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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傅晚晴将身隐在假山石后,听得张氏讲道:“说起来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时相公还只是个在京中求学的游子,身上没有功名,大热的天儿独自一人住在京城贡院旁的寺庙里,却不知怎么的,和一个正备选入宫的小娘子好上了。”
      “备选入宫的小娘子?那是出身于官宦人家的女儿了。”
      “正是呢。后来那小娘子有了身孕,委实藏不住,不但被取消了应选资格,连她的母家也因此遭到贬斥。正是这一年,相公科考中了二甲进士,若承认与此事有牵连便得不了功名,所以只好暂时让那小娘子仍回母家去住,当时说是等以后事情平息下来了再设法娶她进门。”
      “那、想必后来又出了甚变故?”
      “唉,也是前世的冤孽,那小娘子在母家生下了一个男孩,不知是她自己性子刚烈等不及,还是受不住周围人说她未嫁生子的闲话想不开,生下孩子的当晚便投水自尽了。”
      二人皆叹息一阵。刘氏又问道:“那这小娘子是哪家的女儿,叫甚的名字?后来那孩子又如何了?”张氏说道:“这小娘子的家世我也不十分清楚,只知是做官人家,名字中有一个‘莲’字。至于那孩子,听说后来也是没养住,得了个急病未满周岁便死了。”
      又是一阵沉默。还是刘氏先开口道:“大晚上说这些怪渗人的,自家们还是走罢,夜里起风了真有点儿凉。”张氏道:“好。”于是二人沿着石径穿过小花园去了。耳听得脚步声渐远,夜色再次蔓延成一片宁静,傅晚晴从园中山石后转出来,怔怔地立在当地:今晚意外接收到的信息太多了,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先想爹爹致人未婚生子之事,不知此事是否为真?嗯,刚刚她二人并不知我在此,因此不会是刻意说与我听的,在她二人心中此事是真的……但焉知不是讹传?那张氏说得绘声绘色、合情合理,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思及此处,她身子一颤:这么说,我还有一个哥哥,一个未满周岁便过世了的与我从未见过面的亲哥哥!
      再想那名中有“莲”字的小娘子,情深命薄,倒是个可怜人,但不知妈妈是否知晓此女?……这还真不好猜想了。以爹爹的性子,当是不会主动与妈妈说的,但妈妈是否曾从别处知晓或者像自己今日这般无意中听晓,那就不得而知了。
      又想今夜妈妈叫八娘侍宿被称赞贤德之事,以自己的立场,自然是为妈妈不平,但若是以旁人的立场呢?若是以一个毫不相关之人的立场呢?八娘被爹爹收房一事自己早就知道,也从未多想甚的,可今日亲耳听到妈妈要她去伏侍爹爹的那一刻,心底却仿佛忽然被触动了一下。这种触动非常朦胧,傅晚晴隐约感觉到它与自己的立场无关,或许……与不相关之人的立场关系更大些。——那不相关之人的立场会是甚的?思索了片刻,不禁苦笑了一下,还会是甚的呢,自然是如适才的两名仆妇刘氏和张氏一样,说这是“贤德”的做法啊。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她又问自己,难道一个女子给自己的夫君纳妾、推他到旁人的床上去,是贤德、是应被称赞效仿的?自己年纪虽小,也知此举违背本心,难道那些比自己年纪大得多的人反而不知道?
      一时间思绪纷乱想不明白,对了,书上说的总不会错,她遂默默回想从小读过的关乎此道的书籍,从《列女传》到《女诫》《女史箴》《女论语》……想了个遍,无一不是教女子柔顺听从、去除妒忌、以夫家为重,那么今日自己有了这等悖逆的想法,难道自己是个坏女子吗?想到这儿,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甫觉罗衣湿凉,却不知怎么,忽然忆起朱淑真来,若是十一娘在此,必有一番见解。举目遥望圆月,暗问一声不知姐姐如今行到哪儿了?想必定是在秦淮行旅的客船上罢!此刻是否也正对着月亮在思念我?
