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乩]尘缘》水漫声

1、01

　　当日小青自绝之时曾同齐霄许来世，若有来世，她不做妖怪，他也不捉妖，他们做一对平凡的夫妻，男耕女织……

　　只是齐霄心里明白，哪里还有来世，她的魂魄散得干干净净，凡尘里没有那条青蛇，九泉之下更不会有了。

　　从那天之后，世上有一个叫齐霄的人同那条青蛇一同死去了。

　　活下来的那个人，叫法海，一个以收妖为己任的和尚。

　　法海同白夭夭守了雷峰塔二十年，紫宣一次次闯塔，为白夭夭挡下天罚。

　　每如此，他都会想，若是那条青蛇还在又是怎样一副光景，他从没想过，他们当中，竟是她最早看透，最早放下。

　　而留下来的人，承载的痛苦竟是这样难以忍受。

　　她倒好，逃得这么快，不用受这份煎熬。

　　他之一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爱语，破军命格注定他与小青相爱相杀，爱侣不能成眷属，他总以为生离好过死别，却没想到，小青爱得那么轰轰烈烈，宁愿死也不愿分离。
　　他以为，只要断了小青的念想，她就能做回不食人间七情六欲，无拘无束的山君。
　　他以为，能远远看着，哪怕不在一起也好，只要她活着就够了。

　　可最终，全都错了，师傅错了，他也错了，小青用性命成全了他的天命，她成了他手上的佛珠，成了他心上的佛。

　　他身在清净，却心系红尘。
　　他尘缘未断，却入空门。
　　他口中无情，却心心念念全是她。
　　他终究是负了她。

　　他吃斋，他念佛，他修禅，他悟道，他捉妖，他济世……

　　只是，身边再也没有她。

　　世间种种，都随葬在他心底的那段风月成灰。

　　出塔后，他云游四方，看遍人间。

　　多年以后，世人只知道，金山寺法海大师德高望重，道行高深，法力无边。

　　世人都知道他又降服了多少妖魔鬼怪，又度化了多少邪魔外道。

　　却不知他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心向道只顾降妖除魔的捉妖师了。

　　法海云游归来，得知与伏魔山临近的世外坡有了新的首领，凑巧的是，那又是条蛇妖。

　　这蛇妖专劫山下的童男童女，用活人生气修炼。

　　法海被山下百姓请去捉妖的时候才知道这妖怪本体，看到那条青环蛇的瞬间，他恍惚了一瞬，想起了另一条魂飞魄的蛇妖，捻着琉璃珠的手指不自觉紧了紧，一念之间，往事浮现。

　　这小妖同她真像，也是穿着青衣，笑起来像是烂漫的山花。
　　给了他一瞬那条青蛇活过来了的错觉，于是他恍惚了，放走了蛇妖。

　　法海大师收妖一向辣手无情，虽说捉了也不过是镇压，但此番失手，还是被无极观的道士宣扬出去，说是大师年事已高，修为减退了。

　　来金山寺的香客骤减，成了金山寺主持的他同当年没剃度的时候一样，还是日日烦心着寺里的香油钱。

　　却再不会有人对他说：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们这些大鱼大肉的妖啊？
　　也不会有人对他说：拿着吧，这是本山君赏你的香油钱！

　　佛前明灯不灭，诸般爱恨，如梦幻泡影。

　　正是这多事之秋，紫宣携白夭夭来金山寺探望法海，他云游了多久，这夫妻二人就在人间逍遥了多久，紫宣与白夭夭路上听闻法海捉拿世外坡小妖不力的消息，同法海问起此事。

　　这时候金山寺的日常花销已然有些艰难，幸好如今法海早已辟谷，也还能节省些许口粮。

　　“世外坡那小妖，我听说法力也并不高深，你怎么就让她跑了？”多年未见，紫宣仍旧促狭，扣着茶盏，挑眉问道。

　　他夫妇二人依然是初识的模样，只是一个白了头失了仙骨，一个倒仍是天真良善。

　　总算上天留有一线生机，紫宣与白夭夭历经磨难，终于还是能够在一处。

　　法海摇摇头，念一声阿弥陀佛:“上天有好生之德。”

