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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言予并不是宫里选拔上来的小宫女,曾几何时,她也是个被人捧在手心悉心呵护的世家嫡女,每日一睁眼就只晓得朝父母撒娇,别说事事不假于手,自有一大群丫鬟仆妇争着抢着服侍她,哪怕是她开口要天生的星星,父亲都恨不得要亲自去替她摘下一颗来。

      这些都是她三岁时的记忆,在这深宫内,人人都当她是一个三四岁的稚儿,以为她懵懂,不谙世事,进宫四年来早该忘了那场谈之色变的劫难。却无人可知,言家大房嫡女言予,实际上聪明早慧,记忆惊人,否则当初才三岁的她,又是如何在晚宴上一众官员的儿女之间脱颖而出,讨得皇帝皇后的喜欢,甚至还得了留宿宫中的荣耀。

      也是因为这荣耀,她小小年纪恃宠而骄招来横祸不说,还连累了萧箴被掳到元国受辱两年之久。

      手执宫灯的宫女在高墙之前穿行而过,宫女忙着复命走得有些急,宫灯照亮的身后,言予不发一言,脚步却始终跟着前人,两人距离保持了数尺一路走来,竟是一点都不显凌乱。

      言予想着白天那个被推倒在地的素白身影,不自禁的想到了自己的娘亲。

      四年前,她跟着太子被救回来的时候,由于惊吓过度有些失语,没来得及和家人至亲说上一句话,只云里雾里与家人团聚了一夜,翌日便被一辆疾驶的马车载进了皇宫,至此经年,一别四载再无重逢。

      团聚的那一夜,记忆中永远只有满眼慈爱笑容望着自己的母亲也如今日的皇后一般,不顾仪容的失态,紧紧抓着自己的小手泪眼滂沱。

      “我的儿……你生来就聪慧,今夜娘的话你要牢牢记住,此次陛下盛怒,下令赐死了许多人,你进宫后千万要听话,要藏拙装傻,让陛下相信你不记得太子所遭受的苦难,这样你才能保住一条命……我的儿……往后你千万不可任性,好生服侍太子殿下,爹娘拼了命也会替你赎了这场罪过,争取老天宽恕让咱们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上一面……”

      “言予姑娘,娘娘与陛下就在里头,奴婢就不进去了。”带路的宫女站在宫殿门边,将路让给了身后一路低着头的小姑娘。

      一身粉红的小姑娘屈膝施了一礼,有些胆怯的朝她一笑“多谢姐姐。”

      在踏出莆缇宫的时候,言予就表现得一脸刻意装出的守礼与怯懦,很是符合她现在年纪尚小懵懂无知的宫女身份。

      这真是个命不好的小姑娘,所幸她年纪小什么也不懂,恐怕也不知晓何为命苦不命苦。宫女如是想着,面无表情的回了礼,目送她进了皇后的寝殿,关上雕了祥云的朱红殿门。

      皇后的寝殿内尽是红色与金色的色调,各个角落摆满了奇珍异宝,地上铺着别国特产的金丝羊毛地毯,空气里还燃着一丝幽淡的沉香味,是皇后白日里让她闻味道时闻到的清香味,只不过这里的香味要浓郁得多,五感都体会得到整个宫殿雍容华贵的气息。

      屋内侍奉的宫女无声的替她拂开挡路的轻纱隔帘,她走进去,不敢张目去看凤塌上搂着轻声安慰抽泣的帝后二人,轻手轻脚的伏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小脑袋在地上轻轻磕了两下。

      “奴婢叩见陛下,叩见皇后娘娘。”

      正哭得梨花带泪的皇后听见了她的声音,不禁想起太子推开自己那一幕,眼泪愈加的汹涌起来,令她身后搂抱着哄她半天的皇帝陛下眉头一皱,赶紧连诓带骗的又哄起来,侧目看向言予的目光却十分厌恶,甚至隐含了一丝杀意。

      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言予只觉得身体发冷,几不可见的颤了颤。

      皇后又哭了一会儿才在陛下的安慰中歇了哭声,沙哑着嗓子让言予起来回话。

      “你日日服侍太子,可见他的病有什么起色?”