      一时又想自身。爹爹今日提到“进宫”二字,可着实把她吓了一跳,虽也知身为宰执之女应选无法避免,但总觉得那一日离得还很遥远,再者入选者毕竟是少数,自己多半是选不上的,因此从未认真考虑过这件事。宫廷……那会是一个甚样子的地方呢?就是从小和妈妈进宫时见到的那些端严华丽的贵妇人和金碧辉煌的大屋子吗?若是不进宫廷,自己将来又会身归何处?像爹爹说的,嫁一个王孙公子,从此夫贵妻荣、相夫教子?……月色下,傅晚晴悄然独立于假山石边,思潮涌动,浮想万千。那一轮皓月越升越高,渐渐地隐了一半在夜空云里,星光也淡了下来,只余下半弯银钩孤零零地倒映在山石前的池水中,好不凄凉冷清!一阵风略过,将池边几瓣落花拂到水面,在水上荡起圈圈涟漪,一忽儿,便散了。她幽幽叹息了一声,收回思绪,提灯觅路而行。
      一路空空落落、恍恍惚惚、飘飘荡荡、游魂似的行至落霞圃,迎霜和晓露还在原处等着,二人正在说话。晓露先瞧见了她,连忙趋步来迎,道:“廿三姐这是去哪儿了?自家们急的了不得了!欲要张罗人去找,又恐惊动了相公和夫人不好,正没计较处,谢天谢地,你可算回来了!”迎霜跟着急急来到她身边,问道:“廿三姐没出甚事罢?”傅晚晴稍一犹豫,说道:“没甚事,帕子是落在清漪小筑了,我寻回之后因见今夜月色甚好,故在回来的路上多看了一会儿,又想起前日要改的咏月的两句诗,想了很久,因此耽搁了。”
      或许是羞于启齿,或许是不知如何启齿,她没有即刻将今夜所见所闻告诉迎霜与晓露,顿了一下,说道:“累得你们久等了。”晓露听了展颜笑道:“这便怪不得了,廿三姐是个诗迷,为了作诗半日不言不动也是有的。自家们等久些何妨,只是廿三姐当心莫伤了身子。”迎霜神色间则有些犹疑,但并未多言,只道:“既然无事就好,自家们回去罢。”傅晚晴道:“好。”于是三人同回了眠月阁。

      次日晚间,傅晚晴照例给父母请了安回来,晓露到内室为她整理床铺,迎霜扶她至妆台前卸妆,先撤去钗环,再将长发打散了拿一把雕花银梳慢慢通着。傅晚晴看着菱花镜里的自己一时又有些心不在焉,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迎霜在身后开口问道:“廿三姐有心事?”傅晚晴回过神来,道:“我……嗯,不过仍是在为妈妈之病担忧罢了。”迎霜闻言轻叹一声,道:“廿三姐这是把我当做外人啊。廿三姐自从昨晚寻罗帕回来后便一直心事重重,旁人看不出来,难道我还看不出来么?”她放下梳子转至傅晚晴身前一侧,伸双手执起她的双手,柔声道:“是遇见了甚事需要连我和晓露也瞒着吗?若果真恁地,自家们绝不敢强求。”
      傅晚晴立起身来,双目平视着迎霜,诚挚道:“不是的!我怎会有意瞒着你们,更从未把你们当做外人。你和晓露都是我的亲人,除了父母兄妹,你们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啊!”迎霜道:“廿三姐怎么说都好,总之莫把事情闷在心里。我把晓露也叫过来,也许我二人还能给廿三姐出出主意,好不好?”傅晚晴点了点头。于是迎霜掩了门户,叫妍奴和珠珠在门外守着,再唤来晓露,三人围坐在竹熏笼旁,傅晚晴将昨夜所见所闻所想一一讲述了。
      述罢,晓露先开口道:“原来是这样。相公年轻时与一女子有过一段情事,还有过一个孩子,这我是第一次听闻。迎霜,你之前听说过吗?”迎霜黯然摇头,须臾叹道:“此事不知是真是假,即使是真,这二人也都是个命薄的,自家们休去想它了。倒是廿三姐,你是因为听到了夫人叫八娘侍宿而心里别扭?”傅晚晴沉默片刻,道:“其实我以前从未这么想过,只是不知怎么,昨晚忽然便有些想不明白了。你们说我这是‘妒忌’,是错的吗?”
      “不,一个女子希望自己的夫君只陪着自己怎么会是错呢?”晓露道:“虽然我现下年纪也还小,也不像廿三姐似的读过那么多书,但我知道这没错。”
      “那……想必是书上说错了。”
      “那些书都是女学经典,世代以来凡大家女子均须自小习读,怎么会错?”
      “那么是谁错了?”傅晚晴似是在问她们,也似是在问自己。
      三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时间谁也答不上这个问题。烛光明灭,点点烛泪沿着烛身流下,慢慢凝结在烛台的银底盘上。
      半晌,还是晓露先道:“廿三姐,我觉得你就是读书读得太多了,想得也就多起来,整日跟个小大人似的。”说着她笑了起来:“其实哪有那么多烦恼啊,以廿三姐的身份才貌、天赋性情,无论以后结的是哪家姻缘,郎君都会将你捧在手心上,到时候便是你要他去找旁人他都是一定不肯的,又何必烦恼?”傅晚晴微笑一下,道:“但愿恁地。”迎霜听后即问道:“这么说廿三姐是不愿进宫?”傅晚晴看向她,缓缓地道——
      “我……为甚愿进宫呢?”
      迎霜和晓露彼此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以她二人对傅晚晴之了解,自是不必多问。迎霜道:“廿三姐既不愿,自家们就不进,将来到了应选那日,总要想个法子,或避开、或落选才好。”
      “嗯。”
      晓露忽道:“我猜十一娘也不愿进宫。”
      “是。”
      迎霜似是心有所触,叹了一声道:“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难猜难解,有人家的女孩一定愿意进宫,便有人家的女孩一定不愿,可这愿与不愿的结果偏偏不由人所想,不过——”她伸手握住傅晚晴的手,深切道:“无论廿三姐将来身在何处,是相府还是宫廷,自家们都陪着廿三姐。”晓露一笑,伸手搭在她二人手上,重复道:“是,自家们陪着廿三姐。”傅晚晴微微用力,三只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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