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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乍见翻疑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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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两个破碎的音节在明楼的齿缝间辗转。木兰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见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牙齿咬的咯咯作响,吓得丢了手中的粥碗,扑上去抱住了他。
“这个人你不喜欢就让他走好了,何苦生这么大气,老板乖,别气了,好不好?”从没见过明楼如此失态,木兰有些害怕。
“你怎么,找到的,他?”明楼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了这句话。
“找到,他?”木兰着实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又想,才说,“他是协和的郑医生推荐的,说他虽然来北平的时间不长,但是人特别踏实,护理病人包扎伤口都在行,对了,就是有一只,有一只耳朵听不见。”
听不见,明楼的脑中轰然巨响,他拉着木兰的手,死死压住自己的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不让狂野的心脏跳出来。
站在门口的人也察觉到了异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既然先生不中意,那小姐也别为难,麻烦二位了,阿诚这就告辞。”
“你别走!”明楼有些着急,身子猛的一挺,大声叫住了他,随即他放开木兰的手,尽量放缓了声音,对着门口的人说,“阿诚很好,留下吧,明天就开始来上班如何?”
一丝欣喜从阿诚的眼中闪过,转瞬又有些犹豫,顿了顿,他仿佛是下定了决心,继续说:“那还跟先生也说清楚的好,刚才在门口跟小姐也说过的,工钱只能给美元或者面粉,一周一结清。”
似乎有泪水慢慢流进了心里,明楼闭了闭眼,彻骨的痛在身体的每一段血管中涌动,痛不可抑……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点头道:“就依你,每周5块美金外加一袋面粉。”
“谢谢先生!明天一早我准时来上班。”阿诚用力鞠了一躬,满脸是如释重负的笑容,看得出报酬是出乎他意料的丰厚。
木兰看着他的身影消息不见,才拉起明楼的手,小心翼翼的问:“今天这是怎么了,这个人你认识他吗?”
手腕突然被人反手掐住,明楼的眼睛里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凌厉狠辣,“告诉我,你怎么找到他的?你把他怎么了?”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他是郑医生推荐的。什么怎么了,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她,很好,谢木兰,不要想着骗我,你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此刻明楼的话,还有他的人,都是木兰不熟悉的,她愣愣看着他,心里傻傻的在想难道他是刚刚被人穿越了……渐渐,手腕上的痛楚愈发清晰,木兰不懂,几分钟之前他还温言软语意重情浓,怎么这么快就变了?
“我没有骗过你,也没有这样的必要。”知道挣脱不开,木兰便索性默默忍着,她紧紧盯住明楼的眼睛,想知道在他波涛汹涌的眸色后面,藏着的到底是什么。
对面的人不怒反笑,“谢小姐,你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天天把报恩挂在嘴上,还费心费力的找来这么个人…哼,是试探我还是要挟我,有话不妨直说,何必拿自己屈身做局?”
“明楼,你混蛋!”木兰抑制不住胸中的怒火,伸手想去扇他,但明长官何等身手,一下子便将她另外一只手腕也擒住了。腕骨如断裂一般的疼,有抑制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涌了出来,木兰狠了狠心,抬起膝盖撞在他的小腹上,耳中只听见一声闷哼,手上的力道陡然松开。
她转身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决绝的脚步,将背后一声压抑的呼唤碾成了碎片……
不知道过了多久,明楼才看见何叔站在了房门口。
“何叔,你来的正好,找人跟着刚才来的那个护工,看看他住在哪?” 阿诚,一想到这个名字心中便是抑制不住的痛,那是不是阿诚,是,还不是?
“大少爷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何叔点点头,走到明楼身边捡起掉在地上靠枕,帮明楼放好,才说,“真是怪了,这个人怎么会,跟阿诚长得这么像?”
“何叔,”明楼长叹了一声,“你说,那真的会是阿诚么……我刚才,差一点就……”
“大少爷宽心,先养好自己的身子要紧。我已经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他,很快就会把他的底细摸清楚。”
“还有,她跑到哪去了?回家了?”明楼点点头,似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口。
“谢小姐她,她没回家。她悄悄跟踪那个人去了。”
“什么?”明楼一惊,转头看向何叔,“胡闹,你怎么,怎么不拦着她?”
