,蹭的一下站起身来:“你凭什么说我爹?”
      他说完便撇下杨戬走,徒留后者在他身后徒劳呼唤。杨戬想到自家妹妹的骨肉被人如此教养长大,气上心头,便道:“刘彦昌满腹经纶却把你调/教成这个样子,你说我能不怪他吗!就算你娘也不会原谅他的!”
      他话音刚落,自知失言,却见沉香立时转过身来,跑回他跟前,满含期待地问道:“您认识我娘?”
      不欲与他多言,他便搪塞道:“……听说过。”
      却见沉香不依不饶地反问道:“听说过?”
      杨戬默了默,想到这孩子十几年来未曾见过母亲,又想到华山下日渐憔悴的三妹,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想你娘吗?”
      沉香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落寞:“现在很少想了。”他绕过杨戬坐在河边的地上,道,“人家讨厌我的时候,骂我是没娘的孩子,没人管……我都不觉得生气了。”
      他说着,将手中的石子扔向河里,看到水面溅起层层涟漪,这才站起身来,忽然道:“我想问您一件事。”
      杨戬不疑有他:“什么事?”
      “您见过我娘没有?”
      见杨戬含笑点头,沉香便惊喜道:“真的?我娘长得好看吗?”
      杨戬笑着抚上他肩膀,称道:“你娘是三界……是世上少有的大美人。”
      他虽只说了短短一句,可字里行间的自豪与骄傲却不容忽视,沉香便喜道:“真的?大美人……”
      他好不容易才从除却父亲与四姨母的第三人口中得知关于母亲的消息,正欢喜地想要再追问几句,却被杨戬催着回家:“好了,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吃饭了。我以后,会常来看你的。”
      见他作势欲走,沉香有些不舍:“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杨戬耐心答道:“有空就来。”
      沉香得了回应,这才转身跑开,几步后却又回头叫道:“哎,不能骗人啊!”
      “我不会骗你的。”
      得到杨戬的回应,沉香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待他走后,杨戬身后的瘦黑细犬幻回人形,凑到杨戬身侧,听自家主人感慨道:“这孩子不会有什么出息了。”
      闻言,他问:“主人,为什么不杀了他免除后患?”
      “放肆!”
      被杨戬肃声一斥,哮天犬吓了一跳,忙道:“不不不,属下是怕他对您不利呀。”
      杨戬沉声道:“你给我听着,我不许任何人伤害他。他想要什么,尽量成全他。”
      哮天犬虽搞不懂自家主人的想法,却还是依言道:“是,主人。”

      自从见到自家那位宛若天人的亲戚后,沉香的心情便一直不错,以至于回家路上都是蹦蹦跳跳的,甚至就连刘彦昌脸上的愠色都不怎么当一回事了。
      当然,如果没有狗蛋娘领着狗蛋来告状就更好了。
      被父亲训斥过一通后,沉香与柱子站在一边,看着那个不知好歹的、正对着自己父亲喷唾沫星子的狗蛋娘,紧了紧拳头,心道一定得想个办法整整她。
      于是,当夜,狗蛋娘刚如厕出来,便见自家大门无风自开。见门外挂着的灯笼忽地熄灭,她惊道:“狗蛋他爹,是不是你回来啦?”
      无人应答,却见两排奠字灯笼摇摇摆摆穿过大门飞进院落,吓得她慌忙向屋里跑去。
      旁观的沉香思及白日里她的嚣张无理,哪能叫她这么如意,当即施法令屋门自行关闭,叫她吃了个闭门羹。
      “死狗蛋,你关什么门啊!”
      进门不及,狗蛋娘心中怕极,惊骇之余又见门外相继蹦进两三个戴着狰狞面具的“恶鬼”,登时白眼一翻,仰面晕过去了。
      见状,沉香挥挥手,灯笼适时停止转动跌落在地,几个装鬼吓人的小子也纷纷取下面具,看着躺倒在柴火上的狗蛋娘乐呵一笑,小声唤着沉香过去。
      沉香一笑,正想往那边走,却猛然瞧见不远处走来二人,一黑一白,装扮竟极为怪异。而那黑衣男子见他望向他们那边,竟还指着他对身边的白衣女子咬耳道:“你看,那孩子好像在看咱们。”
      白衣女子啐道:“胡说,他怎么能看到我们?”
      沉香听到二人对话,孩子心性一起,不由笑道:“好玩好玩,装得可真像~”
      他以为那两人也是同窗扮的,便跑到人家跟前,问道:“哎,你们到谁家去呀?”
      黑衣男子问他:“你认识我们俩?”
      沉香理所当然道:“认识啊,黑白无常嘛,天底下有谁不认识你们啊。”
      白无常便问他:“哎,你姓什么啊?”
