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得了公主“病”》贰少奶奶

6、第06章

　　一国之政，万人之命，悬于谢相一满脑门。前有刘恒擅权乱政之警钟，谢廷铨坐在相位上，日日为政勤奋，忠直无私谨慎国事，从不敢图谋私利，苟求厚禄庸碌无为。再加上剑南节度使急报蜀北遇上蝗灾，谢廷铨与门下省侍中梅晋日日入阁，先前应下与怀思公主的对簿之事便耽搁了下来。

　　之前闹了不愉快，宋娭光肯定不待见他，他一来忙二来也懒得讨无趣，因此宁愿多跑几次礼部，也不愿登春华宫的门。他向来行事果断不粘缠，既然拿得起那便放得下，于是这么一放，连去殿下跟前凑趣的心思都放下了。

　　这日圣上召对，闲暇时问了他一句：“前日怀思与朕说，欲帮小六儿与燕将军家独女牵线。朕瞧着她倒是挺热衷做红娘，便多嘴问她一句婚事有何打算，她左顾言它又将话头使开了。丞工近些日子可去过春华宫？与怀思相处得可愉悦？”

　　对不起呐圣上，臣差点没把殿下给气死。谢相心里这么想但不敢说，只可委婉一些回复。

　　他揖手：“蜀北虫祸之事近在眉睫，所属郡邑天久不雨，致民艰于树艺，衣食不给。诸路旱蝗，民不聊生，臣忙于寻治蝗之策，利水利之事，一时未得空去看望殿下。”

　　“今日朝堂之上，朕已批诏缘黄河、沛河、清河、御河州县等地别课民树榆柳，以图抗旱防灾。好再此次天象无异，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圣上背着手，绕着他转了一圈，才缓声道：“裴西平那案子查的怎么样了？”

　　谢廷铨道：“臣当年奉旨查案草率，尚未及时与太医令对簿裴西平死因。臣已指示宗少卿派人去孟太医乡所查探，尚未寻到。卷宗中涉及裴西平殁前一日行踪，各方证言也有出入，还待进一步对簿。”

　　“这事儿不急，你慢慢查。”圣上抬了抬下巴：“怀思虽为宗室，但对簿这种事儿便不要去宗正寺了。你若有要问的，可直接去春华宫走动。”

　　圣上金口下了谕旨，谢廷铨面色如常，拱手领下。

　　朝野上下，圣上的丈人爹多得跟蚂蟥一样，但无论如何，那些丈人爹见到圣上还得卑躬屈膝，瞻不了天颜，枉不了尊礼。换到谢廷铨这儿也一样，圣上是他的准丈人爹，九五之尊说的话你得听，哪怕他闺女给你扣了多大的绿帽，也得好言好语地哄着。

　　这便是做皇帝的好处，自然、宗室贵胄亦能共享这份好处。谢廷铨叹息，谁让他是草芥子呢，任风吹个东倒西歪，东西南北从无选择。天堑般的地位就在这摆着呢，再不乐意也得硬着头皮上。

　　虽说没法违抗圣令，但好歹能选择什么天儿去吧。谢相心情不爽快，于是在一个风雨欲催的昏沉天，踏入了芳菲尽歇的春华宫。

　　民间有谚称，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春华宫那一角菜园子今年又扩出一角，春雷滚滚而来，宋娭光忙使唤宫人犁地修耕，忙得热火朝天。

　　谢廷铨双脚迈进门时，门口连个执卫的内侍都没有。他倚靠在红漆木柱旁看着宫人们手忙脚乱地忙成热锅上的蚂蚁，唯独宋娭光笑眼弯弯地撒种子，远远望去倒有一种归园田居的惬意。

　　她穿着一身深灰锦锻短打，头上的挽着发髻，拿根碧玉钗别着，看起来英气十足。一双素手拿着锄头刨来刨去，看那情形像是有点无从下手。

　　宫里的主子都娇贵，也只有她独树一帜。不畏艰辛污脏，乐在其中并且肆意享受这种单纯的农作快乐，好像矜贵这俩字天生就不属于她似的。宫掖日子枯燥，她站在皇宫寸土寸金的地儿上，犁走她的苦闷，也着实苦中作乐。

　　谢廷铨对这位殿下重新审视了一番，心中那些成见便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宋娭光抬头擦汗的功夫，看见谢廷铨正懒懒地倚在廊下看着她。她起身朝他招手：“谢相快来，天要落雨了，赶紧过来搭把手呀！”

　　农活他倒是没少干过，相爷入仕前曾是一把务农的好手。他将朝服脱下，留着一身青石色中衣，轻挽起袖子，走到坛前对宋娭光说：“殿下这垄太深，种子落地再覆土，头遭雨落下，免不得封僵不好冒芽。”

　　宋娭光恍然：“哦，我说怎么年年都要重新补种，原来是这个道理。依谢相看，该如何播才好？”

　　谢廷铨用犁重新翻了垄，小臂用劲儿，纹理清晰的肌肉恰到好处地隆出了弧度。青石色中衣难掩他后背笃实，欲说还羞地昭示身材的匀称精干。身姿挺拔，干活毫不费力，是那群拱肩塌腰的内侍们没法比的。

　　宋娭光肆无忌惮地看，看着看着才惊觉自己不动眼珠盯着一个男人的后背看太过于轻浮。她颤着眼皮子拉过素珍，指着脚下的黄土地半评价半恭维道：“相爷这身坯子，站在朝堂上可太浪费了，这换做田间地头，妥当是位农耕壮士呀！”

　　素珍可不敢对谢廷铨评头论足，见自己主子红着小脸，便陪着笑应和：“可不是呢，这回可让主子既省心又安心了。”

