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六十五夜》泠枫

4、第 4 章

　　窗外的风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好像它响起的日子就会是晴天。
　　我有时候会在阳台上看这个城市的夜景，风穿过灵体的感觉非常微妙，空气的流动比液体的流动更轻微柔软，被穿过时有令鬼舒适的酥麻感。
　　周围有细微的电器音，楼下有铃虫的叫声。
　　我已经很久没有机会用心聆听夜晚的声音了。
　　有时空中会飘过一些虚影，那些大概是些喜欢乘风夜游的鬼魂，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遇到谁在我面前停留过。苏超明说这相当危险，世界对人来说充满危险，对鬼亦然，流浪的鬼如果飘到某处特别污秽的地域，它们可能会被吞噬，或者被污染，失去自我，成为恶灵。
　　心有执念的鬼更容易长时间的留在人世，也更容易被不断污染成为恶灵，1407号房里充当空调的那位总在奋笔疾书的清朝亡魂大概是我见到的最老的鬼，苏超明说他运气很好，大部分这么长鬼龄的鬼都成了厉鬼，必须用强制手法才能超度。

　　我每天零时到早晨七时会强制性回到我第一次见到苏超明的那个房间，这时候屋主李思喆一般在卧室和书房活动或者睡觉，我呆在客厅里，对他的私生活不感兴趣。这段时间其实很好打发，做了鬼之后随时可以进入放空状态，几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了。这也都是苏超明教我的。
　　作为一个非我鬼类，他的业务真是纯熟得可怕，如果我不是看到过他活蹦乱跳的□□，我几乎要怀疑他就是那传说中的灵魂引路人。
　　话又说回来，这么拖拖拉拉也引导不了一个魂的引路人，大概早就下岗了吧。

　　苏超明有时候会来陪我聊天，更多时间他说他要打游戏，一点之后睡觉。
　　我在李思喆的房间里是无法实体化的，实际上实体化也不是我自己的本事，这纯属苏超明的能力，那么当然实体化的位置也是由他来掌控。
　　刚开始的时候，我很长时间都不能离开李思喆的房间，没过多久，具体说来是他接回徐一毛之后，我就可以在整栋楼里来回穿梭活动。我的活动范围逐渐增大，甚至在十二点之前可以和苏超明一起，使用交通工具到更远的地方。
　　而后来我实体化的范畴，仅限苏超明的房间，以及他的客房、储物间。
　　这人除了压榨我的劳动力，好像不打算付出更多气力了。

　　当初要借用他的力量，他也只提出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那就是让他了解我的事。
　　“简单的接触没办法让我在短时间内了解你的人生。必须由你来告诉我你的故事。我现在除了知道你们家猫是你真爱之外，对你的兴趣爱好和故事一无所知。”他摊手说，“毕竟嘛我也不是什么做慈善的，讨我喜欢的东西，才值得让我费时费力嘛。”
　　我没有太纠结他把我囊括在“东西”的范畴之内，毕竟“是个东西”或者“不是个东西”都不是什么好的形容。
　　每个人都有各种故事，但这些故事往往不都是好的结局，而我的故事，则大部分都是bad ending，如果用故事书来比喻，我也肯定只是一本灰暗致郁的书，我也不觉得“我”这本书会符合苏超明的喜好。
　　但不论如何，鬼确实是比人直白简单的存在，比如现在，我一点隐瞒他的念头也没有。
　　他想知道，就让他知道好了。
　　但是作为一个理科鬼，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讲起，听他的意思我应该投其所好，但我真的不知道他好的是那一口，我怎样才能讨他喜欢。