      言予心里想说萧箴这是心病成魔,看不见摸不着的,怎么会有起色,但她时刻牢记着娘亲的话,在人前总是表现出一副愚笨的稚儿样子,大眼中透着一道无知的惊慌,恳切的回答。

      “回娘娘的话,奴婢……奴婢也不知,殿下平日里除了依然不喜与人接触,也没有别的什么好与不好。”

      这话她每月都要向皇后禀报一遍,愚笨得连换个说辞都不会,皇后早已听惯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回过身拉着皇帝的手,眼泪似泄了闸的水奔涌出来。

      “箴儿始终是这般模样,做母亲的竟连碰一碰他的衣袖都不可,陛下,臣妾心疼……臣妾实在是心疼得几欲发疯啊……”

      皇帝也颇为头疼,帝后感情和睦是天下皆知的真事,他今年正逢而立,相貌身材英俊伟岸,皇后小他一岁,却因为太子的事情日益憔悴,如今看上去像是三十几岁的妇人一般,比他还衰老。

      儿子是亲生的,皇帝对他打小的喜爱并不假,但皇后因为儿子的事情愁得生生老了好几岁,像丢了半条命一样,皇帝除了怨恨元国,怨恨言予,渐渐也怨上了太子。

      “太子他如若不好,你也别因此伤了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的孩儿还有筠儿,你得好生替朕将他教导好,将来成国的大业,总归是要交到咱们俩的孩儿手上的……”

      言予并没有继续当壁花听下去,帝后二人情到浓时仿佛看不到她一样,但是皇帝身后的老太监却适时对她使了一个眼神,命她迅速退下。

      不过尽管如此,她方才听到的消息也足够令她惊骇了。

      言予再怎么聪慧她也只是个八岁的孩童,而且常年消息闭锁,她只知道在成国,除了陛下和皇后娘娘,身份最珍贵的便是太子萧箴了。

      萧箴本该住在成国第三华贵的屋子里,有数不清的宫女太监服侍,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蜗居在冷宫一般清冷的莆缇宫,除了洗衣服以外事事都是亲力亲为,只有自己和白先生关心照顾他。

      言予见过三皇子萧筠,成国只有二皇子萧箴和三皇子萧筠是皇后所出,此外,还有一个不受宠的庶出大皇子,以及几位公主,但是若论受宠程度,是谁也及不上当年四岁便过目不忘,还能作五言诗的萧箴的,当年风光一时受人追捧,萧箴神童的名声享誉全国,也因此,他的太子之位至今无法撼动。

      可现在言予亲耳听到陛下说的那番话,分明就是要撤掉萧箴的太子身份,让三皇子取而代之的意思。

      言予并不是她在别人面前表现的那般愚笨,太子的书房从来没限制她自己选书看,她大概知道历朝历代其他废太子的下场,最好也不过是被终身关押,或者择个王府搬出去,最坏的会被视为眼中钉,以各种残忍的手段除之。

      如果萧箴不再是太子,那他还有机会恢复以前的生活吗?他的病还能好吗?她能在有生之年见一见爹娘吗?