“谢小姐跑的那么快,我哪里拦得住,是派去跟踪的人传回来消息,说半路上看见谢小姐也在跟着那个人。我增派了两个人过去,让他们一定护住谢小姐安全。”何叔看了看明楼,继续道,“大少爷,这次我可不帮你,您是紧张阿诚的事,可这怎么会跟谢小姐扯上干系。您虽然没说,但是谢小姐每次出去都有咱们的人暗中保护,她之前真的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的。”
小腹一直在抽痛,小丫头真狠,估计是伤口裂开了,有淡淡的血迹洇湿了衬衣。其实,看着她奔出房间的一刹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明白,她对他,从来没藏过这么深沉的心思,只是阿诚的出现搅得自己急怒攻心。贫穷,衰老,市侩,陌生,来人身上的每一个标签都不属于他的阿诚,只是,他们竟然这么像,有着同样的眉目和别无二致的声音。他无比痛心的看着阿诚的身体站在他的面前,阿诚的声音用完全陌生的语调唤他“先生”。他和他隔着的,只是床到门口的距离,比这三年来任何一天都要离得近。但他们就像飞鸟与鱼,一个在天空振翅,一个却在海底深藏……
“何叔,帮我备车吧,我去接她回来。”明楼似乎是打定了主意,艰难的想要下床。
“您就别折腾了,我去,我去接谢小姐回来。”何叔吓了一跳,赶忙拦他。
“别争了,我去吧。”那位小姐的脾气,但愿自己出马能搞的定。
木兰一直跟着那个叫阿诚的男人,沿着崇文门大街一直前行,然后拐个弯便到了前门城楼,再往前,出了永定门又走了大概半里,阿诚才拐进右手一条胡同。胡同的山墙是土坯砌的,年代久了,一层层的剥落下来,胡同口一个头发油腻穿着脏兮兮灰色对襟大褂的女人抱着个孩子,正在晒太阳,再往里走,几个光屁股小孩围着个黑黢黢的石桌,每个人手里捧着一个粗瓷大碗,应该是在吃饭。木兰心中一凛,这样的北京,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以前她也曾无数次来过北京,永定门外对自己而言只是一个地铁站而已,今天,当她一寸一寸量过崇文门到永定门的土地之后,心中无端生出莫名的悲悯。脸上的泪已被风干了,一路上的尘土相随,今天才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的体会1948年的中国。老旧的街巷,困厄的人群,都让她对刚刚认识的这个阿诚在好奇疑惑之外,还多了几分悲悯之情。
胡同最里面是个大杂院,阿诚刚进大门,就听见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跟他说话:“是阿诚回来了,你家云巧刚刚做一桌子好菜呢,就等着你回来。”
阿诚似是“嗯”了一声,没有答话,却听见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李婶真会说笑,哪说得上什么好菜,不过熬了一点稀粥,自家腌的咸菜罢了。”
“云巧,郑大夫给我推荐了个好生意,进屋我跟你说。”应该是对着那个年轻女人,阿诚的声音瞬间有了温度。
“哼,瞧这个黏糊劲儿,大老爷们的……”那个李婶的声音十分不屑,随着脚步声慢慢到了大门口。木兰心中一动,扣好帽子,假作在院子门口张望着什么。
“大娘,跟您问个事,这院儿里是不是有个男人叫阿诚?”木兰像是刚刚瞧见她出来,凑过去问道。
“小猴崽子,叫谁呢,谁是你大娘?” 李婶停在院门口的台阶上,朝木兰翻了个白眼。
木兰见她穿着一件碎花绸褂,藏蓝色的百褶裙,头发梳的一丝不乱,顿时便转了话锋,“哎呦,您瞧我这眼神,大姐姐,您可别见怪。瞧您这身条,今年有三十么?
一句话逗得李婶扑哧一笑,“你这小子小嘴挺甜,哪来的,找阿诚做什么?”
在明楼身边,木兰一直作男装打扮,一身浅灰色的西装,头发用帽子压住,看上去就像是哪个洋行的小开。她也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五美元的钞票,卷了卷,塞到李婶袖子里道,“姐姐留着买茶喝,一看姐姐就是个主事的人,这永定门外的大事小情指定没有您不知道的。不瞒您说,是有人托我们老板来查他,看看他什么时候住到这的,都跟谁来往,还有跟他一块的,还有什么人么?”
美金的作用果真是不同凡响,李婶捂住袖口,笑得十分得意,“小兄弟来问我,可算是找对人了。阿诚跟他女人,租的就是我家的房子。他们俩搬来有三四年了吧,就是小日本投降那年来的。起初刚到这的时候,阿诚好像得了什么病,腿脚也不好,在家里养了半年多。他那个小媳妇,嘴上厉害,管男人也管得严,可对她男人倒也是一等一的好,她会刺绣,赚的钱全给男人看病了。听说,有两回,钱不够还卖过血。后来阿诚好了,隔壁院儿的老王头介绍他到医院当了护工。真是可惜了这么俊一个男人,整天干伺候人的活,这两年可是受累了,白头发都长了多少。唉,他当年要是没生病,也没落下左耳朵听不见的毛病,指定能在天桥撂个摊,说不定现在都红透北平城了……”
“姐姐说的可不是么。” 木兰随便答应着,又继续问,“您听他们俩的口音,是东北过来的吧?”
“东北,不对。那个小媳妇嘴紧,从来不提以前的事。阿诚好像因为生病,自己说好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是听他们在自己屋里说话,大约是南边过来的。”
今天见到这个阿诚的时候,木兰已知生活艰辛,只不过没想到顺藤摸瓜,竟会亲耳听到如此凄凉的过往。她轻叹了一口气,收场道,“南边啊,那就不对了,我们老板要找的人是从绥远来的。”
那婶子见她如此说,不由得捂紧了袖口,讪讪的道:“错,错了啊,你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木兰不禁心中暗笑,装作一脸气恼的样子,“明明一路上跟住了,怎么会就……肯定是刚才在胡同口,几个小毛孩子挡着道,把人给跟错了,多谢姐姐,我得赶紧走了,今天要是找不找人,老板肯定饶不了我。”
“快去吧,小兄弟,走出去右手的两个胡同,都和这个长得一样,兴许是你走错了。”李婶巴不得她赶紧离开,万分热情的给她指路。
木兰朝她挥了挥手,便飞快的跑远了。胡同口,几个小孩还围在刚才的石桌旁,已经放下了碗筷,吵吵闹闹的你追我打。木兰回头瞄了一眼,见大婶早已经消失不见,便不觉放慢了脚步。
阿诚,他到底是谁呢?一个拥有英俊外表和儒雅气质的男人,却体弱多病,衣衫褴褛,租住在满是风尘味道的胡同里,过着如此市侩窘迫的生活。这个人的身上充满的谜团,倒是勾起了木兰更多的好奇心。而且,他跟明楼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明楼一见到他便会神色大变……
一想到明楼,木兰暗暗咬了咬牙,试探他,要挟他,他也太拿自己当回事儿了……
正想着,黑色的汽车疾驰而至,停在了她的面前,刚刚让她咬牙切齿的那个人,正慢慢摇下车窗,轻声唤着“木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