　　我虽然是个无神论者，却对“地府”“地狱”之类有一点点书本上的认识，可惜死了之后我既没有见到黑白无常也没见到牛头马面，什么死神鬼车之类也没见过。
　　苏超明说：“死亡的世界也是物质守恒的，光是转世投胎，人口增长这鬼魂是怎么多出来的？”他在空气中比划了个爆炸的手势：“等鬼对世间的留恋消失之后，他们就自动分解归于虚无了——这就是所谓的成佛。鬼的转世投胎，就是这些灵魂能量重新聚集起来形成新的灵魂，有生命的生物都有灵魂能量，思维越原始的，它们消失得越快，而念越深厚的，像人类这样思维复杂的，会消失的慢一点。重新凝聚灵魂能量，就像草木灰拿去当肥料一样，微量元素被植物吸收之后，形成的是新的植物，跟原来那棵是什么长什么样也没有关系了，大概也算是喝了孟婆汤一个意思吧。”
　　我想了想他说的，觉得还有点道理。
　　成为鬼没过多久，我就亲眼见识到鬼的消失。
　　那是1503号房的女鬼小红，小红并不是她的真名，只是我给她起的代号，我跟她没说过一句话。我对她的印象，就是一个穿着红色过踝度假连衣裙站在房间的角落的安静的女孩子，和传统鬼片里蓬头乱发的鬼不一样，她很干净清爽，是浅栗色过肩的偏分梨花头，没化妆，五官很精致漂亮，算是时下的网红长相，只是整个脸上没有生气，我每次见到她都呆呆站在墙角，既不说话，也没有动作。
　　在我得到苏超明通知急急忙忙赶到1503号房之后，发现很多鬼都在里面，他们或飘或站，聚集在小红周围。
　　小红昂着头，双眼轻闭，两手握在胸口，从她身体各处缓缓溢出金色的亮点，柔和的光亮让她的身影看上去有点模糊。
　　我没有问为什么大家都赶来了小红这里，有些金色的亮点接触到我的身体，像坠入江河的雨水，瞬间便融入了进去，然后我犹如从雾霾的大都市走进阳光下的森林一样，感觉整个鬼都焕然一新，身体被洗涤过一般，生出一种懒懒的舒适感和欣慰感，甚至想告别尘世的一切，回归真正的极乐往生。
　　周围的鬼们也像吃了木天蓼的猫，一脸餍足，面带微笑，有几个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诉说愿景还是诵读经文。
　　我回头看苏超明，他正飘在空中，俯视众鬼，脸上似笑非笑，眼神却很温柔。
　　大概过了七个或者八个小时，小红终于完全分解成光点消失了。
　　“这闺女成佛了，真是太好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鬼擦着眼睛说道。
　　可鬼明明已经没有眼泪了。

　　苏超明这些免费充当空调的鬼，大都是他从不知道哪里捡回来的，他们是谁做过什么，譬如遇到小红这种完全屏蔽了交流的鬼，更是不可考。
　　原生鬼只有1504房的老方，鬼制冷这一效果也是老方给了苏超明灵感，据说以前长租的租客老抱怨地暖有问题，一天一宿地开，房间还是冷。
　　老方是个喜欢偷女人内衣裤的老二流子，挺自来熟的一个鬼。二十多年前他偷东西被抓，稀里糊涂就给人打死了。当然那时候这栋大楼影子都还没有，这里还是一片平房居民区，邻里之间经常唠嗑聊天，是那种你下班晚了你孩子来我家蹭顿饭，我忘买蒜了到你家借两头的和谐关系。老方死亡的这个话题让周围的住户讨论了好几年，也算是当年的一枚红鬼了。
　　现在的穿着背心短裤拖鞋的老方就挂在1504号房里，上半身隐入天花板，房间里是从脐部往下的下半身。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邀请我去看过楼上。
　　原来打通的1604号和1605号房是一间养生汗蒸馆，1604房的卧室被改造成女性专用汗蒸房，经常有些妹子袒胸露乳地坐在里面，边聊天边汗蒸。老方在地板上看着，猥琐地春心荡漾着。
　　但我是同性恋，这对老方来说是天堂的地方，对我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老方这老色鬼居然没变成一方恶鬼，也是让我很想不通的事情。

　　我出生和工作的城市都不是我现在所在的H市，苏超明说：“不如我们先去一趟你老家看看你母亲。”
　　我说好，内心没有任何波澜。
　　徐让这个名字是父亲起的，允恭克让的让，他希望我具备诚实恭敬谦让这些美好的特点，我从小被教导着谦让，即使是我最喜欢的玩具，半年也吃不到的零食，心爱的小狗。
　　在大人们的要求下，他们都被让给了比我小的，或者亲戚家的孩子。
　　后来母亲出轨，父母离婚，对母亲而言我是个拖油瓶，所以她把我丢给了父亲。她再嫁，又生了个儿子。
　　她为了避嫌，一年也难得来看我一次。
　　那时候我已经八岁，记得他们吵架时一鳞半爪的内容。
　　现在也能很理性的分析，他们为什么离婚。
　　父亲是那些年比较难得的研究生，母亲只有中专文化，但美得像一朵娇妍艳丽的鲜花，她没看上任何一个绕着她打转的热情的蜂蝶，反过来去追求父亲。
　　他们的结合是郎才女貌的典型，但是面对了生活的柴米油盐才知道，浪漫和爱情不足以支撑起一个家庭。
　　母亲是独女，家中娇宠，十指未碰过阳春水，而父亲是个典型的学究，思想传统，自小讲求君子远庖厨，从没有亲手杀过鸡鸭，家务自然也是不会。这样的两个人，未生孩子的时候还可勉强维持风花雪月，可是经历了怀孕生子带孩子这些鸡飞狗跳的事情之后，爱情慢慢变成了对彼此的埋怨。
　　他们的相识相恋可做一本感人的爱情小说，可惜大部分爱情小说不会告诉你王子和公主最后的结局。
　　我从懂事开始，就开始学着做家务，五岁时曾因为早起给他们煮汤圆不慎烫伤过，成年后手背上还能隐隐看出当年烫伤的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