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小星星》白依山

31、往事如烟

　　张峤像个葬爱少年，默默靠着姐姐掉了一会儿金豆，就被自己老妈和大婶婶轰去睡觉了。
　　第二天，张峤在鞭炮礼花的声音中醒来。
　　他们不在市区，能少量燃放一些这玩意儿。
　　张岄已经穿好了她专门为过年准备的红色超短旗袍，头上扎了两个丸子，丸子上绑了两个红艳艳的小灯笼，过来邦邦拍张峤房门：“眠眠，起来了吗！”
　　张峤属于喝多了之后第一天多放浪形骸第二天就有多清醒的人。
　　昨夜的画面一帧不少，帧帧高清，他清晰地记得张岄搂着他的肩喊了一声：“爷爷！你大孙子哭了！”
　　他记得大婶婶关怀备至的垂问，记得他爸铁青的脸、他妈满含笑意的调侃，记得他大伯忍俊不禁的样子，记得堂兄家那两个小包子一前一后抱着他的大腿奶声奶气地说：“小叔叔你不要哭啦！”
　　他就在这么大一群人中间，低着头哭鼻子。
　　张峤：“……”
　　他拉起被子盖住头，懊恼地想，毁灭吧！这个世界！

　　起床后，照例先去给爷爷拜年。
　　爷爷手里拿着一大把红包，给到他的时候，明显憋着笑。
　　张峤：“……”
　　太破廉耻了，张峤在家里待不住，吃过午饭就跑了。
　　发小秦衍珩——上次跟他一起去健身的朋友——发信息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海南度假，各自都带上家属。
　　张峤就像被他一剑戳死在那儿了。
　　你有家属，我有个屁啊？我孤家寡人有个屁的家属啊？

　　初五的晚上，张峤开了辆大G去火车站接余星辰。
　　他拎着好几个包，混迹在返回B市务工的人群中，浑然像个返城的打工人。张峤接过他的各种包，放到后车座上，听着他叨叨：“这是彭城妈做的腊肉、这是他妈妈包的牛肉大包子，这是他家腌的酸萝卜……”
　　他一言不发，任劳任怨地帮人放好东西，宛如一个帅气又知趣的出租车司机。
　　余星辰的头发已经可以在后面揪起一个小尾巴了，这发型让他漂亮的脸更加雌雄莫辨，飞扬的笑容看得几乎让人迷了眼。
　　他跳上大G的副驾驶，像个小猴子。
　　张峤发动汽车，这时候余星辰才隐隐觉得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开心啊？”
　　“没有。”张峤扯出一个笑，“这几天玩得开心吗？”
　　“唔，也就一般开心吧！”余星辰有所保留。
　　张峤心说，装吧你就，看你朋友圈简直开心到起飞了！
　　“都玩什么了？”
　　“放炮、遛狗、包饺子、做家务……”余星辰说。
　　才怪！他们俩几乎从早到晚打游戏，在家住了一个礼拜，就只遛了一次狗！后来彭城他妈吼着让他去遛，说你他妈给老娘买这么大三条造粪机器你打算撒手不管吗！
　　彭城说，我出去会被粉丝堵住，没办法，咱就是这么红。
　　他仗着余星辰在家里做客，他妈不会太让他下不来台，简直肆无忌惮。
　　这可不是他小时候了，被他妈拿着小棍儿抽着练钢琴，背都给抽肿了，穿小背心儿都疼。
　　现在客厅里钢琴的防尘罩已经一年多没拿下来了，说不定里头都长毛了！
　　这几天彭城简直无法无天。
　　余星辰这短短几天已经王者十几星了，现在是省标的李白韩信，国服的马超，随便一局都能戳死十几二十个人。
　　张峤向来不善言辞，余星辰虽然隐隐感到他不大痛快，但也无计可施，他们一向缺少沟通。
　　他们的沟通一般靠最原始的方法。
　　晚上，张峤拉着余星辰默默耕地，用最亲密的距离试图感受彼此的真实心意，总之，耕到凌晨两点半，把余星辰累得说话都不连贯了，困得都说胡话了，张峤才渐渐感到彻底心安，遂停下。
　　因为余星辰很乖，很听话，一直往他怀里钻，一如既往。这种顺从抚慰了张峤七上八下恐慌不已的心。