      沉香道:“我呀,我姓刘啊~”
      他随口一答,白无常却不是随口一问。众人皆知黑白无常无事不出地府,出来便为勾魂,恰好那二鬼今夜任务便是一刘姓人士,甫一听到沉香的回答便理解错了,以为面前少年正是他们此行任务。于是,挥了挥手中勾魂锁链,黑白无常相视一眼,对沉香道:“上路——”
      沉香到底还是孩子心性,尚不明白那句“上路”是什么意思,闻言只道这二鬼要走了,便道:“你们去哪儿啊,我跟你们去玩玩好不好?”
      黑无常道:“说的就是叫你跟我们一起走——”
      如此,沉香便兴致勃勃道:“好,走走走~”
      三人走在路上,沉香听那黑无常对自己道:“你腿可真够野的,人刚没就窜到刘家村来了。”
      沉香刚想说这人可真奇怪,便听见那白无常竟也说道:“你不在家多看你父母两眼,在外面瞎溜达什么呀。”
      他没意识到不对,信口胡诌道:“是我父母让我在这里等你们的。”
      白无常道:“你父母这么大本事,叫我们从刘家村走都知道。”
      沉香这才觉得不对劲。他的步子放慢了些,边走边转身看向身后。
      阴风阵阵,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心中的恐惧也开始慢慢放大,同手同脚之际一不留神便碰到了前方领路的那二鬼。见那二鬼皆停下脚步看他,他极力克制住心中焦虑,颤声道:“两位大哥大姐,我就不去了……”拱手道,“我爹还在家,等我吃夜宵呢,我不去啦,你们两位慢走……”
      说罢便转身欲逃,谁知那黑无常一把抓住他肩膀,道:“你不去,由不得你啦。”声音在夜风的衬托下显得尤为可怖。
      沉香哪敢真跟他们走,急忙以“父亲等他回家”为由,摆脱黑无常禁锢,跌跌撞撞逃回家了。
      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回家,再一次如前日般抱住刘彦昌胳膊,嚷道:“爹,有鬼,有鬼……”
      这让被打断温书的刘彦昌万分无奈:“怎么了这是,又见鬼啦?出了一脑门子汗。”
      沉香不由分说躲到床上,将自己紧紧捂在被子里,刘彦昌见状,无奈说了句“天天见鬼”,便摇着头出去了。
      翌日,沉香起了床,开始静下心来寻思昨夜见鬼之事。
      由于已经平平安安度过一晚,昨夜所受惊吓已然去了大半,是以他竟开始觉得,昨天夜里那两个鬼好像不坏,又想到世间有天理因果的存在,即便是黑白无常也不能随随便便把人弄死,便又开始发散思维,慢慢地,想到了生死簿的传说。
      据说这生死簿能看出来阳间的人什么时候死,活多大岁数,甚至连生身父母、前世果报之类的天机,上面也有记载。沉香想,只要他阳寿未尽,想来那两只鬼也不好将他怎么样,既然如此,他何不请黑白无常帮他查查自己与父亲能活多大岁数,说不定还能帮他查查娘是否还在世呢。
      打定主意,沉香便又在夜里寻到了那二鬼,其中艰辛自不必提。加之黑白无常昨日被他放了鸽子,便已知晓他仍是生人,自是不肯领他入地府的。
      不过,这点难度哪能难倒沉香这个机灵鬼。少年灵机一动,以纸钱相贿,黑白无常在底下被判官压迫得紧,自是拿人手软……咳,勉为其难答应了他。
      夜深人静,那二鬼领着他到了冥府地界,一路辗转到了阎罗殿。期间,沉香有些稀奇地左顾右盼,引得那二鬼心惊胆战,生怕被判官及旁的鬼差们嗅见生人味道,连累了他俩。
      沉香知道他们的难处,便上道地拍了拍他俩肩膀,暗指自己知道分寸。
      那二鬼这才姑且放下心。
      不多时,黑白无常分道扬镳,白无常领着沉香到了一处幽冷地界,指着面前那扇似门似塔的东西道:“阳间人的阳寿都在这里,你慢慢查吧。”
      沉香看着面前自发旋动着的发光宝塔,有些懵:“怎么查呀?”
      那塔约摸有一人来高,若是从里到外或是从上到下一个一个地查,岂不是要累死他?
      幸好白无常也不是什么冷漠鬼,闻言问道:“你家在哪儿?”
