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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逆风之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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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月影蝶,是自私的人。
姐姐离开了家族。是为了我。剑术高超精湛,冷峻而又温柔的姐姐,大家都说,月影家将来的继承人是姐姐。可就在爷爷宣布继承人那一天的夜里,姐姐离开了。
没有给我留下只言片语。
她是露水打湿了兰花的深夜走的,就像一阵漂泊的风散了,穿着她一贯的上白下黑的武士常服,腰间戴着佩刀开始了流浪的生活。
其实我也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几乎是注定了。像姐姐这样的女子,就像一阵风,来时无由,去也无由。
诞生在大家族里的我们,是很少有快乐的时候。因为身为女子的身份,也因为高德高僧的预言,家族从小就将我和姐姐往继承人的方向培育着。月影家既是仙名国的领主,也是依附大奥的武士家族,已经有快三百多年的历史。家中规矩很多,事物繁杂,而我因为有姐姐守护着,虽然无法像一个寻常的女孩子那样生活,可是也能在闲暇的时候枕着一片蛙鸣入睡,有时坐在廊上,喝着清酒,看着樱花,听着忍冬弹奏的三味线,回头的时候,可以看见微醺的姐姐笑着的样子。
五年了。我以为再也见到不了姐姐,某一天,在仙名的大街上相遇时,我坐在牛车里,揭开着帘子,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背影有些热泪,忍不住喊了一声。
“姐姐。”
姐姐当时还在和居酒屋的老板说着话,当时安静了那么片刻,姐姐回过了头,该是说淡然还是悲伤呢,姐姐看我的眼神是那样的宁静,唇边还挂着淡然的微笑。“蝶。”
我身边的武士桂五郎也愣住了。我从牛车下匆匆走了下来,鬓削稍微凌乱,手里执着浅草色紫藤纹样的折扇。“姐姐。”
姐姐说:“蝶,好久不见啊。”
那一刻我几乎泪流满面,可是我的理智,多年来身为姬君的教养阻止了我这么做,无论我多么的想念目前这个人,我都只能露出微微的愁容,用优雅的举止苦涩地答复着。“姐姐现在还在旅行中吗?怎么突然回到了仙名?”
也不找我。
后面那句话我把它放在心里,默默地对着眼前人说。
姐姐笑笑,什么也没说。
“蝶姬殿下!”这时居酒屋的老板向我朝拜行礼,“蝶姬殿下,这位女武士是您的什么人?”
桂五郎用一种怀念而不敢相信的语气,说:“兰殿下!”
他们一个个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可以吞下一个柿子,姐姐有些苦恼地说:“真是不该乱跑,不知不觉都回到了仙名了。蝶......”
我捂住嘴,偷偷笑着。就好像从前一样。想到这里,有些忧伤,“姐姐打算在仙名呆多久呢。”
姐姐瞧了下街道上慢慢聚集的人群,说:“一起喝酒吗?”
我迟疑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居酒屋,菊信。
“蝶姬殿下。”桂五郎英俊的浓眉扭成绳,满满的不赞同的看着姐姐。“您一会儿还要去看大名,不能沾染一身酒味......”
我看见姐姐的脸慢慢地染上失望的情绪,严厉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好了,桂五郎,我知道了。你在外面等着我,我和姐姐说几句话,不喝酒。”
明明我和姐姐同时踏入了居酒屋的门内,可是浅浅如绢的阳光落在我们身上,好似落在了两个世界那么远。我有点想哭,在温暖的日光里牵住了姐姐白色的衣裳,姐姐回头叫了我一声,“蝶。”清脆的音色,温柔的语气,她牵住了我的手,一如幼时般的怜爱眼神。
我抿着唇,带着哭音说:“姐姐。”
菊信的老板让他的女儿带我们在挂了竹编的细帘的里间坐下,“两位贵人需要点什么呢?”
姐姐毫不迟疑:“那你们店里最好的酒先来一壶,毛豆和腌萝卜也要,对了,蝶是不能喝酒的,那就再来一碗松软的鸡蛋烧吧。”
“好的。客人稍等片刻。”
听见鸡蛋烧的时候,我傻眼了,“姐姐......”没想到,姐姐还记得我喜欢的这道菜。
“蝶。你现在还是这么容易哭鼻子。”姐姐起身用手指抹掉我眼角的微些泪痕,有些好笑地说着。
我不甘心地避开她的目光,说:“我才没有。”
“嗯嗯,蝶没有,蝶很坚强的。现在过得如何,一切......好吗?”姐姐的样子仿佛是有些愧疚,语气都不确定起来。
我拼命地告诉自己,不委屈,可是眼睛还是迷蒙了,有什么东西朦胧了我的视线,我低头看着案上自然形成的流水木纹,说:“很好,月影家现在是大奥很信任的家臣,仙名治下的领地也欣欣向荣着,爷爷的身体也很安康,最近时常和家臣们一起去山里打猎呢,我啦,我现在还在深造继承人的学习中。”
我微笑着,戴着假面一样的掩饰看向姐姐,“姐姐呢,当初不是和顺三郎一起离开的吗?”
