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阁》苏陌清

1、入骨痴（一）

　　“罪女桑华，女扮男装，欺君犯上，居太傅之位扰乱朝纲十余年，实乃前朝罪臣桑梧之女桑清桐，多年来勾结逆党，意图谋反，罪不可赦。今赐鸠酒一杯，了此残生，钦此。”太监尖利刺耳的嗓音在空旷森冷的监狱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懒懒地抬眼，轻蔑嫌恶的目光缓缓落在狱中疲惫蓬乱的女子身上，语带讥诮：“太傅，接旨吧。”
　　凌乱蓬杂的发丝零零落落地遮住了桑华的大部分面容，太监看不清她此时眸中的神情，只见那未被凌乱发丝遮住的苍白淡唇竟微微向上翘起，她竟在笑！冰冷的，不带一丝温度的，笑。仿佛身体里的灵魂早已被吞噬尽，只剩下这具皮囊仍自苟延残喘，冷笑着睥睨这世间万物。
　　桑华布满红痕的手吃力地扶着墙，瘦弱的身躯自蓬乱的干草堆中勉强摇晃着站起来，时有伤口被撕裂的鲜血透过破旧的囚衣，一滴一滴淌下来，犹如鲜红的泪。而她却好似浑然不觉身上痛楚，一步、一步踉跄着朝那道明黄色的圣旨走过去，双脚踩过的地方蜿蜒出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到终于走到那道明黄色的圣旨前。
　　“罪臣桑华，接旨。”她没有下跪，圣上曾许她接旨不跪的特权，这一点，满朝皆知，所以，太监也并未难为她，直接将圣旨丢给了她。
　　桑华接过圣旨，冰冷的眸子竟在触及卷轴上熟悉字迹的片刻滑过几许淡如轻烟的柔软，但也只是一瞬，看得人恍惚以为是错觉。她颤抖着伸出布满血渍的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幅轴上隐隐与她有几分相像的字迹，犹记得十年前她教他习字时，他的字迹总是歪歪扭扭，如今竟能写的这样好，倒真让她这个师傅自愧不如了。
　　桑华冰凉的指腹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字迹，依稀是她和他之间遥远的，陌生的，曾经。
　　十二年前，桑华以十五少龄取得京科状元之魁，满朝文武，举座皆惊，却无人知晓，那个在金銮殿上与皇上侃侃而谈的少年俊才本是女子。桑华被任命为礼部侍郎，三个月后，更因为政绩出众，被授予太子太傅之职，受命教导太子慕遥习书画琴棋。
　　那一年，桑华十五，慕遥十岁。
　　“你就是父皇新任命的太傅？”奢华的东宫内，骄傲尊贵的少年慵懒地靠在松软舒适的椅榻上，懒懒地打量着面前不过比他稍高一点的太傅，语带挑衅，“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无视慕遥对自己的讥讽，桑华朝他行了礼后，便肃穆道：“今日是微臣教太子习字的日子，请太子移驾书房。”
　　“哼，我不去你又能拿本宫怎么样？”略显童稚的声音透着孩童的任性，倒真让桑华楞了几秒。
　　“太子不愿习字，微臣自是没有办法，但微臣想，皇上一定会有办法。”话落，桑华转身欲行，小小的身影忽然一溜烟自椅榻上跳了下来，奔到她身后，怯怯地扯住她的袖角，软语道：“别别......我去习字，别跟我父皇讲。”
　　“那便要看太子的字写得如何了。”桑华回身，唇畔隐隐有淡如清风的笑。
　　书房内，怡人的檀香自炉内冉冉升起，氤氲出柔和的色调。
　　跳动的烛火下，一只白嫩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手中的狼毫毛笔，专注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奈何无论怎么练，那字迹总是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慕遥正紧张会不会被身旁的少年太傅嘲笑时，一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温暖手掌轻轻覆住了他微微颤抖的手，然后，桑华就这样握着慕遥的手，用不重不轻的力道加注在他小小的手掌，一笔一划、专注认真地缓缓勾勒他的名字。
　　那个时候，慕遥的手是冰冷的，而桑华的手，恰好很温暖。
　　“太傅，你的手好软呀，竟比那些小宫女的手还要软上几分。”小慕遥看着身边近在咫尺一丝不苟的少年太傅，忍不住开口调笑道。
　　桑华握着慕遥的手微微一顿，温和的声音响起：“太子莫要胡言。今日这字太子若不能让微臣满意，莫怪微臣罚太子再写三百遍。”
　　慕遥淘气地朝桑华做了个鬼脸，终乖乖地练字去了。