      “刘家村。”
      “那就找刘家村呀。”
      话音刚落,便见那宝塔开始加速旋动,沉香趁机说了句“刘家村”,便见其转动愈发迅速,待到停下之时,一本蓝色簿子从中飞出,径自落到了他的手中。
      望着手中的簿子,沉香啧啧称奇,而后试探性地喊了声自己的名字,试图在上面寻找有关自己的那页。该说他的运气着实不错,那簿子在他话音刚落时便自发翻起了页,没几下便翻到了写着他名字的那页。
      只见那页面上画着一个画功有些勉强的人形轮廓,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沉香”两个大字,而画像与名字的旁边则稀稀拉拉写着几行字,大概是人物生平之类的。眯着眼勉强辨认清楚后,沉香喜道:“呀,我能活到八十岁呢!”
      只是,见自己有名无姓,他有些纳闷,问白无常,对方也直说不知道,不由疑惑。
      怀着这种失落心情,他又念着刘彦昌的名字翻了翻对方的阳寿,谁知竟是与自己隔了好几页。
      他心中惊奇,又往后翻了几下翻回自己那页,确认父子二人真的相隔数页,这才暗想道,真稀奇,难道就连他们这种血脉相连的亲人竟都不在一处吗?
      想了想,他摒除杂念,想要查看一下自己母亲的那页,但毕竟心有疑虑,便试探地对身旁自进来后便一直在左顾右盼的白无常问道:“诶,白无常姐姐,是不是刘家村……所有人士的名字都在上面,不论生死?”
      白无常心里有事,闻言也没看往他这边,只敷衍地点了点头。沉香便怀着满心的激动轻声念道:“杨婵!”
      谁料竟是毫无动静。沉香一愣,又喊了好几声,见那簿子始终不动,便下意识动手翻了起来。而那簿子不动则已,一掀开来竟金光大作,亮得他不得不捂住了眼。
      身旁的白无常被这一动静惊得猝不及防,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只能站在不断大震的地面上,眼睁睁地看着面前那宝塔开始摇摇晃晃,更有甚者,整个阎罗殿内都开始大震,殿顶零星石屑洒落下来,弄得人心惶惶,连带着远在华山的杨婵都有了感应。
      再一次感应到前两次那种发自血脉的悸动感,杨婵终于抬头望向半空,心道是谁那么大胆,竟敢妄图翻看神仙的生死簿。
      片刻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忽地轻轻一笑,眼底隐有泪光闪动,竟是低低自嘲道:“二哥啊二哥,你究竟隐瞒了我多少?”

      再说回沉香这边。自地府震动后,白无常立时反应过来,忙在众鬼差即将发觉之际牵着那人间少年躲在一处隐蔽角落里,暗暗祈祷他们快些离去。沉香同她隐在大石后,暗观那些阴间鬼差嚷道:“阴间也地震,真能开玩笑。”
      他心中暗自诧异,原来在某些事上,人与鬼其实并无不同,正欲发笑,却碍于自己此刻“不速之客”的身份,终究没敢表现出来。
      只是,纸终究包不住火,说到底他不是阴间之人,时间一久,身上的生人味道便遮不住了,渐渐被某个嗅觉灵敏的鬼察觉到,打了个喷嚏后大声嚷了起来。在场几只鬼常年打交道,自是默契无比,闻言相互对了对眼神,当即四散着搜寻了起来。
      眼看着他们就要搜到自己这边了,沉香与白无常瞬时大惊,一个不察便被方才那嗅觉灵敏的死鬼寻到,然后指着他们这边大喊道:“生人在那儿!”
      沉香一惊,正欲逃走,却猛地被身旁的白无常拿锁链缚住,并且不顾他的惊异,当即押着他现身与那几鬼会面。
      这,明明方才还好好的,怎地突然变卦?莫不是怕被他牵连到……沉香心一寒,觉得自己今夜真是倒霉透了。暗叹了声人救不如自救,电光火石间,他心中理智暂且战胜了恐惧,迅速反应过来,猛地摆脱白无常束缚,甩开众鬼向外面逃去。
      只是,终还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他目前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面对着层出不穷的鬼差,他终是不敌,到了最后,只得在重重压迫至极的眼神中,与黑白无常一同被押着去了阎罗殿,见了判官大人。
      沉香与那两鬼伏在地上,听那判官厉声宣判,口口声声要革去黑白无常的勾魂索命之职,发配到城门口看守大门。而他自己,则将以“擅闯地府”之罪,打入十八层地狱……诶不对,十八层地狱?!
      被两个强壮阴差架着往外走的时候,沉香彻底反应过来,终于慌了神,求饶道:“别,别这样,放了我,我回去给你们烧纸……”
      他今年才十六岁,还没怎么见识过刘家村之外的繁华世事,也没有体会过当员外乃至娶妻生子的幸福滋味,更何况家中还有一相依为命的病弱父亲,如今怎能就这般下十八层地狱?
