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阁》苏陌清

5、宫幕（二）

　　清晨的阳光微微有些醉人，庄凝雪迷朦地睁开惺忪的双眼，他不在身侧，不禁涌起一丝失落，但随即便看到了他特意留在紫檀桌案上的清淡却不失精致的早点和一张俊挺行书写就的字条：凝雪，服用早点过后请至东街第三课大槐树下。
　　庄凝雪匆匆服用完早点便立即依着他所写就的地址仔细寻索过去。
　　这里是东街第一棵大槐树，第二棵，第三棵......
　　庄凝雪抬眸，正对上楚非墨笑意朗朗的眸子。第三棵大槐树下，是他，和一匹身姿矫健的红棕色骏马。
　　“你来了。”楚非寒走近她，不由分说便将她抱上马，自己随之霸道地坐在她身后，解释道，“今日得闲，我带你去皇宫逛逛吧。”
　　马蹄奔驰，庄凝雪眼前的繁华街景如懂得奔跑的车马般向后疾驰，唯有身后的男子一直紧紧地拥着她，给她莫名的安心。
　　“到了。”言罢，楚非墨动作轻柔地将她抱下马，然后十分霸道地牵住她因羞涩而迟迟没有向他伸出的手。
　　他手心的温度，是久违的温暖。
　　皇宫，举目繁华。宫墙黛瓦，楼台水榭，茂竹修林......的确堪称人间极致。
　　楚非墨温暖的手掌牵着她略有些冰凉的小手，走过一处处错落有致的皇家苑囿，仔细耐心地向她解释着每一处地名和这里曾有过的人和事，直到不自觉间行至一处荒凉冷寂的院落，他的步伐，终究止住。
　　楚非墨深邃复杂的目光越过冷寂的院落，似是想再看看里边的人，可惜这样荒寂的院落，自然一个人都没有。良久，他缓缓开口：“我母妃便是死在这的......她终究......等不到我接她回家的那一天。”那样冰冷哀伤的句子，自他口中说出，竟是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只是在说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庄凝雪只觉得内心一窒，温柔的目光看向他依旧平静的侧脸，他一定是承受了很多她不知道的沉重的苦痛吧，没关系，从今以后，她会陪着他，一起承担他所有的悲喜。
　　阿墨，你再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庄凝雪第一次紧紧地将他的手握住，比他更紧......
　　楚非墨抬眸，看向那张熟悉的清丽脸庞，声音温雅：“凝雪，谢谢你。”
　　庄凝雪展开淡淡的笑颜，不语。
　　转身之际，楚非墨清晰无比地感受到了那支正向他射来的凌厉箭羽，以他的矫健身姿要躲开那箭羽本不是难事，只是他若躲开了，那箭羽射向的人就有可能是他身侧的庄凝雪，他绝不允许这种可能发生！
　　楚非墨运气将庄凝雪震到身旁安全的草坪，自己却失去了躲避箭羽的最佳时机。冰凉的箭羽狠狠地穿过他的胸膛，淬血倒地。
　　这支箭......竟有毒......脑海中作出最后的判断，模糊的意识便随着周身蔓延的剧烈痛楚逐渐消散。他听不到庄凝雪疯了一般地在他身侧唤他“阿墨”，那双沉静温婉的眸中满是剧烈的恐惧。第一次，她失去了心神，失去了方寸，只是为了他。

