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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下决心吗……游魂说。
      我只是意识到无法回避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在宫中愁闷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朝会的消息。那时我便隐约觉得事情不妙。明明已经紧闭的皇宫,纵然有朝臣当值也是相当零散的,如果有必要当朝议政,那必然是出了什么不得不请来公卿们的大事……能让陛下不在意避忌的事又会是什么呢?
      难道是……找出了作祟的真凶吗?
      博雅在朝堂上一眼看到了端坐在右大臣身边的慈明法师,便知道这指望落空了。法师神色庄严,一如既往,似乎对万事都了然于心,胸有成竹。而右大臣师辅短短数日不见,看上去竟憔悴了好些,下巴的皮肉松垮垮地挂下来,那一贯的骄矜之色如同脸上扑着的白粉一样虚浮。博雅在一旁看得真切,不由得暗中抽了一口冷气。帘幕后的天皇陛下问起紫宸殿妖物作祟一事调查的下落,左大臣先是说了一些场面话和表示忧虑的套话,这期间博雅没有留意。大纳言高明大人忧心忡忡地皱着眉头,发现博雅神色不宁,便以眼色示警。博雅望见叔父,略觉宽慰,然而此时,他听到了右大臣引荐法师的话。
      “慈明法师已经发现了作祟的根源。”
      博雅稍许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在他心目中,法师已经与夺人性命的恶灵无异,他说出来的话又怎么能是真的呢?他想起了那一日紫宸殿上法师的酷烈的眼光和无情的手段,说不清是怕还是急,浑身都微微发颤。
      就听见法师声音清朗地说:“陛下明鉴:作祟的乃是太子寝殿的屏风。就是原本放在清凉殿,在数日前的更衣日(注)才挪到太子寝宫的那一扇。陛下原先的重病也是因此而起。还请陛下查问个明白。”
      电光石火之间,博雅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正是数日前管弦之宴上的那扇烟雨大屏风……它跟郊外倒毙的高明叔父的家臣一样,也成为了栽赃高明叔父的手段!他满心愤懑,望向殿堂深处,那位至尊天子掩在帘幕后的容颜看不出任何端倪。而藤原师辅的声音已经响起:“那扇屏风虽是微臣所敬献,微臣又怎能有谋逆之心?屏风出自源高明府上的画师荷衣信芳之手,微臣是雇他来作画而已。何况,若真是微臣所为,又怎会任其在更衣日挪动到太子寝宫,谋害微臣的亲外孙呢?”满堂朝臣多有附和。
      源高明一时惊惧,莫可名状。对方的敌意他并不感到意外,然而这般罪名却真是飞来横祸,大大出乎他的想象。他似乎不知道该先否定谋逆大罪,还是该指斥师辅诬陷,试图开口辩解,一时间却不得要领。天皇也似十分意外,隔帘勉强发问了一句,便没了下文。而朝臣们还在等待着源高明的回答。
      除了我多少知道一点真相之外,就没有人能替高明大人辩解了啊!博雅想着。他挺直了身子,却感到慈明法师的眼光遥遥地望过来,不包含任何感情的注视,让他感到一阵恶寒。可是……
      博雅终于排众而出。他言辞恳切,几近急迫:“陛下!恳请陛下下旨,找来画师荷衣信芳前来对质!臣以身家性命担保,高明大人不会是幕后指使!陛下一向器重高明大人,高明大人又怎么会反过来谋害陛下!”
      他话语简单却条理清楚,更让众人惊讶的是一向不参与政事、老实得近于朴讷的他此时却出言襄助源高明,且点出了天皇一直默许甚至鼓励源高明扶植在朝势力的事实,一时间众人倒被这样微妙的话题所束缚住了,不好说什么。藤原实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博雅片刻,转身奏报:“博雅大人所说极是。陛下,需找到荷衣信芳弄个明白。”
      “贫僧以为这样做极是妥当。”慈明法师收回目光,缓缓说道,“不过贫僧也要斗胆问一下源大纳言高明大人,屏风一事您是否知情呢?”