      于是忙低声下气求饶道:“大哥行行好,放我回去行不行……”
      他说的情真意切,就差没给那两位阴差磕几个响头了。只可怜不管他如何示弱,自己的这一番求饶,终是被当作了耳旁风——地底到底不比凡间,端的是森冷阴暗,那些阴差生存在此地日久,大多已断绝了七情六欲,自是不能理解他执着回去的心思。
      以至于不管沉香如何低声下气,阴差都不为所动,就在他感觉人生无望之时,前方一白衣身影飘然而至,身材颀长,不怒而威,正是杨戬。
      见着他来,沉香停止叫喊,惊喜道:“是你!?”不知怎的,一见着此人,他突然自心底生出了一种安定感。而这种感觉,甚至连父亲刘彦昌都不曾带给他过。
      察觉到少年话语中的依赖,杨戬冲他安抚一笑。身旁的判官见到这位大人莅临此地,顿时连架子也顾不上摆了,慌忙迎上前来作了一揖,毕恭毕敬道:“参见真君老爷。”
      杨戬受了他的礼,神色淡淡:“此人身犯何罪要打入十八层地狱啊?”
      “这……”惊觉他话中冷意,判官哆哆嗦嗦,硬是不敢出声,不久便又听见杨戬问道:“刘沉香的阳寿是多少?”
      看样子这位真君老爷似乎很是关心这个人界少年……判官低着头盘算一瞬,转了转眼珠后终是大着胆子抬起头谄笑道:“享年八十岁,寿终正寝。”
      杨戬便道:“再给他加二十年,凑个整儿。”
      闻言,沉香惊喜叫道:“好啊好啊~”他虽被左右牵制着,可眼中骤然迸发出的光彩却是怎么也挡不住的。
      杨戬望着外甥笑颜,心道这孩子比起三妹来还是嫩了些。单纯又爱炫耀,真不知是福是祸啊。
      心中好笑又无奈,他看向少年缓缓一笑,有如冬日艳阳现世,引得观者心都快一并融了去。沉香嘴角笑意未褪,便这样与他目光相撞,然而下一刻,却被对方额间神目光芒晃到,登时沉沉睡去。
      杨戬便趁此时机,抱着他身形一晃,转眼消失在了原地。

      将沉香平安送回刘家村的家中,杨戬动作小心地将他放在床上,为其掖好被角后,看着少年的睡颜温柔一笑。而后,在看到旁边睡得人事不知的刘彦昌时,眸光瞬间犀利了起来,看样子,竟是有些起了杀心。
      哼,哄骗了他相依为命的乖巧妹妹,还将他的外甥教成这副不成器的样子,这个书生当真是百死莫赎。
      这样想着,他疾步走到刘彦昌床前,面上闪过一丝薄怒,带着些杀意地屈指直直地向对方伸去,眼看就快要扼到那书生脖颈,却又在最后关头堪堪顿住。
      昔日决裂之时三妹的绝望脸庞犹在脑中挥之不去,杨戬转头看向熟睡中的沉香,心中虽不甘就这样放过那刘彦昌,却亦有些不忍,对沉香的不忍。
      难道要这孩子像昔年的自己跟三妹一样,年纪轻轻便失母丧父么?
      终还是对外甥的怜惜占了上风,他怒瞪刘彦昌一眼,有些恨恨地收回手,果断隐身而去,徒留猛然惊醒的沉香坐在床上暗自心有余悸。
      水牢里,杨婵一如既往地端坐在石台上,只是这一次相比往日却有了些微妙的不同。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门口方向,直到有人进来时,才慢慢收回多余心思,望向来者。
      在她的目光中,黑麾银铠的司法天神犹疑一瞬,终还是抬步走了进来。
      经历了方才一事,他心中突然很想见见妹妹。他想,哪怕不能像以前一样与她推心置腹地说上几句话,就那样看看她也是好的,于是便在回真君神殿的路上转了方向,飞身来了华山。
      杨婵目光所及之处,哥哥的影子落在地上,慢慢随着他的动作逐渐拉长。见他站定,她缓缓开口,却是笃定道:“二哥,其实我的孩子……还活着,对不对?”
      听她这样讲,杨戬一怔,看来还是应了那句母子连心,沉香的动静,果真瞒不过她。他叹了口气,苦笑道:“没错,他的确还活着……我没有奢望你能原谅我,但我仍然不想看到,你就这样痛苦下去。”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骗我……
      杨戬看着她,道:“是的,我当初的确是想杀了他们,免除后患。但,血浓于水,沉香毕竟是我杨家骨血,我们对沉香的期望都是一样的,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做一世凡人,享尽人间欢乐。”见杨婵面色怔怔,他知她是不信自己的说辞,便黯然道,“三妹,你安心吧。”
      说罢便转了身,想要离开这个让他愧疚窒息的牢笼。
      见他要走,杨婵忽然出声叫住他:“二哥!”
