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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五十一章 ...

  •   三月四日晨,众嫔妃、皇子和帝姬按例至坤宁殿给郑皇后问早安,过程与昨日晚间几无二致,不必赘言。约一顿饭工夫,众人各自散去,傅晚晴则被留于殿内陪侍。她因昨晚夜话中迎霜对郑皇后有“应宽心接纳”之语,故今日即摒弃了之前的念头,凡在郑皇后面前时便尽量克制着不去思念母亲,只专心尽欢承奉,事事皆依其意,无一处违拗。郑皇后昨日便已对傅晚晴十分喜爱,今日又见她恁地柔顺听话,自是心中欢喜,对她愈看重几分。
      说话间郑皇后问及她读书之事,所学几何。傅晚晴说了《诗经》《孟子》《周礼》等几种启蒙读本,又着重说了《列女传》《女训》《女诫》《女论语》《女史箴》《闺训千字文》等数种女学之书。其实傅晚晴自幼在府中随西席先生习学经史,进展极快,此刻虽称不得博通,但已算得上多识,且又因傅予宸与朱淑真之感,私下里于子集两部亦有所涉,只是她素不自矜,况乃于长者面前,故才这般说法。但即恁地郑皇后已殊为嘉许,又问:“可会作诗么?”傅晚晴道:“略作得一二。”又问:“可会作词么?”傅晚晴微一迟疑,道:“不会作。”郑皇后道:“恁地便好,以免坏了心性,另诗也须少作。你只将女子本分之书读好,若再有空暇,可多观些历朝史书,于己之修身明理必有好处。”傅晚晴道:“是。”郑皇后不许她填词是她意料中事,而劝勉她读史则让她稍觉意外,心下暗想:“难得一深宫女子竟恁般开明”,面上亦微现出惊讶之色。
      一旁郑庆云见了笑言道:“宗姬或许还不知,圣人自己即是个精通史学的女先生呢!”傅晚晴道:“愿闻其详。”郑庆云道:“圣人自少年入宫后唯喜读书,尤爱读古今史书并以为自鉴,内外人等都非常钦服。官家爱重圣人才华,允圣人为其整理奏章,圣人不仅将奏章整理得条理分明,而且能自己上书作奏章。官家初时不信,认为一女子必不能有恁般文采,因疑为他人代笔,圣人便请官家随意命题然后当着他的面写作,官家方信了,称赞圣人端而颖悟,此后宠渥益深。”傅晚晴认真听了,叹服道:“我原只闻妈妈德行素贤,今日方知才学亦高,端的合了‘圣人’二字,令人可钦可佩。”郑皇后浅浅一笑,对郑庆云道:“往日旧事还提它做甚,你这妮子也煞是嘴快。”郑庆云忙福礼道:“奴家多嘴了,请圣人恕罪。”傅晚晴微笑道:“不怪郑押班,若不是她今日这番话,女儿还不知甚时方晓妈妈之识见,因此女儿倒要多谢她呢。”郑皇后笑道:“你却乖巧。”命郑庆云起身。
      未几,太子妃朱琏携其子赵谌至坤宁殿拜见郑皇后,亦初会了傅晚晴。傅晚晴见这位太子妃年纪甚轻,容貌清雅妍丽,举止端淑有礼,果真是个难得的好女子,心下不禁暗暗敬重,而转想到赵桓对自己究竟不知是何等心思,难免又有几分拘束尴尬。郑皇后看了出来,待其离殿后笑言道:“你这孩子见旁人都无碍,如何偏偏怕起她来?她身份虽为东宫之妃,性情却是最和婉的,你无须拘谨。”傅晚晴一笑,道:“妈妈说得是。女儿适才是因想起从前有位旧友与太子妃同姓,品貌才情也有些像,故而方一时出神,委是失礼了。”郑皇后道:“哦?则果如你所言,她定也是个极为出色的女孩了。但不知是哪位臣女?说出来我不妨召她一见。”傅晚晴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暗悔失言,心念电转间,面上已神色不变地笑语道:“她哪是朝中臣子的女儿了?不过是我家中一朱姓厨役的女儿,小时候大家没规矩,在一处玩儿过几日。后来那朱厨役南方老家有事,求了爹爹恩典离府归乡,已全家仍回南边去了,备细不知何处,便要寻也无处寻起的……想她虽生得不错,亦颇有几分小伶俐,但论出身与太子妃是云泥之别,我原不应将这二人相提并论,妈妈只不必为此可惜。”郑皇后听了说道:“恁地便罢了!”傅晚晴松口气,放下心来。
      午间傅晚晴与郑皇后一同用过膳后从坤宁殿辞出,因难忘赵福金之美,遂去了绛萼阁,拜会了刘贤妃与康福、衍福两位帝姬,相处颇洽。晚膳时仍未回琼华阁,而是如前一日般吩咐送膳宫人将分例送至扶玉阁,先细心照顾赵缨络用过后,自己方胡乱吃了些。赵缨络深为感动,诚挚道:“我原有过两位同母姐姐,可惜皆于幼时夭折,今后敦惠姐姐便如我的亲姐姐一样。”傅晚晴看了看她,正颜道:“若果能恁地自然是好,但只恐我身份低微,不配与帝姬论作姐妹,帝姬亦不过是口上说说罢了。”赵缨络一听急道:“怎么会?姐姐为甚忽然这么说?是缨络哪里做错了吗?”