　　她守着他，日夜不离。
　　庄凝雪认真地记下诊脉的御医所说的每一个字，唯恐自己的丝毫照料不周让他再也无法醒来。床畔，倦极的庄凝雪以手支着头，微微闭目倾听着他吐出的微弱气息。
　　漫长的五个日夜后，楚非墨醒了。
　　庄凝雪却在瞬间红了眼，语声哽咽：“你终于醒了......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
　　楚非墨仍显苍白的面容强撑起一抹微笑，伸出修长清秀的手指轻轻拭去庄凝雪颊边的淡淡泪痕，如同安慰一个孩子般地道：“怎么会呢。”
　　“吃药。”庄凝雪仿佛在一瞬间想起了什么般的说道，随即自桌案上取过那碗一直温着的药汤，递至楚非墨唇畔。
　　一向无所畏惧的楚非墨此刻竟别扭地侧过了头，语气中带着商量的口吻：“凝雪，能不能不喝啊？”
　　“想不到纵横疆场、驰骋朝堂叱咤风云的四皇子竟会怕喝药。”庄凝雪幽幽地道，随即果断坚决地给了答案，“不行！”
　　见自己的抵抗无效，楚非墨只能无奈地接受了自己悲惨的宿命，语气颇为惨淡地道：“好吧，那就有劳凝雪娘子为我喂药了，为夫如今身上有伤，手臂不宜多做活动。”
　　闻言，庄凝雪只得细心地以小勺轻轻舀一勺黑浊的液体，动作轻柔地送至他唇边，而他只是微笑着看她，淡笑不语，并没有丝毫服药的意思。
　　“你怎么不喝呀？”庄凝雪顿感疑惑，随即被楚非墨霸道地压至身下，手中的药汤被打翻至地，耳畔是他低沉撩拨的嗓音：“我比较想喝你这味药。”
　　庄凝雪顿感无比气恼，他刚才不是说自己身上有伤，手臂不宜多作活动吗？如今却看似比她这个未曾中箭的正常人还要矫健灵活。好啊，刚才他居然敢骗她，庄凝雪刚要起身反抗，无奈一枚霸道缠绵的吻已然落下来。唇舌相交间，她已无力反抗......
　　（四）
　　楚非墨对庄凝雪一直很好，就算是庄凝雪擅自为他娶了侧妃，他依然，对她很好。
　　随着当今圣上的疾病愈加严重，四皇子楚非墨与太子楚非域的皇位之争也愈加激烈。庄凝雪知道，如今任何一方势力的增减都可能导致整个天平的最终倾斜方向，而经历两朝的太后，便是那起决定性作用的重要砝码。
　　庄凝雪知道太后的侄女玖瑶——那个当初在选妃宴中娇羞地看着楚非墨的女子一直恋慕着他。或许，这会是一个好机会，替他拉拢太后。
　　没有经过楚非墨的同意，庄凝雪擅自为他娶了玖瑶为侧妃。
　　成亲的前一晚，庄凝雪为他递上她亲自为他缝制的大红喜袍，锦绣图案，华美至极，足见缝制之人所用的心思之深，每一针、每一线都极致精细，生怕自己的疏忽致使锦袍上的图纹不完善。
　　他却看都未看一眼，只是冷冷地问道：“这是你要的吗？”
　　“是。”庄凝雪答道，坚定的声音中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感情。
　　“好，如你所愿，我娶她。”楚非墨冷淡地道，便拂袖而去，再未多看房中的庄凝雪一眼。
　　而后，她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下来。

　　大婚当日，偌大的府邸再度张灯结彩，灼烈的红色微微刺痛了庄凝雪的眼，却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庄凝雪以这个府邸女主人的身份细心地为他布置一切。艳红的精致灯笼华丽绚烂，绽放出明媚的光芒，而她的心，却逐渐黯淡、凋零。
　　喜堂上，楚非墨一袭喜服明朗，举酒嘱客，言笑晏晏。而庄凝雪在阁中，呆呆地望着那柄绘着她孩提时模样的折扇，泪流满面。
　　一直随着她陪嫁过来的丫鬟绿茵岂会不知道小姐的心思，不禁心疼道：“小姐，你这样......太委屈自己了。你明明是那样不愿意四殿下娶另一个女子......”
　　是啊，她明明是那样不想看他娶另一个女子，可是，她又是那样希望他好好的，向来皇位之争非生即死，她想他活着，好好地活着。纵使不再爱她......

　　自新婚之夜之后，楚非墨再也未曾踏入侧妃玖瑶房中一步，亦很少在庄凝雪阁中歇息。楚非墨与庄凝雪相对时，依旧言笑如常，相敬如宾，只是他再不会霸道固执地牵起她藏在衣袖中的手，再不会为她绘一幅丹青画卷，再不会在乎她的欢喜与悲伤、期盼与失落，庄凝雪黯黯想着，却不知道在她高烧不退、昏迷在床时那双覆在她额头上的温暖手掌，是他的。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她，她不知道。