      杨戬动作一顿,以为她要为了儿子再次与他作对。心一痛,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他道:“我不会伤害他的。”
      杨婵一时未答话。
      终是难忍心中郁结,他回身望去,想要从妹妹表情中窥见些什么。却见杨婵摇了摇头,眸色温和清亮,隐隐有几分包容愧疚之意:
      “不,二哥,谢谢你。”

      直到驾云回了真君神殿,杨戬心中那抹不切实际的恍惚感都尚未散去。
      他原以为,当年华山下的那场桃林相斗,已然使他与杨婵的兄妹情分出现了裂痕,而自己后来为了令她死心,刻意编造出的“外甥已死”一事,更是令对方寒了心肠……有时他甚至自暴自弃地想,或许,恨之入骨也是有的。
      可没想到,一向执拗的三妹在得知孩儿未死的消息后,竟会那样轻易地原谅自己。是以在重新看到对方眼中燃起的那抹千年来异常熟悉的依赖与信任时,他才会心情复杂得连与她再讲上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便落荒而逃。
      沉浸在这样庞大的喜悦里,他突然生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既然如此,自己是不是该放三妹出来,与她的儿子团聚?只要自己压下这件事,等到那孩子寿终正寝,三妹自然可以做回她的华岳圣母,而自己,也不会再被她记恨……
      事实上,在去往瑶池的路上,他心中的确存有这个念头。可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在下一刻见到王母时便消失殆尽了。
      “叫你妹妹来筹办蟠桃会,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不上来?”
      面对王母盛气凌人的诘问,他斟酌着词汇,小心翼翼地答复,话里言明自己近日公务繁忙,而三妹因故不在华山,自己下界寻她时恰好与其错过,却换来王母一句直白的质疑,“你没把本宫的事放在心上。”
      闻言,杨戬心中警铃大作,却仍是恭顺道:“小神不敢。”
      见他态度恭敬,王母便没再继续责问下去。左右这杨戬也是她心腹之臣,此人性本桀骜,如今虽在自己手下做事,但若是太过苛责反倒不好,便换了个话题继续道:“还有一件事。现有的天条对男女私情的惩罚还不够严厉,从今天起在天条里再加上一条,不但思凡者要受到惩罚,知情不报者也要严加惩处。”
      说到最后,语气蓦地转厉,“我就不信,绝不了这思凡之风!”
      杨戬心知此前的仙女陆续思凡之事已经在她心里埋下了一根刺,若再有犯者,以这妇人的恶毒心思,必定严惩不贷。倘若三妹一事被她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想罢,便诚惶诚恐道:“小神遵旨。”
      自经历了冥府生死簿一事后,沉香心中便存了疑虑。这日,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站在刘彦昌面前,想向他问个明白,却被对方以旁的事情轻轻揭过。
      对方虽然没有多说,可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却是作不得假的。
      沉香心中不由便有些气恼。气父亲明知母亲状况却从不告诉他,恼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少年郎,除了上学和糊灯笼,什么都做不了。
      到底是有些不甘心,沉香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应该找父亲问个明白,便跟着跑去了他房间。
      他立在门外,偶然瞥见刘彦昌手中拿着一物,神情又颇为颓然,看样子竟似在睹物思人,不由凑上前去问道:“爹,这是什么?”
      刘彦昌却不肯说,三两句打发了他去买菜,自己却直接收起灯离开了。
      这下沉香觉得事情更不简单了。强忍着心中疑虑,饭后,趁着刘彦昌不在,他偷偷潜进他屋里,满屋子摸索着方才被父亲藏起来的那个匣子。最后,终于在一个叠放着层层衣物的箱子里找到了。
      暗自鄙视了一下自家父亲的心大程度,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的,竟是一盏碧色莲花灯。
      沉香愕然,拿着灯看来看去都没看出个所以然来,以至于在被那盏灯戏弄到荒郊野外后,他仍没能反应过来,身体本能般地随着那灯飞上了半空。
      直到一尾通体红色的龙从河中盘桓而出,化作人形接住了那灯时,沉香才似回过神来,惊喜唤道:“四姨母!?”
      红衣女子朝他和蔼一笑,二人相对着停在半空,沉香慢慢从重逢故人的心情中回过神来,蓦地想起自己此刻状况,头脑空白了一瞬后,往下看了看,当即惊叫着跌了下去。追着他而来的刘彦昌看到他从高空掉下来的那一幕,不由惊吓道:“沉香——”
      幸而有那红衣女子拦腰接住他,带着他缓缓落到了地面上。
      被称作“四姨母”的女子含笑将灯还给沉香,抚了抚他头顶,温和道:“给,我们回家吧。”

      龙四坐在桌边,被身旁沉香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她性子向来直爽,便开口问道:“沉香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啊?”
