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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Chapter 女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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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远洲从始至终垂着脑袋闷声挨打,光影在他脸上落下浓重的阴影,隐隐看到额头上挂着因极度隐忍而逼出来的汗珠。
没打几棍,慕老爷子便累得气喘吁吁,瘫坐在沙发上。
慕远洲干燥的嘴唇微张,恳求道:“爷爷,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这是您教我的。她做二伯的继女,是为了帮死去的朋友抢回遗产。她根本不在乎钱,也没有害过任何人,她所有冷漠硬朗都是保护自己的壁垒,她……”
慕老爷子甩了他一巴掌,勃然大怒道:“我还教过你,做大事者,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还记得吗?不管你喜欢谁,爱谁爱到要生要死,你是慕家人,就必须承担责任!忘了这个女人,跟你的未婚妻好好过日子。”
慕远洲喉结滚了滚,眼眶通红道:“从小你就让我活在责任里,在我的成长里设下数不清的关口,我跨过一个,眼前又有一个,跨不过去,就继续跨,直到跨过去为止。我不是你驾驶过的战斗机,我没办法做到你想象中的完美。我幼儿园就失去父母,我是这个家最弱的人,但是在爷爷的世界观里违抗你等于犯罪。我回来,不是为了做你的孙子,我答应订婚,只是因为你答应将蔺氏古宅给殷蔓,这不代表你可以剥夺我喜欢她的自由。不做爷爷的孙子,跟殷蔓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活得最舒心、最开心的日子。我这辈子只希望跟她白头到老。”
“你!”慕老爷子心脏起伏不定,喘不过气来,慕远洲连忙打开哮喘药递给他,伸手给他顺顺气。
半晌,慕老爷子才缓缓睁开眼,盯着慕远洲,语气稍稍缓和下来:“你爸爸、二叔、三叔都是在严苛中成长,慕家不能断在你手上。当初赶你出家,我也于心不忍,盼着你能回来认错,你就像消失了一样。你是个心地善良、宅宽仁厚的孩子,但是人生不像从前战斗年代简单,爷爷还想陪你多走十几二十年,等你站稳才撒手,但是命不由我。”
慕远洲将慕老爷子的手,贴紧到自己的脸上,说:“爷爷,别说这些话,你会长命百岁。”
慕老爷子叹了口气,“戎马生涯的人,欠太多血债了,你爸和三叔才会早走。爷爷能跟你讲道理的机会越来越少了。爱情跟家庭是两回事,爱情没法永恒,家庭却能延续。如果你坚持娶殷蔓,那你就破坏了平衡,卓奕零、你二叔、殷虹得不到他们想要的,会让殷蔓得到蔺氏古宅吗?家破了,爱情还会存在吗?只有你自个儿的快乐,你还要吗?孩子,爱,不一定要得到,但要用最好的方式存放。”
玻璃窗里,老人垂垂老矣,年轻的孙子脸上淌着泪,跪在身侧抓住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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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远洲和卓奕零的订婚仪式刚举办完毕,慕老爷子开始催办两人的结婚仪式。
殷虹掀开窗帘,看到慕家佣人在屋前广阔的草坪上再次忙碌搬运各种场地布置东西,嘴角冷不丁下撇,抬眸看到躺在床上彷如死尸的殷蔓,心里莫名起火,“你最近怎么回事了?像坏掉的天然气炉子,一点生气都没有。老头给慕远洲找来的老婆卓奕零,是个厉害角色。我们可要打起精神来。”
说罢,殷虹又瞧了眼床上人,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吧?让莉安叫家庭医生来?”
殷蔓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殷虹以为她嫌弃她烦她了,转身走出房间。
夜里,北风窜进房里,将大敞着的窗户拍打得鬼哭狼嚎。殷蔓拖着疲倦的身体,步履蹒跚走到窗前,冷风吹得她的衣服鼓起来,还送来远处的吉他声。
老树下的花亭里异于往常,此刻灯光无比璀璨,莉安垂首伺候着卓奕零,李枫坐在亭子边沿,抱着吉他,弹起那首两人合作的出道歌。
依然是日语歌词,卓奕零一句都听不明白,却双手托着脑袋沉迷其中。
殷蔓也听不明白,但知道她写的歌词都填到歌曲里了——
“‘我爱你’无数次低声说着。你会是我最后的相遇,我一直坚信着。”
现在却对着另一个女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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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宴当天,殷虹招呼客人大半天,才发现殷蔓还没下楼。她连磨脚的高跟鞋都忘了脱,吧嗒吧嗒往她房里奔去。
进门前多着急,打开门那一瞬,殷虹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淑女,看着拱起的被窝,说:“丫头,怎么还不起来?今天是你哥的婚宴呢!”