　　人被盯着一通瞧，怎么都能感受出一二。谢廷铨刚想打趣宋娭光目光如炬，是不是看上他了，猛地听见被夸，跟做实了自己的疑问似的。谢相脸皮子厚，但耳根子软，于是顶着泛起红晕的耳垂，笑着撸了一把袖子，将隐藏在锦缎里的孔武放出来，低喝一声便更加卖力了。

　　自古男耕女织是佳话，内侍宫婢们自觉碍事，均站在坛子外弓着身抿着唇笑。宋娭光一边向谢廷铨讨教播种方法，一边身体力行地实施，那光景瞧着都般配。待到滚雷顺着天边溜到头顶，雨点噼啪落地时，俩人已经盥了手，坐在廊下舒着气儿。

　　宋娭光坐在梅花缠绕的圈椅里，视线落在廊外细密的雨坠上：“惊蛰过，暖和和，□□老角唱山歌。阿娘在世时常与我讲节气谚语农事技巧，我外祖父是农家大户，阿娘将耳濡目染的经验传与我，我再亲手将那些经验弄活，在我看来是一种承袭。谢相瞧见那片绿油油的春菜么，春风吹又生，亦是另外一种生命的延续。”

　　她说话的时候语速不快，有一些遗憾的滋味在里面，更多的是希冀与告慰。年岁不大的姑娘失去母亲的疼爱，能养成这种乐观向上的性子着实不易。人一旦经历过失去，便尤为珍惜往昔回忆，越是如此越不轻易忘掉亡人。但她不钻牛角尖，那一颗玲珑心透彻又细腻，能活出嫩芽初绽的活泛劲儿。

　　谢廷铨视线掠过那片绿，又越过红色宫墙往南边看，含着笑说：“殿下去过江南吗？这个时节的丘陵地田塍层叠而上，水波粼粼。在阳光照耀下，像是一面又一面的镜子，将蓝天与白云装进去，倒映出山水相连，正是好光景。等到收成之时，风吹谷浪，漫天的黄色，比宫里的琉璃瓦还要好看。”

　　“真的吗？那景象肯定很美，真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去看看。”宋娭光笑着答，侧脸的弧度圆润，眼睫俏立着，葡萄一样的眼睛润地像是镀了一层水光。

　　心中起了一丝波澜，谢廷铨嗓间划出一声嗯，将视线落在她轻悄的鼻尖：“殿下若想看，待臣政务不忙时，便陪您去。”

　　“谢相还有政务不忙的时候？”宋娭光侧目与他对视，翣着眼瞧他，“前几日父皇还为蜀北之地虫祸忧心，我晓得您必定苦身焦思，今日得空来，是已经有好的对策了吗？”

　　谢廷铨从来不与她提起政事，宋娭光晓得又是白问，面色一晒，忙接了一句：“是我僭越了，谢相勿怪。”

　　天边的乌云一层覆着一层，雷雨也未有停歇的意思，风吹过廊下，裹着一层细密的雨湿润地扑面而来。谢廷铨起身将朝服重新穿好，理好衣襟和朝珠，拱手向宋娭光告请。

　　“臣今日来是有一事要询问殿下，劳请殿下与臣到殿内说话。”

　　宋娭光自打看见谢廷铨便晓得他不是闲着来串门儿的。她吩咐辛苦打帘素珍传茶，这才坐稳实了问：“不知谢相有何要问的？”

　　谢廷铨敛着神色：“臣奉旨密查裴西平一案，发现卷宗中关于裴西平……”

　　他说到这儿突然不太想说“畏罪自杀”这四个字儿，先前案子盖棺定论得太糊涂，裴西平的死因说不清道不明，如今有了疑点，隐隐地生出一丝遭人陷害的质疑。

　　他怕她牵扯上坏情绪，于是改口继续说：“殁前一日去向有疑点。殿下作证裴西平曾来春华宫与您商讨婚事礼序问题，可否请殿下仔细回忆下，是否有纰漏之处？”

　　宋娭光蹙眉，颌首称是：“确有此事。当时公主府建造延误，临时改了请期至裴府。因此献舅姑礼仪与公主出嫁礼仪有相悖之处，裴司业正是因此事而来。不知这其中疑点在何处？”

　　“殿下是否能忆起，裴司业来访是什么时辰？”

　　素珍奉上茶，站于一侧回：“臣记得清楚，裴司业午时来的，与主子食了些切脍，又说了一些体已话，将近申时才走。”

　　时间与出入门籍相符，谢廷铨抚袖沉思。两边证词均言之凿凿，定有一方做了假证。他闷头不说话，宋娭光心里有些不安稳，喃喃道：“裴司业那日曾落下一本册子，里面是一些日常记录。素珍你去取来，劳烦谢相查验，看看是否有利于佐证。”

　　谢廷铨接过册子翻了翻。册子原本是新的，里面有两三页记录着摘抄的中经和杜撰的小诗。看得出来，裴西华是位浪漫的妙人，有讨殿下欢心的资本，不然殿下也不会将这册子翻的滚烂。

　　谢相心中轻嗤一笑，面上装作无事般言道：“此案当初审理得太糙，许多案情脉络还需要重新梳理，臣今日先将这册子带走，能不能用上还说不好。”

　　宋娭光倒是没挽回，表情略有些忐忑，手指绞着帕子，软糯着嗓子问：“上次在政事堂与谢相有些龃龉，是怀思过于急躁了。谢相大人大量，还请您别往心里去。”

　　谢廷铨笑道：“是臣逾越了。”

　　宋娭光如释重负一般长舒口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那以后，我还能再去找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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