      却见沉香笃定道:“四姨母,你不是凡人。”
      见父亲与四姨母当即变了脸色,他心知自己是猜对了,便道:“我想听我娘的故事,还有那个灯,还有我身上的法力!”
      然而两个大人明显不愿让他知晓这些,只见他的四姨母从身后拿起一个篮子放在桌上,对他道:“沉香,看姨母给你带什么来了。”
      篮子里的是美味珍馐还是奇珍异宝,沉香已不再关心,他此刻满心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对于四姨母这种明显欲盖弥彰的行为,有些无法忍受,便有些冲动地拆穿她:“你手里刚才没有篮子,这一定是你变出来的,你到底是谁!”
      见他如此无礼,刘彦昌呵斥了他几句,沉香却浑然不在意,仿佛福至心灵般地质问他:“我都十六岁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娘是谁,你们一直都瞒着我……你们知道我现在觉得我像个什么吗,我像个妖怪!”
      说罢,这些年来心中的愤怒、委屈并着不甘一并涌了上来,他一甩袖子,在那二人的惊呼中转身冲出屋子,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我到底是谁?为什么都瞒着我,为什么都要骗我!”
      怔仲之间,沉香已不自觉跑到方才那条河边。他在河边停住脚步,朝着天放声大喊,声音中充满了愤懑与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当他是三岁稚童,连他的身世都不肯告诉他?爹这样,四姨母也这样!难道看他为亲娘的事情辗转反侧,他们心里就会好受吗?!
      沉香越想越气,几声之后犹不泄火,便恨恨捡起一块石头扔向河里。
      等杨戬再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河边的少年一脸郁色,似是赌气般地望着河面发呆,看着颇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寂寥感。
      几日不见,也不知那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这般思忖着,杨戬眉眼平和,笑着走上前问他:“什么事让你生这么大气啊?”
      沉香循声转身,见着他来,忙撤去阴沉脸色,欣喜唤道:“真君老爷。”
      杨戬不愿他这般见外,下意识道:“别这么叫我。”
      沉香不解:“那我叫您什么呀?”
      杨戬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对他道:“如果非要叫点什么,就叫我舅舅吧。”
      他这样说,何尝没有几分情之所至的意味在里头,哪料沉香听了竟也丝毫不怀疑,脱口便唤了声:“舅舅~”
      杨戬一怔,随即温和一笑抚上那孩子头顶,温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舅舅来看看你。”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挂在外甥脖颈。
      冰凉物什贴在衣襟上的感觉很奇异,沉香心中一动,不由拿手抚了抚,看见那竟是一枚成色极好的金锁,而且看样子竟像是刚刻好的一般,心下不由感动。
      因刘彦昌家境贫寒,父子二人这些年来仅靠糊灯笼和偶尔的代写书信来维持生计,因而他打小便没见过什么珍稀物件,更遑论戴过什么了。摸着手中金锁,他心下流淌着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喜不自胜道:“金的?谢谢舅舅~”
      杨戬颔首,舅甥二人便相拥着向前走去,坐在不远处的草地上谈起了心。
      杨戬耐心听着外甥的絮叨,三言两语间便知晓了他不开心的缘由,再次被对方逼问到三妹之事时,他叹了口气,道:“改日吧。”
      沉香不乐意了,闷闷道:“你们为什么都瞒着我?我稀里糊涂地过了十六年,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这也就罢了,可是忽然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有法力,我还能进阴曹地府,而且我还知道了我娘不是凡人,甚至每年都来给我过生日的四姨母,居然也能腾云驾雾了?”
      龙四居然也掺和了?杨戬诧异:“四……你四姨母也来了?”
      听他这样问,沉香更能断定他与自己家关系匪浅,便接着问道:“您连我四姨母都认识,你是不是我的亲舅舅?”
      听到沉香的疑问,杨戬心情沉重,连带着面色也不大平静了。勉力点点头,听到那孩子又问:“舅舅,我娘……”
      杨戬对他道:“如果你能答应我,知道了之后,从此再不要想这件事情,踏踏实实地过你的日子,我就告诉你。”
      沉香毫不犹豫:“好,我答应你。”
      虽然得到了沉香的应承,可杨戬还是没有说出来。他站起身,望向远处郁郁葱葱的草地,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不想让这件事坏了你的心情。”
      其实,这并非真正的原因。他是怕,真相一出,就连眼前这个对他有所依赖的单纯外甥,都会恨他。
      恨他不近人情,恨他让他从小失了母亲。
      沉香不知他心中忧虑,当即答应了下来:“好,一言为定。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在这里见!”
