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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夜凉如水,惨白而寒凉的月光一点点漫上他的脚踝,燕乔又一次从噩梦里醒来。侍者听到动静,敲门轻声问:“陛下,陛下?”
      燕乔一动不动地坐在床畔,披发散衣,默默不语。
      他又梦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春日,寒冷而绝望的春天,结束了他的一切期待。
      嘉历三年,大将军李盛懿直言犯上,触怒龙颜,后又被查出其在嘉历元年靖王叛乱时与其私相授受,里通外敌,证据确凿。平叛一等功臣兵部尚书谢免上书,称李盛懿数次逆鳞邀名,是为目中无君;与靖王谋乱造反,是为乱臣,应即刻夺其官职,诛九族。
      皇上御笔钦定,可。
      诏书初下的那天,御花园里草长莺飞,花初见红,正是初春时节。日头暖得温和,燕乔却感觉到无尽的寒冷正在蔓延,他不顾还没换上皇子的正装,便跑到了御书房求见父皇。
      他用尽了全力向前跑去,希望能在诏书抵达大将军府之前请求父皇收回成命。呼呼的风擦过他的耳畔,他这一生,从未再像那天一样的焦虑,他的心在油锅里煎熬,苦涩得不可言说。
      他藏在心里还没敢吐露心思的小小姑娘,就要死了。
      可他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价值和地位,他在御书房前跪了两个刻钟,都没有等到父皇出来见他一面。母妃在宫女的搀扶下走至他的面前,一抬手就用尽全力打了他一巴掌。
      母妃纤弱的身姿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他起身去搀扶,母妃用力地挣脱他,瘦削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她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戳进他的眼睛里:“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会害死我们所有人的!”
      燕乔蓦然退后一步,他绝望地闭上眼,再次睁开时两行清泪在两颊流淌。
      “可我要怎么办呢,母妃,我该怎么办?”
      母妃叹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要将她这一生的气力用尽,她怜爱地摩挲着他的脸庞:“我可怜的孩子,去见她最后一眼吧。”
      等燕乔赶到的时候,李家已然一片狼藉,朱红的府门大开,入目皆是残花败柳,碎石残垣。满地触目惊心的血红令他心痛到不能自抑,前来抄家的兵士看到他,忙毕恭毕敬地问候道:“三殿下,来视察吗?”
      燕乔侧身,一脚将他踹开,语气是说不出的凶狠:“给我滚开!”
      苏蘅,苏蘅又在哪里?
      甫一踏入正厅,便看到琉璃珠翠碎落一地,苏蘅就静站在那里,一脸平静,身后是她早已认命的母亲。
      她凝视他半晌,然后徐徐跪下,柔弱的双膝碾过带血的碎片,一步一个响头向他靠近,直磕得他的内心地动山摇:“李氏苏蘅,恳请三殿下赏个脸,让我能够替我的母亲受死。”
      她永远都不会也不可能知道,她的哀求对他有多么惊心动魄的力量,他的心里涌起惊涛骇浪,却依旧无能为力。
      他多想带着她一走了之,从此隐匿山林,可他的牵绊太多太多,终是不能割舍。
      所幸最终,这天下还是他的,他想要邀她共赏,看那江河万里,全都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心迹。

      商宁这几日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厨房为奚离熬药,他的伤口有些许的感染,倒像是一时半会好不了了。
      据奚离自己说,他南下往湖州而去,暂留在临安,本打算月初就启程,未料就受了这样的伤,因此也耽搁了下来。他说这话的时候,商宁始终感到不太好意思抬起头来盯着他的眼睛,毕竟是因为救她,他才受了伤,尽管他们素不相识。
      她始终对他感到无限的感激与愧疚,无以为报的那种。
      未等她熬好药,奚离就走了进来,满室的药味呛得他打了一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清声问道:“怎么起来这么早?”
      “你怎么样了?”商宁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
      奚离抬了抬自己的左臂,摇摇头:“不太好。”他狡黠地一笑,继而说道:“重点是睡得不太好,床板有点硌。”
      商宁这所小院还有间闲置的屋子,奚离受了伤,商宁实在过意不去,便将那破落小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让他暂住,可终归是比不上那些典雅舒适的客栈的。此时听奚离这般提起,商宁又想起这几日被他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心底那点愧疚也被愤懑压了过去,她有点生气了。
      她一个素来随性自如的人,何故要如此受别人指摘?
      商宁将蒲扇扔至一旁,药也不熬了,将案上剩余那几副药一并塞进奚离手里,转身就要走。奚离忙一把拉住她,神色疑惑:“怎么啦?”
      商宁没好气地说:“我这处破地方哪哪都不好,还请公子另寻宿处,剩下的药都在这里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奚离被她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可拉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放开,他怕他一放手,商宁就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商宁只定定地看着他,使劲挣开他的桎梏,脸颊微红,可出口的声音却异常清冷:“还请公子自重。”
      夏末的微风穿堂而过,将炉下的火焰吹得摇曳,奚离苦笑,她总是这样,矛盾到拒人于千里之外。
      商宁正要走出厨房,身后传来了奚离委屈的哀求:“是哪哪都不好,因为在我心里,万般只有你好。”
      她停住了脚步,心下也不自觉地一软,商宁总是拿他这样的话没办法,他总是在不知不觉地撩拨她。
      真的烦人呢。
      初秋刚至,商宁一日忽而发现,书桌前挂着的那幅画的颜色愈发的浅淡了。
      因为商宁再也没做过什么奇怪的梦,便没有再去将它送还给“心渊”的老板。起初她只是觉得它大概是时间长了有些褪色,可最近明显地感觉到它的笔墨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怕用不了多久,它就会变成一张白纸。
      商宁有些担心,正在她思索要不要将画送还给书画斋的老板时,奚离已然拿起了画笔,将那画上的水墨一一描摹,商宁来不及阻止,只得看着他画完。没想到,经过奚离再描摹的画卷清晰如初,竟格外的服帖,仿佛此画原本就是他所作的一样。
      “没想到你画画这么好。”商宁忍不住赞叹道,奚离落笔只一笑,却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快速转过身去,闷声在帕上咳出一口血来,血红的就像北地寒冬开出的红梅。
      当年的他只剩下了两丝神识,为了令他重生,白灼寒用秘法将他封在画里,而那幅画乃是白灼寒用昆仑山天池池水洗墨而成,数百年来一直被养在三十二重天上。可自从来了人间,沾染了凡人的杂尘物欲,没有了纯净灵气的滋养,他的魂魄便变得一日比一日单薄,如若不快点回到三十二重天,可能他便会就此消散。
      那幅愈发浅淡的画便是证明,白灼寒的警告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奚离望着院内飞扬舞枪的商宁,苦涩的长长叹息仿佛要叹尽这一生未能尽兴的遗憾。
      可是呀,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次生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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