　　紫宣嗤笑一声，盖上杯盖，道：“别装了，当了几年和尚念了几年经，你还真修成慈悲心肠了？”

　　白夭夭看法海有些尴尬，替他解围：“相公！你又捉弄人了。”

　　当初许宣用仙骨替白夭夭修补了灵珠治好了她的眼睛，许宣于九重天修养，断桥之约，白夭夭等了许宣数载，才等来相逢。

　　法海双手合十，心有所感，道一句：“无妨，多年未见，他果然还是这般幼稚。”

　　“咳——”紫宣还待反驳。

　　就在此时，小沙弥惊慌的跑进来：“主持不好了，伏魔山那群妖怪又捉了一对童男童女！” 法海闻讯，骤然起身：“大胆妖孽，竟敢如此猖狂！”

　　“你说何处？不是世外坡么？”紫宣皱眉，听出些不寻常的地方。

　　小沙弥道：“山下村民说是在伏魔山不见的……”

　　白夭夭道：“伏魔山如今是小灰的地盘，小灰定然不会做这种事，此事有些蹊跷。”

　　“上山一探便知究竟。”紫宣也觉得不是伏魔山的妖精作怪。

　　三人决定一同前往伏魔山。

　　等他们赶至，却在山脚下见到了一对虎头帽和衣服碎片，空气中还有隐隐的血腥味。

　　“只怕是凶多吉少。”许宣捡起那虎头帽，神色有些凝重。

　　法海身上金铃响动不止，此处妖气冲天，伏魔山曾是小青的地盘，自从小青身死道消，小灰接替了山君之位，法海便再未踏足伏魔山。

　　只是伏魔山小妖一向自律，不曾肆虐过百姓。

　　果然，不等他们上山，就有一群小妖现身，其中有几个是小青当年照拂过的小妖：“法海大师！许大夫！果然是你们！你们快救救山君吧！世外坡那妖精占了我们的洞府，还将山君捉了去！”
　　小妖们或多或少受了点伤，气息紊乱，许是感知到他们三人的气息这才敢现身求救。

　　原来那世外坡的蛇妖虽修行时日不长，却靠着邪功专走捷径，修为颇深，与上次同法海交手时相比又精进了许多。

　　这蛇妖手下已有数千条人命，自她三年前来到世外坡，便处处与小灰他们过不去，初来乍到之时碍于金山寺不曾作恶，后发现金山寺僧人从不踏足伏魔山，便嚣张了起来。

　　伏魔山上的灵气比之世外坡更加充沛，也更加适合妖精修行，且伏魔山物产丰富，那蛇妖三年来暗中窥探久矣，跃跃欲试想要夺取伏魔山的地盘。

　　又恰巧小灰半月前渡劫还未恢复，那蛇妖领着世外坡的一众小妖攻打小灰他们，小灰不敌，被那妖精生擒了去，今日掳了孩子的正是那蛇妖。

　　众人赶到小青昔日洞府的时候，那两个孩童已被吸净精血，生机断绝，尸首更是残缺，被随意的丢弃在地上。

　　“孽畜！”见到这副惨景，法海气愤不已，世外坡那群小妖正寻欢作乐，真是一副群魔乱舞的模样，那妖首生啃着孩童手臂当下酒菜，法海见状，心下不忍，暗道自己当日真是瞎了眼，怎会觉得这妖精同小青相似。

　　小灰被绑在石柱上，模样凄惨，看见法海几人更是大声呼救：“法海大师！救命啊！”
　　虽说当了山君，小灰倒还是跟以前一样胆小怕事。

　　蛇妖感知到法海等人的气息，抬头见众人来势汹汹，扔下嘴边血肉，摆开架势，呼喝一声：“老和尚！又来找茬！真当本座好欺负么？”