      答案自然是不能。

      言予心里难过极了,既难过她不能再见到爹娘,又难过当初萧箴是因为自己才会被抓去元国,导致她回到莆缇宫时仍然开心不起来,连小川子做了她最爱吃的辣子鸡都不感兴趣,只把自己关在屋里,灯也不点的躲在被子里哭。

      白先生以为她在皇后那里受了陛下责骂,这种事她遇到了也不止一两回了,小姑娘在莆缇宫被养得无法无天,被陛下瞪眼骂了几句就委屈得不行,又不敢当场发作,往往只有憋着回来了再哭一顿,等她哭完了自己会去寻白先生求得安慰一顿。

      于是白先生只好吩咐了其他人别去扰她,好让她尽情哭一顿。

      夜幕降临,言予哭够了,肿着一双眼出去洗了脸,心里依然是闷闷不乐,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吹吹凉风,便下床往花园里走去。

      莆缇宫四处都点了灯笼,待夜深时小太监会来熄灭烛火,白色的宫灯被烛光映成暖黄色,灯下的流苏随着微风轻轻摆荡。

      言予顺着鹅卵石路寻摸到荷塘,萧箴那一艘铺着厚厚锦被的小木舟也是她的最爱,此时她只想静静的躺上去,让飘荡的船身像娘亲哄她睡觉时拍打在她身上的节奏一样,安抚她心里的失落。

      偌大的花园清风阵阵,暗香浮动,荷塘里的荷叶和荷花白先生刻意不去修剪,都长得高高大大密密麻麻,刚好容得下一艘小船隐藏在其中。

      月光在荷叶舒展开的叶片上镀了一层银光,迷迷蒙蒙美得像一场梦。

      她大力的把小船拽回岸边,却没想到摇摇晃晃的小船上载着一个闭眼装睡的白衣少年。

      若是以往,她此时定会弱弱的告一声罪,把小船放回湖心,然后自己重新找个地方呆着。

      但是今日,想到他也许马上就不再是太子,她突然生出一颗以下犯上的大胆,撑着船沿脱鞋爬了上去。

      少年闭眼未动,任由她左右摆弄的上了船,也任由她为防被挤下船的侧身抱住自己。

      萧箴就躺在船中央,身边只余下一点点空缺,言予躺上去一伸手就能碰到船边有细细毛刺的荷叶,只好翻身抱住了他。

      他身上冷冽的茶香萦绕在自己鼻尖,体温也从衣服底下传来。言予在抱上他的那一刻幻想的是母亲柔软的怀抱,等扎扎实实抱住了这个与柔软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硬邦邦的身体,她心里又生出一丝愧疚。

      萧箴小时候一出场也总是时常被皇帝皇后搂抱着,他被她连累走丢的那一年,也不过才八岁,应该也是喜爱父母的怀抱的罢,可是一年后他再回来,却是除了自己,就没人能近得了他的身再给他一个宽大温暖的拥抱了。

      不止这样,萧箴在回来之后,也逐渐厌恶了她,清醒的时候是鲜少主动靠近她的,更别提像今天这样让她抱着了。

      言予做好了被臭骂一顿也不撒手的准备,但是身边的人只是在被她抱住的那一瞬间有些僵硬,下一瞬就放松了身体,并未推开她,更未开口责骂她。

      空气是香的,带着荷塘深处时不时传来的蛙鸣传入耳中,竟也会令人心里出奇的平静。

      半响,萧箴开口无波无澜的问“他又骂你了?”

      在莆缇宫里,他们几个从来不去遵循那些称谓,所以此刻的相处和对话,衍生出了一丝知己对白的味道。

      小姑娘今天回来心情差得连最热衷的饭食也没吃,人人都看得出她心情不佳。

      言予很想把在皇后寝宫听到的话都讲给他听,想问他很多问题,但一开口又憋了回去,只将脸贴在他身上,闷闷的答了一声鼻音。

      他没再说话,胸廓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言予却趴伏在他身上想了又想,今天陛下并没有骂人,感觉自己承认了就是骗人,骗人是个很不好的东西,会让她寝食难安。她已经听娘亲的话骗了大家,但那是为了保命,她并不想做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

      于是斟酌着又开口“奴婢今日听见陛下对娘娘说,要教导三皇子接手大业。殿下,书里说废太子都没有好日子过,咱们以后是不是没有好日子过了,奴婢还能吃到您赏赐的糕点吗?”