　　第二天一早，张峤起床给余星辰熘彭城家的牛肉大包子，配了牛奶和彭城家的小萝卜咸菜。张峤连着吃了三个包子，以此来报复彭城。
　　看，你送给他包子又怎样，到最后他还不是都给我吃了？
　　这两天年假，张峤除了一直坚持健身，还一直坚持回复着cp粉的信息。
　　他是那么的锲而不舍，那么的文质彬彬，那么的据理力争，像个威力高强的炮台，精准打击每一个应战的cp粉，抓住他们论点论据的薄弱之处疯狂输出，渐渐的，疯狂的cp粉们不少都被他整服了。他以他持久的战斗力和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小强精神闻名余星辰超话，粉丝们大多都知道了毒唯“你小”。
　　因为他太关注cp粉的动向了，以助于微博给他推送的“星光满城”内容越来越多，他早上一打开微博，就可以嗑到第一手的所有的糖。
　　cp粉们嗑糖的能力你想象不到！什么同款啊、数字相加相减产生的特殊含义啊……简直无糖也能迎风嗑三斤。
　　张峤正啃着牛肉大包子，微博“噔噔噔—噔！”一刷新，他立马就哽住了，那口包子横在咽喉里，难以下咽！彭城这个逼，竟然穿了跟余星辰同款不同色的衣服和鞋子！如果只是一件衣服撞款或者只是穿了同样的鞋，这都好解释，巧合嘛！可是他偏偏！
　　那身打扮也不是烂大街的款。余星辰的衣服大多都是张峤买的，他喜欢穿舒适的运动装，冬天基本就是羽绒服卫衣牛仔裤加一双运动鞋。张峤偏爱给他买香奈儿的鞋，衣服则多买大牌限定款，外头看不到logo，外行人基本是看不出牌子的，包括余星辰也不知道自己那些衣服基本每件都是五位数起，别人打眼一看只会觉得他衣服面料很高级、剪裁很讲究。
　　张峤死死盯着手机，照片上彭城确实穿了跟余星辰一模一样的款式！凑全那一身衣服肯定费了不少功夫，这绝不是巧合！
　　狼子野心！竖子敢尔！！！
　　在一片cp粉的狂欢中，张峤气炸了。
　　他决定给余星辰买更贵、更难买的衣服，对！抽个时间带余星辰去定制，让姓彭的学人精花钱也买不着！

　　上午九点多，张峤把余星辰送上飞机，飞向Y省的小县城，正式进入《少年犯》电影剧组。
　　一上飞机，余星辰就开始补觉，昨晚他被折腾得太过了，根本没睡够。
　　小冯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宽大的卫衣领口不小心露出来的脖根上的一小片洇着血点儿的红印子，一看就是用力嘬出来的。
　　他白，那印子就像雪白大地上一朵红梅，太扎眼了。
　　小冯不自然地挪开视线，又想到上飞机前张总的嘱咐：“看好他，大事小情都要跟我汇报，尤其跟彭城有关的。”
　　张总眉眼阴沉，别提多吓人了，然后给他转了五千的微信大红包。
　　小冯看着那红艳艳的转账记录，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古往今来的汉奸们都面临着多大的诱惑，忠富两难全啊，二者不可得兼，自然取富贵者也，没毛病。

　　电影取景地在Y省的一个小县城，那是外出务工人员输出大省，边远一点的村庄几乎都成了死村，只有很少的老人和孩子留守着，道路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路灯也坏完了，一到了晚上没有一点人气儿。
　　进了组，余星辰才知道，电影离开拍还远呢。
　　前期的准备工作简直细致到恐怖，道具组早就开始造景，光是凌霄——他饰演的男主角——和妹妹凌云的家，两间破旧的平房，就布置了上万件零零散散的道具：发黄的奖状、零星几张全家福旧照片、破旧的家具、老式的床单被褥锅碗瓢盆……也不知道工作人员去哪里淘换的这些老物件，一进门，就能感到这景布的非常真实，两兄妹的家能让人直观的感受到他家的贫穷，这个没有大人的家杂乱无章，又充满了生活气息。
　　当天晚上，余星辰就一个人住进了这个家。
　　他需要在这家里住一个月。白天，他要骑着一辆破旧的电摩——偷的，去十公里以外的县城网吧，当网管、上网，他还要学会打英雄联盟。
　　他要彻彻底底变成这个失学的社会青年。
　　手机里的钱也不能用了，他身上只有导演塞给他的一百五十二块现金。

