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仙》江尽时

10、十

　　奚离抵达之际，商宁已经做好了殊死搏斗的准备，她再也不想去回想过去的痛苦，所以即使是死，她也不能和燕乔离开。
　　何况她还要在这里等着奚离归来。
　　“锦书。”一声冷清的呼唤仿佛来自天际，商宁在那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直到背后覆上了熟悉的温暖，商宁才彻底放下心来。
　　商宁回头浅笑：“你终于回来了。”
　　满院的人都惊愕地看着这不知何时，从哪儿冒出来的玄衣男子，只有站在人群中的方士眼里迸发出了别样的神采，他终于看到了，真正的神仙！
　　趁着大家都在紧张对峙时候，那方士猫着腰，蹭着墙角溜进了屋内。
　　燕乔皱着眉看向这对商宁无比亲昵的男子，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半晌，他轻声道：“我好像，小时候见过你。”
　　当时的李家还没有出事，他还能经常去李府找苏蘅玩，便总能看到苏蘅和一个穿着玄衣的男子坐在秋千上谈天，苏蘅巧笑倩兮，那男子身姿极尽风流。这人好生奇怪，李府什么时候来了这样一位客人？燕乔心下狐疑。但看到苏蘅对那男子露出他从未见过的灿烂笑颜，他的心就像浸润在二月的冰雪里，燕乔想，他的嫉妒和占有欲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后来他曾经问起苏蘅关于那个男子的身份，可她却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你在说什么呀。”
　　他们都各自长大，人事巨变，而此时他眼前的男子，还如十年前一样，仿佛时光从未将他摧残半分。燕乔看着满脸疑惑的商宁，心下了然，她当年不是装作不记得了，她是真的什么都忘了。
　　顷刻间他便感到莫大的愤怒，既然她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这个男子还要来到她的面前！
　　“大概吧。”奚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只用慈悲的目光看着眼前这满脸戾气的年轻帝王，眉眼却皆是冰霜。
　　燕乔大笑着退后：“哈哈哈，好！好！”细密的雨丝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庞，却不能将他心底的嫉妒与愤怒消去半分：“给我上！”
　　兵戈相击的声音传来，一股热血升腾涌上，她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商宁想，只可惜是这样的场景。奚离轻轻地拍拍她的肩，示意她不用担心，商宁也只是苦笑：“对不起，连累你了。”
　　奚离却想起了几百年前，也是这样相似的场景，面对无数的兵戟相向，她当时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看着商宁，他淡道：“我习惯了，锦书。”
　　一招一式的百鸟朝凤枪法被商宁使得极为熟练，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厮杀的战场，可这次，她是在为自己而战。看着她奋战的身影，奚离只静静地站在檐下，雨渐渐的停了，初晴的太阳从云层露出一点点光来，他闭上眼，默念咒语。
　　“快看！天呐！他是神！”有人惊喊道，众人齐刷刷地看向檐下那个男子，他的周身都笼罩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忽而他睁开眼，万数箭矢不知从何而来，齐刷刷的向他们射来。
　　“啊！”有人中箭倒地，大家终于回过神来，闪避着那些箭簇，燕乔震惊地看着奚离，他终于开始明白为何时隔十年之久，他的容颜竟没有丝毫没变化。
　　原来，他竟然是神仙。
　　商宁也停下了动作，惊讶地看着奚离，心下的震惊不输旁人，她一直以为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原来……她正要问些什么，便听到有人惊呼道：“走水了！”
　　漫天的大火跳跃着舔上房梁，商宁看着她住了三年之久的小院突然就在一瞬间被烟熏到焦黑，噼啪作响的声音也在烧灼着她的心。想到那幅画和奚离的叮嘱，商宁翻身越过前面向她刺来的士兵，疾速向屋内跑去。