      杨戬便笑了笑,哄道:“快回去吧,你爹和你四姨母还等着给你过生日呢。”
      沉香同他道了别,往前跑了几步,忽地回头笑道:“我今年最贵重的礼物,就是我有了一个舅舅。”说罢,扬了扬手中金锁,笑着跑开了。
      杨戬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流着他们杨家血脉的孩子慢慢走远,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这时,哮天犬从他身旁冒出来,不放心地问道:“主人,您真的要告诉他吗?”
      杨戬道:“瞒不住了。”况且,就算他不告诉他,那个刘彦昌也会告诉他。

      沉香有了舅舅,还得了礼物,心间满满的都是欢喜。因而心中郁气也消了,回到家里,再瞧不出方才离家之前那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客客气气地为龙四斟茶:“四姨母,请用茶。”
      难得见他这样乖巧,刘彦昌也不再想着瞒他,同龙四对视一眼,按着他肩膀令他坐下,道:“沉香,你说的不错,你已经十六岁了,有些事情是不能再瞒着你了。你知道,你四姨母是什么身份吗?”
      沉香摇头。
      “她就是东海龙宫的四公主。”
      沉香愣了愣,没想到对方竟有这么大的来头:“……公主?”
      龙四点头,接着道:“你娘,她就是玉皇大帝的外甥女。”
      接着,刘彦昌便向他讲起了十八年前,自己与三圣母杨婵的那段往事。
      无非是凡人见仙人,由敬慕变爱慕。只可惜,在那两个旁听者或感动或恼恨的眼神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桩“襄王有梦,神女无心”的结局。
      提起那个女子,他面露怀念之色,目光中是轻易便可察觉的缱绻温柔,因而在讲到杨戬派兵捉拿妹妹时,心头甚恨,说出的话便也不怎么中听了。
      而沉香恍惚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那,我娘现在还活着吗?”
      这话一出,另外那二人都缄默了。
      沉香抿抿唇,心中突然很难过。

      翌日,沉香早早去了那条河边。他刚停下脚步,杨戬便从他身侧幻出了身形,却是不知,那些是非黑白早已在短短一夜间全然颠倒了。
      他仍惦记着小外甥要问的那些关于三妹的往事,温温和和地笑着唤他:“沉香。”
      沉香看着他的笑容,怎么也没法将父亲口中心狠手辣的大恶人跟眼前光风霁月的男子联系在一起。
      他向来心思简单藏不住事,杨戬观他神情,顿时察觉出不对劲,面上笑容也渐渐消失,问他:“你是不是已经……”
      话音未落,却见沉香腾地一声跪倒在地,眸中已蓄满了泪,“舅舅,我求求你放了我娘吧!”

      猝不及防受他一跪,杨戬素来淡定从容的眼神微不可查地颤了颤,手指紧扣着扇柄,他沉声道:“沉香,你快起来!”
      “我不起来!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沉香单纯不谙世事,杨戬却无法放任自己同他一样天真,只得循循善诱道:“我和你娘做了几千年的兄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一直宠她爱她,事情弄成这样,你以为我愿意吗?”
      既然如此,沉香便更不解了:“那你为什么还那么对待她?”
      自己明明是秉公执法,为何所有人都觉得他是错的?杨戬心头有些发苦,却仍不肯松口:“沉香,有很多的事情你是不懂的。这些年你没有娘,不是一样过得很好吗?”
      “以前我没有娘,所以我也不去奢望,可是,忽然有一天我知道我有娘了,而且她还没有死,在另一个地方受罪,我还能安心地活下去吗?”
      听到他这样讲,杨戬不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瑶姬。小小年纪便母子分离,在身世这一方面,这孩子与自己何其相似。
      “你有这样的孝心,我很高兴……来,起来,沉香。”他说着,上前一步搀起外甥,落寞道,“舅舅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所以我希望你能过得好一些,凡间的生活,不管什么样的荣华富贵,只要你挑得出来,我就能帮你办到。”
      他不希望这孩子重蹈他当年的覆辙,左右三妹在他这里,无论如何他都会好好护着她,绝不会让她落得当年母亲那般身死魂消的下场。
      然而小小的少年并不能了解到他的苦心,只执拗道:“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我娘得到自由,我只想要我们一家人团聚在一起!”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愿景呢。杨戬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娘犯了天条,这是她应受的惩罚,没有商量的余地。”
      沉香含泪恨恨:“舅舅,你心真狠呐。”
      我心狠?杨戬豁然回身,强压着心绪解释道:“身为司法天神,我不能徇私枉法。”
      “不能徇私枉法?那你在阴间随便给我加了二十年阳寿,不算徇私吗!”