　　余星辰的减肥还是很有成效的，他为了这个电影真的拼了，本来就很瘦了，硬生生又瘦了五斤，小脸儿的奶膘儿几乎都没了，看着有些形销骨立，很贴凌霄这个营养不良的十七岁网瘾少年。
　　王导很满意。
　　入夜，工作人员都撤了，周遭是一片寂静，他蹲下，点燃一块泡沫塑料，丢到灶台里的小树枝上，很快，灶里火燃了起来。他蹲着的时候，纤瘦的脖颈突出一列颈椎，那骨节起伏很生动，看起来很有少年感。
　　他似乎根本不需要适应，他对这样贫穷的生活无比熟悉，从他记事起，家里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用大锅煮了一碗挂面，倒一点酱油和着喝下去，这就是一顿晚饭了。
　　枕在散发着霉味的荞麦皮枕头上，盖着硬硬的瓤子干结成块的老棉花被子，身下是薄薄一层人造棉褥子，又冷又硬。
　　他仿佛回到了他的十七岁。
　　他这三年的生活太安逸了，如果不是进入这个剧组，他几乎都要忘记以前的生活、忘记家的样子了。
　　父母死之后，他像个丧家之犬，像个过街老鼠，一个人苟且着。
　　起因是有人来村里宣传产品，不知道是什么暴利的买卖，父亲成为经销商，负责整个村的生意。那一段时间父亲简直像变了个人，他脸上的神情就像吸过、毒，透着隐隐的疯癫和狂喜，他坚信他马上就能变成百万富翁了，钱会像大风刮来的一样简单，他会跟他祖祖辈辈的男人都截然不同，跟这村里成天累得像死狗一样用死力气讨生活的男人们都不同。
　　他就要变成城里人了，马上就要开上小汽车，住上高楼大厦了。
　　起初，那些人来到村里进行演说，言辞极具煽动性。他觉得窥见了暴富的路子，疯狂地跟那帮生意人拉关系，变着法地推销自己，说自己在村里如何人缘好、有面子，能给他们拉多少多少的投资。
　　那几个月，父亲挣了不少钱，家里就像不要钱一样的买肉、买酒，甚至母亲也得到了一件崭新的大衣。
　　母亲似有顾虑，但她不敢打击父亲的信心，她害怕因自己的胆小无知挡了父亲飞黄腾达的道路。母亲忧心忡忡地跟着父亲去听过几次会，渐渐的，她也变得疯狂，变成了余星辰不认识的样子。
　　在父母的游说和保证下，村里大半人家都投了钱。
　　第一个月，返钱到账了，父亲趾高气昂地拎着崭新锃亮的皮包，给各家各户发钱，并且劝说家里有余钱的接着往里投，没入股的人大胆入股。
　　他成了他们村的项目总经理，走在街上，村民们向他投来艳羡、感激、讨好的目光，他沐浴在他们的恭维里，他不断地膨胀。
　　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事情就像预想的一样顺利，钱一笔一笔的回来了，这样下去要不了一年，本金就能全回来，多出来的都是赚的！比卖力气赚得多得多！整个村子都疯狂了，没有入股的人家白天黑夜的往余星辰家跑，把他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求着他父亲把自己的钱投进去。
　　第四个月，天翻地覆。
　　那段日子像一个噩梦，惊心动魄，余星辰记不太全了，只记得几个刻骨铭心的画面，全是指责、谩骂、哭号和撕扯。
　　父母不堪重压，双双喝下了农药，他放学回到家，家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的舅舅跟他说，俩人在县医院抢救，他大伯在。
　　舅舅问他家里钱在哪里放着，医院要得急。
　　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早就被屡屡上门来纠缠的人们一丝一毫全搜刮走了，舅舅和大伯也来要过钱，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舅舅脸色不太好看，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县医院那么远，那么远，余星辰走了一夜才走到。
　　值班护士带他去太平间看了看俩人的遗容，余星辰摸了摸他妈冰冷的脸，眼前一黑，就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两天以后了，舅舅跟他说俩人都火化了，白事也不用办了，村里那个样子，也不好办。大伯家也在，说星辰，你也不小了，村里呆不下去，你就去外面打工吧，养活自己。
　　余星辰默默点头。
　　过了会儿，舅舅和大伯一家就都走了。

　　为什么会有人那么轻易的把自己出卖给别人，如此轻贱？当那个人不把自己当作人的时候，当他已经变成了猪狗、变成了下水道里的老鼠，当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时候，当他的自尊早已被陌生人、亲人践踏成齑粉的时候，他有什么做不出的呢？
　　当张峤拿出合约让余星辰签字，就是全然没有把他当人看，更不要提爱和尊重，为什么余星辰为什么会爱上这样的人？当一个人被所有人踏践唾弃，有一个人对他一点点好，给他一口饭，给他一件衣服，给他一点点的温暖，哪怕只是愿意听他哭一场，他也会牢牢记住，牢牢抓住，就像抓住了洪水中的一根稻草一般，明知道是虚假的希冀，死也会挣扎着不愿意松开手。
　　父亲欠下的钱几乎是个天文数字，但他总有一天能攒出那笔钱，换得村里人的宽宥，让他们在地下获得平静和安息。
　　在黑暗中，他打开手机，默默翻看张峤的微信，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寥寥几句话，但能提醒他他也是有人惦念，有人陪伴的。看着这些文字，他惊惶不安的心就被抚平了。
　　看着看着，不知何时，他安静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