　　还未等到接近屋门，她便被燕乔拉住了，商宁用尽全身气力想要挣脱他的桎梏：“你放开我！”
　　“你要干什么？”燕乔虽然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走水，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去送死。
　　奚离看着大火中的房屋在细雨初晴的午后熊熊燃烧，他的心中涌起了一阵无力感，多得来的生命，果然不甚长久，他的命数终是要尽了吗？他闭上眼，感到自己的身形在一点点消散。
　　“锦书，再见。”奚离轻道，这一声落进商宁耳朵里，似乎有千钧之重，她感到无数的往事喷薄而出。
　　“不!”商宁转过身，狠狠地向燕乔的手臂咬了一口，燕乔猝不及防地痛呼出声，趁着他失神的空挡，商宁已然如同一只离弦的箭冲进了火里。
　　可是已经晚了，商宁只来得及抢救到那幅画的残片，她拿着那张残破到让人已经无法分辨到它曾经还是一幅画的纸，大滴大滴的眼泪如雨般掉落。
　　“别哭，锦书。”奚离想抬起手为她拭泪，却发现自己已经触不到她了。
　　商宁将那张残破的纸仔仔细细地塞进兜里，看着奚离逐渐透明的笑颜，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的流，她从未感到这样的悲伤：“我想起来了奚离，我都想起来了。”
　　五百年前的不离不弃，十年前的悉心陪伴，还有她爱他——可是这些，她竟然都忘记了。
　　“是我错了，我当年不应该任性到去盗取仙草，全部都是我连累了你。”她痛苦得跪倒在地，几乎是恳求般地看着他：“求求你，奚离，不要再离开我。”
　　“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在天台山的时候，我都记得你的爱，我全都记得！”
　　奚离心疼地想将她拥进怀中，可他做不到了，他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庞，语气无限眷恋：“锦书，我其实一直都在你身边。”
　　可现在我没办法再陪你了。
　　难怪她始终觉得那幅画中的人格外地熟悉，难怪她想不起来他这数百年来去了哪里，原来他就在这里，在她周围的每一个角落。当年的她因为救师心切，不惜利用他去盗取仙草，天雷道道劈下的时候，她原以为会受到钻心的痛苦，未料一个身影闪至将她推出阵法，她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他替她承受了所有苦难。
　　原来她日夜重复的那个梦，是真的……
　　那日的天火席卷上身，而她只能在恐慌中后知后觉地接受这样的结局，奚离在之后赶来，在她泣不成声的“对不起”中，默然含笑：“锦书，我想你就是我的劫数了吧。”
　　天火无法熄灭，而他代之承受。数万天兵闻讯赶来，在天帝怒不可遏的发令声后刀剑相向，她被白灼寒拉着逃离那里，最后只听到了奚离的一句心声：“好好活下去。”
　　一阵清风来，吹散了一切，奚离的身影化作星星点点的光芒逐渐消散，商宁伸出手去，却什么都抓不住。
　　她总是在错过，错过了花期，却还要再错过一切。商宁垂眸低低地呢喃：“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燕乔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看着商宁随着奚离的离去仿佛被抽走了魂魄，就像当年因为受了惊吓蜷缩在母妃怀里的小小姑娘，他多想走上前紧紧抱住那个小小的她。可稍一接近，眼前情境便瞬间化作一场浩大不灭的烟雨，将他永远困于暮霭沉沉的河川对岸。
　　“还有，阿蘅，我也同样爱你。”
　　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给自己听的，事到如今，他这辈子都不可能会有说出口的机会了。被逮住纵火的方士跪倒在他脚边瑟瑟发抖，不断求饶，燕乔看都没看他一眼，阴狠而冷漠：“做掉吧。”
　　这般怀有二心的人，留着也是祸害。

　　又一年草长莺飞之际。
　　微风轻拂湖面，吹皱了一池春水，几只白雀打湖上飞过，点起层层涟漪。
　　湖畔的小竹楼内，白灼寒看着窗外开得热烈的碧桃，却在心底不觉叹了口气，他看着自己笔下新成的这幅水墨江南，暗道麻烦。
　　那个家伙，真是让人拿他没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