      博雅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他胸膛微微起伏着,听着法师向着高明大人发难。高明大人还没有说话,而此时,博雅分明看到法师的眼中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
      难道他要故技重施,去役使……
      “高明大人!您要当心!”博雅忍不住低低地喊道。这已经算是御前失仪了,然而朝堂上的气氛如此剑拔弩张,一时也无人计较此事。
      源高明多少镇定下来,摇了摇头,语气倒是不失身份的:“微臣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荷衣信芳了。陛下,屏风的事我全不知情。荷衣信芳为人狷介,虽说为我作画,可是平素行踪不定,寡言少语,臣也不知他私交如何,为人怎样……”
      慈明法师却没有接着追问。他的眉头略略抬高,有什么让他感到很意外……可是高明的话也不过是例行的回答而已。他在暗自奇怪的,显然是发生在朝堂之外的事情。
      “我听到有人说,十余日前高明大人的家人抬着一扇荷衣信芳所绘的大屏风经朱雀大街入府,可有此事呢?”藤原师辅开口了。
      “我确实听闻家人订了一扇屏风,不过后来画师爽约了,我至今也没有收到。师辅大人如此清楚此事,莫非一直暗中关注着吗?”高明反唇相讥。
      法师愈加的沉默了。他没有说任何话去帮助师辅,坐在原地高深莫测地沉吟着。随后,他再次望了一眼博雅,这一次显然比方才要专注的多了。
      廷议越发的混乱,高明与师辅争执不下,转而很笃定地请求陛下派人彻查自己的府第,师辅倒也不示弱,在一边连连催促,反倒是左大臣实赖渐渐地皱起了眉头,向着师辅望了几眼。
      天皇的声音露出了倦意。师辅因为少了己方的支援,终于也有所收敛。最终天皇决意对源高明处以软禁,同时派人搜查家宅,并四处查访画师的下落。而那扇据称是作祟的屏风,则将在法师的主持下,与次日烧掉。其实烧掉了更加是查无实证……这也可看做是天皇对源高明暗中的偏袒吧。
      只是这样的偏袒和保护,是越来越有心无力了。
      不管怎么说,叔父总算是暂时安全了吧。
      博雅手心中全是冷汗,朝会结束后,他按礼节退下,交握着自己的双手,定了定心神。
      由于算是发现了作祟之因由,紧闭的宫城门终于打开了。他的侍从并不知道他何时归家,一时也没有得到消息,并没有在外等候,这正中博雅下怀。
      一定要快些找到晴明。现在是绝对不能够感到安心的。晴明原来早就说过了,他说他更在意的是施法的人是谁。我当时没有留心,现在明白了。这个法师,他的意愿,恐怕不是简单地纠缠于藤原家族与源氏家族的斗争那么简单。
      要告诉晴明……要快些告诉他!
      博雅快步离开了宣阳门的人丛,匆匆经行过自己供职的左近卫府,从上东门绕出去。上东门就直通土御门了……
      一路依方位走来,本是熟悉不过的街巷,博雅只顾着低头沉思,待到发觉异常的时候,不由得惊讶地猛然停步。两旁的建筑物绝非民居,高大整饬,勾心斗角,屋脊塑有吉兽,栩栩如生,张扑欲下。竟然是不啻于皇家气派的连绵内苑!
      “这……这是暨越了吧……”受过传统贵族教育的博雅本能地喃喃自语。他警觉地收回脚步。这里不对劲。平安京不可能有这样的场所,何况自己行走的方位绝对不会遇到皇室或高门。
      那么,终于出现了吗?
      虽然紧张甚至恐惧,博雅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敌对的一方——大概是法师,或者不管是谁——终于露出了端倪。至于为什么要找到他头上……这就不是他能迅速意识到并且表示愤慨的思考范围了。这个无论遇到何事都会认真面对的男人,此刻只是希望自己能带上那把长刀——虽然它在过往的经历当中体现的作用更接近于吉祥物而非武器。
      面前的通衢大道,空荡荡的,一派死寂。这宁静压迫着博雅的耳膜,他有意地咳嗽了一两声,脚下的步子也踩得响了一些。脚步声回荡在这空间之内,发出空洞的回声……听上去更加不祥。博雅迟疑地停住了脚步。
      隐隐的钟磬声从远处传来。四周的景致顿时为之一变。街巷顷刻间消失了,代之以青翠山林。眼见得不远处一瀑清流飞溅下来,山坳上方弥漫着一层淡淡的云雾。阳光普照,照得大气而无情,照得眼前的景致虽然生动却全无明媚之感,反而现出几分张牙舞爪的凶险。
      身后的草丛中传来一阵响动,博雅吓了一跳,掉转了身。一个垂髫童子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手里还拿着个五色斑斓、花团锦簇的彩球,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博雅愣怔在原地。头上的小鸟——听声音像是黄鹂,在浓荫中慵懒地啼鸣了一两声,突然又住了口。
      这一次长草被人重重地踩过,一个身背着箭壶的昂藏武士大踏步的疾步走过,经过博雅的身边却没有看他一眼。
      对于他们来说,自己是不存在的吗?