      “沉香!”三番两次被顶撞,杨戬心中也有些不耐了,声音蓦然变冷,他道,“扪心自问,在处理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做错。”
      见他面色不虞,沉香索性放软了态度求道:“舅舅,看到我和我娘这样,您心里也不好受吧?您就带我上天,求天庭放了我娘吧!”
      听到这里,杨戬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太天真了,“让天庭放了你娘,你这是痴人说梦。”
      沉香终于气极,口不择言道:“你是不敢让天庭知道,你是怕我们会连累你……”
      杨戬语气森然:“我怕你上了天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沉香恨声道:“你是不敢面对天庭,你怕丢了你的乌纱帽!”
      杨戬可以容忍不相干之人的谩骂,却无法认同血脉至亲的质疑,冷声喝道:“闭嘴!”
      “我偏不闭嘴!”沉香越说越气,在杨戬愈发深沉的面色中一字一句道,“你和下界的那些贪官污吏一样,只知道对下面耀武扬威的,却不敢对上面说半个不字!你明知道他们不对,你却不敢跟他们对抗!”
      虽然知道沉香此言只是气话,可那些诛心之语却还是切切实实地落在他的心上,留下了密密麻麻难以愈合的伤痛:“你——”
      沉香丝毫没有顾及他的心情,犹自抢白道:“你太自私了,我瞧不起你!我一定要想办法上天,求他们放了我娘,就算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粉身碎骨?就你?”杨戬猛一旋身,墨扇一扬,沉香便觉一股威压迎面逼来,迫得他几近窒息,然后他便在这种眩晕之感下听见眼前舅舅毫不留情的冷漠声音,“我现在就能让你粉身碎骨!”
      墨扇当头压下,沉香身形倏忽变小,竟被那一纸墨扇压得喘不过气来,犹自在地上翻滚着嚎叫了起来。杨戬见此,心知震慑已成,也不愿真伤了外甥,便收回墨扇,冷声问他,“还有胆子粉身碎骨吗?”
      沉香仿若刚从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心中后怕,一时无法言语。他便接着道:“我给你两条路走。第一,做回你的凡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可以帮你。第二,去做一件你根本办不到的事情,而且随时都有丧命的可能,你好好想一想。”
      说罢也不再看他,直接拂袖而去。

      灯笼铺里,刘彦昌拿着工具坐在外间,心不在焉地糊着。一片黑影压下,他动作一顿,抬眼望去,竟是那个缠绕了他十余年的噩梦——杨戬。
      曾几何时,作为圣母宫的庙祝,他对此人并不陌生。三圣母在下界任华山神一职,碍于身份无法轻易离开道场,每日形单影只,除了龙四等相熟好友时常来看她,便要数作为其兄的杨戬来得最多了。
      那兄妹二人向来感情甚笃,刘彦昌是知晓的。可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无法释怀,作为她的哥哥,眼前这个人怎会那般狠心,疼爱了三千年的妹妹竟然说下手就下手!
      思及此,他心中来气,便仍保持着方才的动作,站在原地,假装没看见他,然后便听见杨戬冷声问道:“东海四公主呢?”
      敖红听到动静疾步跑出来,见着他来,不由冷下脸色,警惕道:“二郎神?你来干什么?”
      冷厉的眸子扫过在场二人,杨戬道:“你们背地里怎么骂我都行,只要你敢带沉香上天,我保证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还有你。”
      漠然看了刘彦昌一眼,他转身离去。谁料刘彦昌闻言突然向他这方冲来,逼问道:“你把三圣母囚禁到什么地方了?”
      这个多事的书生,居然还有脸问他三妹的下落?杨戬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待到刘彦昌即将靠近时,一挥袖,将那人甩在了身后不远处的一堆灯笼上。
      眼看着罪魁祸首走远,龙四忙去扶他:“刘彦昌,你没事吧!”

      此事过后,杨戬又去了一趟华山。他站在池水边遥望着囚台之上的妹妹,神色郁郁。
      前两日与沉香不欢而散后,他回到真君神殿,心头一直堵着一口气。然静下心来一想,沉香的话虽然过分了些,却也情有可原。毕竟在那些不明真相的人眼里,自己的确是拆散他家庭的恶人,刘彦昌此人又素来与他有怨,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话。沉香那孩子未经世事,必定会对父亲的话信以为真,如此想来,怨恨他也是必然的。
      想通后,他又去了趟刘家村,想要看看外甥如何了,不料却看见那孩子孤零零一人坐在院子里,无助地对着手边的宝莲灯哭诉。在听清那孩子的呢喃后,他更是有些自责。
      初见时那个单纯稚气的少年,在经历了这一遭后,终还是不得不长大了。只是不知,这件事对于他来说,究竟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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