      原来傅晚晴刚刚私下问了送膳宫人,得知赵缨络今日早午两餐仍是饮食不多,不禁气她不爱惜自己身体,故而以言语冲犯。这时见了她面上哀求神色,再念及她自身情形,当即心中伤痛,不忍怪责,轻声叹了口气,道:“没有,缨络没做错甚的,是我自己担心……担心你虽口上说要认我作姐姐,心里却不肯听我的话。”赵缨络道:“我心里也听从姐姐便是了。”傅晚晴道:“既恁地,以后每日须好生用餐。因我毕竟不能时时过来,故已嘱咐了佟安人今后每日亲来看觑你用膳,你不许赶她出去;又与掌膳女官说过了,要她们将食物尽量切碎煮软,你便勉强些也不许挑拣。”赵缨络看了她片刻,微微笑了一下,道:“好。”
      傅晚晴展颜一笑,唤了迎霜和晓露进来,吩咐道:“我去坤宁殿给圣人请安带着和女史、琼枝和琼叶三人足够了,你们留下陪顺福帝姬说话解闷罢,也省得再往内廷走一趟,然后可径回琼华阁。”迎霜和晓露答应了。傅晚晴又悄声叮嘱道:“多用些心思开解她,就如同素日对我一样。”二人轻声道:“是,宗姬但请宽心。”给赵缨络行了礼,尽力与她说笑排解。迎霜解连环解得最好,晓露翻花绳翻得最巧,遂各向宫女要来了巧环和线绳,引着她一起玩儿,三人共得其乐。傅晚晴见状颇感欣慰,也在旁陪着玩了一会儿,又安抚了几句,方起身去坤宁殿。
      正如晓露所言,入宫过了第一日再往后果然便感觉快得多,各处走走坐坐即过了第二日。第三日上,傅晚晴特意到绿绮阁来见显福帝姬赵巧云与其母才人乔氏。乔才人得报后急忙来迎,行礼道:“本位一小小才人,如何起动宗姬亲至?委是有罪。”傅晚晴含笑道:“乔娘子不必多礼。我入宫后原当前来拜见显福帝姬,只因诸般事物尚不熟稔,故而耽搁了两日,还望帝姬与娘子不要见怪才是。”乔才人连道不敢,二人复寒暄了多时。乔才人见傅晚晴为人谦和恬淡,无一丝骄纵之气,不禁感喟道:“奴家出身卑微,虽蒙幸官家恩宠有了一女,赐了阁分,其实未敢与众位嫔妃贵人相比。这绿绮阁平日里门庭冷落,除内侍宫人外少有旁人来此,难得宗姬却肯过来。”傅晚晴入宫这两日也听闻了些低位嫔妃处境艰难等语,此刻又听得乔氏恁地说,不知如何劝慰,只好一笑转言道:“此处题为‘绿绮’二字,正与我家中琴室之名一样,便是为向乔娘子讨教琴技,我也必要过来呢。”乔才人莞尔道:“奴家并不能琴,当初官家原是随意将此处赐下的,奴还曾言道名不副实,倒是帝姬自小颇爱这个,宗姬不妨与她一论。”傅晚晴笑道:“那也好。但不知帝姬如今身体如何?双足可能行走如初?”乔才人道:“多谢宗姬关心,帝姬这时几已无碍了。”引傅晚晴至赵巧云房中,再亲捧了茶后退出。
      赵巧云年已九岁,近三年来双足被日夜缠裹,至今日成型已不觉得如何疼痛。她欣喜地亮出一双仅着白袜的纤足,道:“敦惠姐姐,你瞧我的脚好看吗?”傅晚晴见那双足约可四寸,细长尖直,短小弓弯,知她骨骼拗屈畸形已比缨络更甚,心中一颤,几乎要替她哭出来,但转见她满脸期待之色,只得强自抑制了情绪微笑道:“嗯,很小,很好看。”赵巧云听了极是欣悦,拍手道:“那便好啦!姐姐不知,我缠足时有好几次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我不想死,又动弹不了,只能拼命地哭。姐姐说我没用,缠个脚也哭成这个样子,还说姐姐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如何只我过不来。我想或许是因为我没有姐姐们那么有毅力罢?但是我又真的觉得好疼,甚至连每呼吸一下都是疼的……现下好了,脚上总算没甚感觉了,再过一个月我便可以同五姐、九姐、十三姐和十四姐一起去给妈妈问安了。