      四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两位身着青袍、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又在博雅身侧显现。他们的嘴唇翕动着,却没有听见他们发出一点声音,正对着博雅走过来。
      “那个,请问……”博雅开口了。
      两人直接地穿过了他的身子。一晃就走了过去。
      博雅只觉得全身发冷,他的惊叫都噎在了喉咙里。这时其中一个年轻人却回过身来,淡淡地说了一句话。
      这次他的声音着实传进了博雅的耳朵。
      “昨夜山中宿雨晴,白云绿树最分明……”
      另一个人带着笑意随后应道:“茅檐早起无他事,去看南溪新水生。”
      “两位是……”博雅连忙回身,可是眼前又是一个人都没有了。
      博雅踌躇起来。善于捕捉音律的雅乐家对于诗歌一道甚是平平,他不但没有吟咏的捷才,连欣赏的喜好都谈不上。然而这诗歌……似乎含有什么触动了他的东西。明明只是一首不见精彩的汉诗而已,为什么听上去像是咒呢?
      咒……还是初识不久,晴明就告诉他,名字是最短的咒。是他所能理解的,不多的冠以咒的名号的事物之一。那么说来……
      这首诗,里面有晴明的名字啊!
      博雅定了定神,发现自己把那首他只听过一遍的汉诗记得十分清楚。昨夜山中宿雨晴,白云绿树最分明。茅檐早起无他事,去看南溪新水生。
      晴、明、事、生。
      这是警告,还是预示,或者是一种好整以暇的嘲笑?
      让源博雅大人见笑了。
      一个枯涩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
      没有任何形体随之出现,周围的景致也没有变形或者朽坏,空气中也没有绿色的鬼火,甚至连这里的天色都没有丝毫黯淡。然而听着这般声音……血液都仿佛要凝结起来。
      “你是谁?”博雅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他本想大声地质问,可是说出来的声音却像是低语。
      这不过是我的结界,并非是了不得的排场而已。那个声音略为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情愿作出解释。
      博雅大人请不要误会,我跟那些品格不高的人或鬼怪不同,故弄玄虚不是我的爱好……本想直接杀了你不必费口舌的,然而还是不得不放你进来。你不仅是个值得使用的人……身上还佩带了有意思的东西。
      它——不管它是什么,都显得残忍而直接,甚至没有任何折磨对手的兴趣,只是在简单地揭示事实。博雅想这也许是因为它根本没有把自己看在眼里。反抗是没有用的,那个声音在暗示。你拒绝我就像是拒绝索命的阴司,是逆天道的不自然的事。
      要杀了我吗?终究有一天要来临的大限,就在眼前吗?博雅禁不住一手掩住胸口。不自然的事。他突然想起了晴明的说辞。生老病死是自然的……它们才不会理会我带了什么。多荒谬——这家伙是在伪装天道!我身上确实有什么能阻碍它的东西,以至他要用结界来对付我!
      “才不会任你为所欲为呢!”想到这里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你是在装神弄鬼!”
      拿出来吧!
      博雅的回击并没让对方有任何犹豫,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猛烈抽搐了一下,胸口涌起一阵热辣辣的感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胸前出现了一根细细的红线——它先是直直的喷射出来……那是血……然后又古怪地像丝线一样盘绕着,如同灵活的小蛇一样,反回头钻进了自己的胸口,须臾显出身影时,衔着一样东西——他的短笛叶二!