　　三个月后，御花园内。
　　“不知太子今日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桑华在距慕遥几步之外驻足，谦恭行礼。
　　慕遥俏皮地朝桑华一笑，随后取出藏在身后的卷轴，缓缓展开，颇为得意地道：“太傅看我如今的字如何？”
　　桑华的视线缓缓落定在卷轴上的字迹——慕遥。恩，清秀有力，却是比初次教习时大有长进。只是......待看到之后的字却是忍不住微微一愣——桑华，他竟将她的名字写在了他的旁边。 “太子的字确实进步斐然，令微臣惊叹，”桑华顿了顿，随即道，“但是太子不该将微臣的名字写在太子的名字之侧，尊卑有序，太子不应如此。”
　　“太傅不必如此拘泥于礼节，本宫在写完自己的名字后见纸上还留有空白便顺手写上了太傅的名字，但愿这字没有辱没太傅清风。”
　　“太子说笑了。”桑华恭敬答道，“太子若无他事，微臣告退。”桑华转身欲行。
　　“等一下，”慕遥叫住了桑华，悠悠道，“太傅可知道今日是什么日子？”
　　桑华思忖了半晌，不解道：“请太子告知。”
　　“今日是太傅你的生辰呀。”慕遥一边说着，一边将桌上的一个小食盒打开，指着里面一块一块不明形状的物体，骄傲地道，“这是本宫为了太傅的生辰，特意亲自下厨做的，太傅快尝尝。”
　　那一瞬间，桑华冰冷枯寂的心底竟莫名涌现淡淡的温暖，只是看着食盒里没有半点糕点模样的物体，桑华终是忍不住问道：“太子是第一次下厨吧。”
　　“是啊。为了给太傅准备生辰礼物，我的手都被烫伤了。”慕遥说着露出了白嫩小手上的红肿处，看得桑华心里一疼。
　　“太子，您是龙体之躯，以后莫要再如此。”桑华说着，取出腰间随身携带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替慕遥包扎红肿处。
　　慕遥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回道：“知道啦，太傅先快尝尝本宫亲手制作的糕点吧。” 慕遥望向桑华的眼神带着深深的期许，桑华不忍拒绝，终随手拿了一块被慕遥称为糕点的物体塞入嘴中，然而，果然，那物体的味道同它的外表一样，不忍直言。
　　“怎么样怎么样？”慕遥雀跃着问道，澄澈的瞳孔中满是期待。桑华勉强将那物体咽下喉，看着眼前少年亮亮的眼睛，终究说了违心话：“恩......很好。”
　　“真的吗？太好了，那这些我都送给太傅了，太傅快把它们都吃了吧。”慕遥精致漂亮的小脸露出了干净纯澈的笑容。
　　“......” 于是，那天，桑华当着慕遥的面吃完了食盒里的所有糕点，最终疼了三天的肚子。至今桑华都不知道慕遥那天究竟是不是对她的恶作剧。
　　葱茏岁月总是短暂，不知不觉已过七载春秋，曾经的少年皇子已成尊贵帝皇，褪去了曾经的青涩与稚嫩，在皇权的残酷角逐中，桑华终是看着那个纯真少年一步一步走向成熟隐忍，变成她不认识的模样，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七年宦海沉浮，她也早已不是最初的桑华。
　　她与他之间，终免不了以最陌生的模样来面对彼此，七年时光，她与他，都变了太多了。
　　金銮殿上，俊朗帝王缓步坐上金黄龙椅，目光深邃而苍远，举手投足间尽是帝王的尊贵优雅，群臣皆屏息无声。
　　慕遥的目光缓缓扫过群臣，最终落定在桑华的身上，如常开口：“不知今日太傅可有何事要奏？”
　　桑华款款向前一步，将手中数幅画卷递予一侧的小太监，朗声启奏：“吾皇自登基之日起便勤勉于国事，实乃国之大幸，然，国，不可一日无后，故臣特选数十名贵族之女、别国公主以供皇上挑选，她们无不是才貌双全、贤良温婉，相信定能成为皇上的良配。”
　　“哦？”龙椅上的男子凤眼微眯，视线随意而慵懒地扫过小太监放在案桌上一幅幅摊开的画卷，画上女子无一不是天姿国色，慕遥冷笑一声，如墨双眸愈发幽深，“当真是——有劳太傅了。”
　　“微臣不敢。”桑华低首，声音平静。
　　“既然太傅如此有心，那么朕，必定会，好、好、考、虑。”慕遥漆黑的眸子深深地看着眼前状似谦恭的臣子，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谢皇上。”桑华俯首。
　　“众臣无事便散了吧，”慕遥顿了顿，继而道，“太傅留下。”
　　待众臣退去，高座上的男子缓缓走下御阶，如最高傲的神祇俯瞰人间，慕遥轻轻走到桑华身边，声音中带着一丝愤怒：“太傅，朕今日的回答你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