      一口一个奴婢的人却胆大包天的抱着自己主子不松手,萧箴被她一番不伦不类的言行气笑了,伸手揉乱了她头上了包子发型,笑骂道“你哭了许久,原来是怕我做不成太子你就吃不上糕点?”

      言予本来是想借用一句童言童语向他透露陛下有意改立太子的事,哪只这人却一点都不惊讶,只挑着她的一句戏言接嘴,当下她也真有几分因吃不上糕点而动怒。

      “奴婢的饭食一向都是在莆缇宫里做的,哪里有殿下那般美味精致,司膳局日日换着花样的做了糕点送来。”

      萧箴揉搓她包子头的手没停“几块糕点就惦记成这样,说出去还以为我短了你的吃食呢,难道你以前吃过的好东西还少?”

      话音戛然而止,萧箴突然眯了眯眼,与她对视“你想你爹娘吗?”

      闻言,言予心里警铃大作,表面上装作一脸懵懂,似乎对他说的爹娘毫无印象。

      无论任何人问起四岁以前的事,都要装作不记得,这是当初离家前娘亲嘱咐过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忘性也快,只有这样才能合理的不引起别人的怀疑,保住她的命。言予起初进宫时,就有好几拨人用各种方式想要从她嘴里问出她和太子在元国两年的遭遇。

      那时萧箴满身都是污渍和伤痕,无论谁和他说话都不吭一声。对比之下言予却是还看得过去,虽然衣裳也是脏得像讨饭的小乞儿,可身上到底是没有多少受伤的痕迹,让人觉得疑惑不已。但无论是谁、用哪种方式来套话,只要一提到在元国的那段经历,正好她被诊断得了失语症,就只管张口嚎啕大哭,直哭到晕厥过去为止。

      旁人都只当她年岁太小,又受到了惊吓,怕不是真的被虐待成了一个痴傻儿,多问几次也就放过她了,在宫里待的时间一长,她也装作把爹娘的样子,自己的姓氏等等都慢慢‘忘记’了,别人才终于相信,当年与太子萧箴一道被誉为金童玉女、聪明绝顶的言家嫡女言予,被吓傻了。

      一国太子萧箴性情大变还得了动不动就打杀奴仆的怪病,言予愚笨得连一般孩童都不如,但大家惊奇的发现只要萧箴发疯时言予扑过去抱住他,他就会慢慢恢复平静。

      两个神童都沦落到这般下场,让人唏嘘不已,在这样惊爆的话题下,皇帝陛下不动声色的处死了将太子从元国接回的使臣和侍卫,还有回来后负责照顾医治他的宫女和太医。

      太子在敌国为质的两年究竟过着什么日子,便再也没有人知晓,也没人敢提及。

      萧箴漆黑的眼深深看进言予的眼里,月光下她皮肤白如镀上一层银光的玉石,眼眸天真又清澈,写满了疑问。

      他忽然粲然一笑,绝美的脸配上荷塘和月光,就更像身处梦中了。

      言予看得有些呆,最后还是他伸出一根玉白的手指抵在她眉间,嫌弃地把她推开了一些距离。

      “喜欢吃糕点是吧,那以后我的那份你想吃什么就拿去,现在快滚去前面,白先生给你留了饭,别在这儿碍我赏月。”

      萧箴一拿开手指,她的眉间便现出一个发红的指甲印,她扁了扁嘴又不敢说什么,只得上岸穿了鞋,转身跑开前还用大眼睛瞪了他一眼,胆大肆意到连告退也不说了。

      萧箴倒是好心情的坐在船上看着她跑远,待到她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竹林小径,他又慢慢躺回船上,轻声的呢喃随风即逝。

      “小骗子……”

      微风拂过,荷叶相互拍打着发出悦耳的声响,小船缓缓的飘向水面,逐渐被荷叶掩盖了。

      满园静谧,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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