被子将人团团包裹在里面,殷虹试着掀开被角,却被里面紧紧压住,半点都拉不开。
“说好了,咱不能丢了老头的脸面,快起来,我帮你准备衣服。”殷虹说着,打开她的衣柜,拎起崭新的裙子,又挑了双红色高跟鞋,转头催促时,看到被窝里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气恼道:“不要给脸就蹭鼻子!平时你给我脸色就罢了,那老头不能得罪,你不能坏了我的心血!赶紧起来,再不想奉陪,也要把戏演完!”
她把佣人喊来,将被子掀倒在地,视线触碰到床上女人眼角的泪时,整个人愣了愣,问:“你不是从来不流泪吗?”
至少在她面前,她的女儿坚强得,从没流过泪。
殷蔓枕着手臂,听着胸腔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想起小时候,在母亲眼里,她是比钢做的藤蔓,还要顽强地缠着母亲,无论如何跌倒都能站起来的打不死的蟑螂。因为她早就明白强者只会把弱者的泪水当作累赘,如果她哭了,殷虹会更快地抛弃她。然而当她忍住所有泪,最后还是改变不了被抛弃到国外的结局。
她曾经问教父,如果当初她消失不见了,母亲彻底抹去人生最脏乱的印记,那么她是不是就不用被抛弃在异国他乡了?
如果她没有跟李枫回酒吧,是不是她就不会再次被抛弃了?
到头来,她还是形单孤影。
胸腔里断又续的声音,更用力地发出悲鸣。
“殷蔓……”殷虹推着她的身体,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胸腔里发出的声音,越来越激昂,每一下似乎都打在骨头上,殷蔓渐渐听不清外界的声音,只是看着殷虹张开又闭合的嘴,絮絮叨叨地重复动作,最后眼眶通红。
殷蔓知道她错了,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回国,如果她没有坐上那个航班,放弃挣扎,继续待在莫斯科,所有灾难都不会发生。
她疲惫地合上眼。
再次回到莫斯科古老的街道。蔺寐明媚的笑脸,时而冒出来,又埋进泥土,她伸出冷白的手腕,转瞬变成刺亮的白骨。殷蔓在她身后喊她,跟着她跑遍莫斯科大大小小的街道,跑上回国的飞机,头也不回地跟着她坠落,消失于云底……
醒来的时候,殷蔓被明晃晃的灯管、刺眼的白床单,以及敞露银锐的听诊器,闪瞎了眼。她想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却提不起一丝力气,只能抬起视线,打量眼前一如既往没有表情的冷面心理医生。
“飞机失事后遗症?”她声音沙哑,像从前那样,躺在床上,用资本家打量底层工人的视线,戒备地盯着他。
程禹衡收起听诊器,在报告上画了一通,中途瞥了殷蔓几眼,随后喊身后的护士做准备。护士点了点头,匆忙离开房间。
他缓缓脱下薄膜似的医用手套,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两腿在膝盖上交叠着,眼里隐隐藏着道不明的情绪。
“还不清楚。”他说,“事故型后遗症就像万花筒,任何组合都有可能。你知道概率论吧,医学有很多概率是没法推算的。不过等检查结束,我们可以做一个大致的预测。”
殷蔓掀开沉重的眼皮,“为什么一定是飞机失事后遗症?可能只是体虚。”
“有可能。”他点了点头,拖起鼻梁上的镜框。
护士回来,带来几个护士。殷蔓感觉有很多双手在她身上舞弄,她像被无形的钢条五花大绑在冰寒的床上,无奈抬起双手双脚突然变得异常困难。她试图挣扎,突然看到探视窗外的一张脸。
不是殷虹,而是慕一艇,垂眸看着她,不进来,不转身,像石化一样,那眼神像化验人员看一具尸体,试图探查她身体的奥秘,找出一丝一点的线索。显然他至今仍不相信她说的话,包括他的女儿是怎样离世的。他这会儿大概在确认她是不是变成神经病了,那么他就有借口原谅同床共寝十年的殷虹。
殷蔓住院后,在程禹衡的安排下,每天做各种幼稚的心理咨询、复健测试、脑力测试、情绪测试……
后来她终于摸清他们的套路,用所谓的后遗症禁锢她,为了让她知道她病入膏肓,把所有测试数量提升了双倍。
然而她最享受的是与冷面医生的舌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