敦惠姐姐,你为我欢喜吗?”说完片刻不闻傅晚晴回答,她转头一看,见傅晚晴正坐在那儿怔怔出神,因复唤道:“敦惠姐姐!姐姐!你怎么啦?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啊——”傅晚晴回过神来,道:“没甚的,我听到了,我……我自然是为你欢喜的。”稍一停顿:“显福妹妹,自家们休说这个啦,做点旁的,嗯,你拨琴我听好不好?”赵巧云素爱音律,当即道好,唤宫女进来燃了香,抚了一曲《古风操》,抹挑勾剔,绰注吟猱,指法熟练,张弛有度,以她之年龄来看算是弹得甚好。傅晚晴凝视着那在丝弦上频频移动的十指,心道:“幸好她还有一双灵活的手,没有像她的脚一样被弄坏了,否则……”一时胡思乱想,差点再次走神。
      一时曲毕,傅晚晴赞誉了几句,问:“为甚选这支曲子?是因喜爱曲中之意吗?”赵巧云笑道:“曲意虽听教习先生讲过,可我并不大体会得到,故也无所谓喜爱不喜爱,只是恰好想到了便弹了。”傅晚晴嗯了一声,想了想,随口问道:“显福妹妹学的京派琴,是吗?”赵巧云道:“是的。姐姐呢?”傅晚晴道:“我是承学浙派。”赵巧云略感诧异,问道:“姐姐既长于东京本地,如何竟承学南方琴派呢?”傅晚晴心想此事解释起来原委甚繁,因只简略说道:“先母原是两浙人氏,教我习琴的先生亦尝于南边学艺。”赵巧云闻言道:“原来恁地。”
      傅晚晴一笑,起身净了手端坐于琴前,双手虚覆于弦上,口中漫吟道:“路绕羊肠,衬步云舒卷。听樵夫歌声婉转,斤斧轻轩冕……”这是《遁世操》之二“樵人指路”的题解,共一十四句,吟毕,纤指轻拨,琴音缓缓自指下泻出。她并未多弹,只从本段首句起,至本段末句止,完整地抚了“樵人指路”这一段。
      少时,琴音停住。赵巧云又惊讶又欢喜,拍手赞道:“敦惠姐姐,没想到你弹得这么好,简直和教习先生相差无几呢!单以琴艺而论,宫中所有的帝姬加上我那已出降的三个姐姐,须皆不及你。”傅晚晴听了她的话却并不如何欣喜,只淡淡地笑了一下,道:“妹妹这般过誉,我委是未敢承当。”缄默片刻,道:“妹妹可知晓这曲子的来历吗?”赵巧云道:“是。此曲乃许由所作[1],他原为上古时期的隐士,尧帝欲将君王之位让之,许由不受逃于箕山,后作《箕山操》,又名《遁世操》,其辞令高古、旨意清微,尤以第八段‘渔樵闲话’和第九段‘叹息浮生’境界最佳——”言至此,她不禁产生疑问道:“可姐姐今日为甚只弹第二段‘樵人指路’呢?莫非姐姐遇到了指路之人便忘却了遁世之意吗?”说着不解地看向傅晚晴,却见傅晚晴似乎又有些出神。赵巧云这次并未出言相唤,静静地等了片刻,终于听到她呓语般的声音——
      “显福妹妹……我不是遇到了指路之人便忘却了遁世之意,而是……我还没有遇到指路之人,故而才急着想从这一段中遇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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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现多认为是晋人托许由之名所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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