      随着叶二远离自己的身体,好似生命也随之流失了一样。
      “你知道吗。”博雅咬紧牙关,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你不过是刻意伪装。你要杀我,因为你有你的目的。天地可不一样!不管你要利用我做什么……你摧毁不了我这么想……”说到后来,他的声气也短促起来。
      那游行在空中的血色小蛇终于是凝滞了片刻。博雅拼尽全身力气向着叶二扑过去。他紧紧抓住了自己的横笛,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而那条血蛇暴怒一样直立起来,噬向他的咽喉。
      就在此时,一道快如闪电的影子掠过博雅眼前,反叼住了那条血蛇,让它化作了血沫四散开去。随后它又一晃,飞快地回到了博雅身后。博雅擦擦脸上飞溅的血迹回身一望,却忍不住惊噫出声——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正缓缓缩回她的飞索一样的长脖子,那颗头就连在那长长的脖颈末端,容颜秀丽,口角带着血色。
      “飞……飞蛮首……”博雅脱口叫出了当年在牛车中偷看百鬼夜行的时候学来的名词。
      与此同时,另一个淡黄色的小身影挡在了博雅的身前,初看只有一只鼬那么大,可是站定了却是一位穿着淡黄衫子的少年。少年双手微张,两道飞镰一样的旋风像是武器一样,在他的手心旋转。
      “博雅大人快走。”一个声音非常热心的说,一双小手在拉他,“让穷奇先挡一挡。哎呀,也不知道这小子靠不靠得住。穷奇你也是的,我就说你别比天狗大人跑的还快嘛,很危险的……”
      那是一个长着狸猫皮毛的茶锅,一边絮絮叨叨一边伸出人的手脚催促着博雅。
      叫做穷奇的少年回身瞪了茶锅一眼。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足有三米来高的天狗出现了。空气里的瘴气浓的化不开,天狗展开了背后的双翼,发出啪啪的震响。
      那个声音终于轻笑了一声。
      真是讽刺的同盟啊……
      “想来你也不会招抚我们吧。”穷奇声音刺耳地说。
      “就是就是!你又没有好处给我们吃掉!”狸猫茶锅尖叫道。
      天狗一言不发的拔出了大刀。
      “好处?吃掉?”博雅莫名其妙地重复着。
      那声音不再回话。博雅身周的妖怪们纷纷戒备地等待着它的反击。然而奇怪的静默弥漫开来。地面突然索索地震颤着,远处的瀑布如同蒸发一般不见了踪影。妖鬼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看来计划进行的很顺利呀。”
      “我们正好借此跑出去。”
      “博雅大人,它把结界撤掉了,我们也停留不了多久。”飞蛮首轻声说,“您要保重。”
      “等一下……请等一下。你们知道那个……那个声音是谁吗?”
      “船冈山的山姥和木魅都迁走了。还有贺茂川的河童,没义气的也跑了个干净。我要是你呀,博雅大人,我就听晴明大人的话。躲起来!快逃!平安京有大麻烦了。”茶锅说。
      “我要去见晴明。”博雅坚决的说,“还有,我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你们来帮我,是晴明的意思吗?他跟你们交换了什么?”
      “不是他。”穷奇笑道,“是更美味的——啊,是更了解我们的人。啊呀,能立刻兑现的人真是难得。我都快等不及了。可别让姑荻鸟和般若它们占了先。”
      “穷奇,耐心点。”天狗威严地说,“我相信贺茂保宪的信用。事情结束后他会平均分配的。”他望着博雅,“那么,我们就告辞了。”
      “保宪大人?”博雅惊讶地听到了这个名字。
      “博雅大人,你非要找晴明大人的话,就在那一边!”
      茶锅说着,向着博雅肩上一推。博雅忍不住一个踉跄。抬起眼来,面前是一条戾桥……桥边斜斜地坐着一个老人,身穿着破旧的公卿服饰,头发扎成一个有点凌乱的发髻,没有戴帽子,却一派怡然自得的风度。见到突然出现的博雅,他只是转过头来打了个招呼。
      “果然来了啊,博雅大人。”
      “原来是您……”博雅喃喃地说,望向老人身后的晴明宅院,五芒星的大门已经紧闭。
      “天气冷了呢。吾人也想进入那里面喝一杯,可惜那里面已经很不舒服了……”
      芦屋道满笑着,轻轻摇动手里的酒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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