　　庄凝雪生辰那天，除了形式上的大摆筵席，楚非墨更是悄悄地为她点了满园灯火，一盏一盏精致玲珑的烛台上跳跃艳丽的烛火，都是他小心翼翼一盏一盏点上去的，只是当夜晚降临，那满园的明媚烛火将暗沉黑夜映照得如同朗朗白昼时，庄凝雪却不知道那满园烛火潋滟，是他为她而点。
　　“真美啊。”望着满园烛火流光，荧光点点，庄凝雪不禁脱口赞叹道，随即不解地道，“为何平日从未见过这般璀璨景致？”
　　而身侧的楚非墨只是微笑着陪她一起看这烛火流光，不作解释。
　　他想，他有一辈子的时间为她点一世的璀璨烛火，总有一日，她会察觉。
　　(五)
　　“四殿下，太后密旨，皇上已驾崩。只要四殿下立太后的侄女——侧妃玖瑶为正妃，这皇位，自然就是您的。至于那位正妃庄凝雪，总是霸占着四殿下，导致玖瑶小姐不得承欢于四殿下，太后说，这样妖媚惑主的女子，非死不可！”
　　“小姐，这便是绿茵在四殿下书房门外无意听知的谈话内容。怎么办呀？”这厢绿茵早已急得团团转，而端坐品茗的庄凝雪依然神色从容，淡淡地道：“我总是要作出一个抉择的。”
　　皇位与她，他会如何抉择？庄凝雪随即自嘲，这根本就不需要选择，她在尊贵至上万人羡艳的皇位面前是那样微不足道，他又有什么理由为了她而放弃筹谋多年的皇位呢？是她太自不量力了......
　　庄凝雪端然提笔，于洁白的宣纸上写下清秀的字句：阿墨，锦瑟年华，我终是不能陪你一起度过了，记得要找另一个美好温柔的女子，这样，你便不会孤单......你狠不下心作出的抉择，我来替你完成......
　　手中的笔忽然不受控制地滑落，庄凝雪苍白的嘴角流出殷红鲜血，在方才那杯她所饮下的茗茶中，她已放了剧毒，她早已为他......作出抉择......
　　破门而入的男子紧紧抱住颓然倒地的她，语声中是她从未听闻过的悲伤哽咽：“凝雪......”
　　“你别难过......这是我的抉择，与你无关......”庄凝雪努力地扯出一抹苍白的微笑来回应他......
　　楚非墨却将怀中的她抱得更紧，声音悲恸：“不，你不知道，我的抉择，从来都是你！若没有你，这浩瀚江山，我要来何用！若没有你，这无上荣耀，我要它何用！若没有你，这世间一切，又有何用！我所在乎的，所珍视的，从来都只有你。你怎么可以这么任性地替我作了这愚蠢至极的抉择，你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离我而去？”
　　他的声音渐渐哽咽：“你知不知道，一直以来，我想好好保护的，就只有你......”
　　“阿墨，听到你讲这些话，我好开心呢......”庄凝雪的声音虚弱无力，仿佛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拼凑出来的字句，“这一次，就原谅我自私吧，我想看着你君临天下，想看着你励精图治，成为一代明君，青史留名，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了，但是，我真的很想阿墨实现心中理想，建一个繁华盛世，不能因为我，就要你埋没一世......阿墨，答应我，要好好的......”庄凝雪苍白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丝毫气息。
　　楚非墨的唇轻轻覆上庄凝雪光滑洁白的额头，印下深情安静的一吻。
　　（六）
　　政元初年，楚非墨登基为帝，晋正妃玖瑶为皇贵妃，尊太后为崇德懿华皇太后，贬太子楚非域为庶民，终身流放边疆，不得回京。
　　这场皇城政变中，因为楚非墨的运筹帷幄，最终他成为了那场血腥角逐的胜利者。自此，楚非墨一生励精图治，开创了本朝自开国以来最为繁华的政元盛世，国泰民安，路不拾遗。
　　楚非墨一世勤勉治国，死后谥号睿明帝。
　　睿明帝一生雄才大略，文以安邦武以治国，唯一为后人所诟病的便是他一生未曾立后，又或者说他这一生只立了一个死人为后，那个人便是他早逝的正妃——庄凝雪，据说每当这位逝去的皇后的生辰之时，睿明帝便会在整个皇宫点上遍地烛火，照耀得皇城宫阙纵使黑夜亦亮如白昼。
　　他说，这样她便会看到，便会找到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