　　法海禅杖往前一拄，道：“上次我念在你修行不易放你一马，你这小妖却不思悔改，妄想用邪门歪道走捷径，多造杀孽，实在有违天和！”

　　“关你何事！臭和尚废话不必多说，手底下见真章！”语罢蛇妖便举剑攻来。

　　紫宣见状，拉着白夭夭往法海身后一站：“大师说得有理，如此行径，应杀之后快！”

　　“娘子你就别动手了，当心累着，法海一人能应付了。”紫宣制止了已经往前走了半步，蠢蠢欲动的白夭夭道：“咱们看戏就行。”

　　白夭夭：“相公，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法海修炼多年，这妖精才多少道行？必然不是他的对手。”

　　法海扭头看了紫宣一眼，懒得同他计较，相识千年，还真是半点没变。

　　那妖精已到近前，然而她的法力并不是苦修得来，招数之间也处处是破绽。

　　法海口中念着八字真言，手中木鱼法宝佛光大作，对身后的小妖道：“你们捂上耳朵，往后退开。”

　　众小妖闻言照做。

　　那蛇妖一身邪气，被佛光一照，竟痛苦地满地打滚，法海不战而胜。

　　法海废了那蛇妖一身道行，蛇妖失了灵智，法海不愿杀生，便放归在伏魔山了。

　　小灰伤得很重，但金山寺佛光庇佑，不方便让妖精养伤，便带他到药师宫去。

　　小灰天资不佳，修为进度缓慢，再加上这些年一直在寻找修补神魂的法门，一别三十年，这还是三十年来法海头一次与他碰面，小灰道：“法海大师…”

　　两人相顾无言。

　　小灰心中所求与他别无二致，只是世间苍茫，那一点生机，竟是谁也没有寻到。

　　可见世事难料，命数无常。

　　………………

　　伏魔山一事告一段落，紫宣同白夭夭便四处寻山访水去了。

　　法海年事已高，决定在金山寺培养传人。

　　又是一个十年过去——
　　金山寺大殿之中。

　　紫宣看着跪在佛前的法海，沉默良久。

　　“你来了，可见我没料错，是时候了。”法海似有所感，放下手中木鱼，道：“金山寺往后还望你多加照拂。”

　　“法海，你这又是何必？”紫宣颔首，叹了口气，法海的修为早就足以飞仙，但他却自愿受轮回之苦。

　　“紫宣，我同她约好的，不能再骗她。”法海垂眸，今日的他，是齐霄。

　　紫宣又长叹一声，摇头而去。

　　紫宣离去后，金山寺上下业已得知法海大师即将圆寂，法师同下一任主持交代后事。

　　“去吧。”

　　法海将袈裟法杖交与弟子。

　　无音面露哀色：“主持——”

　　“去吧。”法海又说了一遍。

　　无音滴下泪来，忍着哽咽关上了门。

　　长夜漫漫，法海跪坐在佛前。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法海抚摸着掌心的琉璃珠，神色是难得的轻松。

　　他双手上的伤痕从那天起就不曾愈合，这多年来，小青留给他的只有手上的佛珠跟这伤痕了。

　　他游历大江南北，说是修行，又何尝不是期冀于寻到她一丝半点的残魂真灵。

　　只可惜，芳踪难觅。

　　而今，他终于可以去轮回寻上一遭。

　　多年以后，提起金山寺法海大师圆寂时的场景，无音总会想起法师捧着怀中琉璃珠微笑着闭上眼的模样。

　　法海禅师留下的佛骨舍利也不大寻常，森白的舍利中含了一道碧色，让人不禁联想起禅师从不离身的佛珠上那颗青色琉璃珠。

　　凡人寿数几十载，这轮回路，他终于可以赴约去了。

　　只是，轮回台上不见君。

　　碧落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沉迷青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