姐姐有些深沉的样子,寂静地说:“最初的时候,就因为各自的原因分开了呢。不过,不久前遇见过顺三郎,那家伙也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有一个很美丽的情人。”
我有些担心地偏向姐姐那边,声音也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和优雅,有些尖锐地说:“那......姐姐现在一个人独自旅行吗?”该死的顺三郎,作为一个家臣实在是太失职了。当初,他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姐姐离开,还以为他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我愤怒的样子,让姐姐有些惊讶,甚至爆笑了。是抱住肚子,发出声音的笑容,有失贵族身份的笑容,可是姐姐笑得这样开心,我该说什么呢,只好和她一起开心地笑着了,菊信家的女儿上菜时看见我们这样笑时,还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我敛袖,咳了一声。说:“麻烦你了,有事会再叫你。”
等她离开后,我不满地瞪了姐姐一眼。“姐姐真是的。”
姐姐拿起酒蛊,闻了闻,“好香。”拿酒蛊的手朝我一扬,很快又后知后觉地笑着说:“我忘了,蝶现在是不能喝酒的。”
然后端起了一遍的黑瓷小杯开始了自斟自酌。
我委屈地说:“这还不是为了姐姐。”
在我这句话说完后,姐姐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她一本正经地朝我说:“蝶,我难做你为难的事。我这次只是路过仙名,忘了和你说,我已经有了一块儿旅行的同伴,阿妙......”
从外面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的女声,老板的女儿阻止她过来。
“兰姐,兰姐......”
“姑娘,这边有两位尊贵的客人,你不可以这样闯过来。”
“嗯嗯,我可看见兰姐了,那边穿武士服的姑娘就是我兰姐——”
“可是,不行啊。”
菊信家女儿苦恼地拦着一个穿粉红色的中华服饰的女孩,那女孩扎着一条又细又长的辫子,蝴蝶结随着她蹦蹦跳跳的动作舞动着,大大的眼睛偷偷瞄向竹帘缝里,很可爱的模样,又像是一只踩着屋檐瓦片轻盈步伐的喵咪。
姐姐看见她时,脸上露出一种安详的神情,“哎呀,阿妙来了啊,正想着你呢。”
姐姐及时掀开帘子,笑眯眯地朝她说。菊信家女儿一愣神,阿妙就跑了过来。“兰姐,我找你找得可苦了,刚才听到外面的人说有个武士姑娘和仙名的公主在这里面,我就想到了你,哎——”阿妙瞧见了里侧的我,一双亮闪闪的猫瞳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你就是......仙名的公主殿下,还真是个大美人哎。”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失礼的家伙,心情有些不悦,桂四郎真是没用,连个门都守不好。阿妙还忽左忽右地打量着我,过了一会儿说了一句话。“哎,兰姐,你们两人长得真像啊。”
姐姐噗呲吐出酒来,傻眼,“阿妙,你看了我们半天,就得出这么一个结论来啊。”
我幽幽地说:“我们可是一母同胞的姐姐,当然长得像。”
“啊~一母同胞。”阿妙惊讶地怪叫一声,在姐姐旁边盘腿坐下,“兰姐,原来你也是仙名的公主?”
姐姐喝了一口酒,一脸爽快地哈了下,“嘛,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嘛,我只是一个正在旅途中美女浪人而已。”
我听到她这句话,心里好似被刀子割开了小口,然后洒了一把烈酒焚烧着。“姐姐。月影姐一直都在等你归来。”我期迫地说。
可是姐姐只是摇摇头,笑着,像是月影下的兰花,幽幽绰绰的。“蝶,我已经放弃了。这些年你辛苦了。”
我忍住哭泣的冲动,急迫地说:“姐姐,你好歹考虑一下。”
阿妙瞧瞧我们,乖乖地没说话。剥着毛豆吃着。
姐姐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焦灼的只是我。这时有人急促地走了过来,是桂四郎,他走到竹帘外面,急赤着脸和我说话,“蝶姬殿下,时间不早了,您该离开了。”
可是我不想离开啊,好不容易才可以见到姐姐的,但是我该怎么和桂四郎说呢。姐姐看出了我的为难,温柔的嗓音像羽毛一样骚动着我的心。“蝶,好了,去吧。”那样温柔的眼神,充分理解的语气,只会让我更加的伤心。
“姐姐。”我对视着,久违了的姐姐,语气轻柔。“一定要等我啊。”
“明天我也许会离开仙台。”姐姐说:“所以,蝶,今天晚上在老地方见面吧。”
我不舍,“一定要离开吗?”
姐姐点点头。
“兰姐,你可真是冷酷无情啊,难道不能做个慈爱的姐姐陪陪小蝶吗?反正兰姐你都是闻着酒香到处跑的,在这里多留几天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啊。”阿妙咬着毛豆,吐槽着。
姐姐一脸无奈的样子。
“我知道了,姐姐,那晚上我等着你。”我吞咽着苦涩的语言,拿出最体贴的话语。
桂四郎已经替我揽起了竹帘,我回头一眼是姐姐淡淡的样子,落目在案上那碗冒着热气的鸡蛋烧。“真是抱歉,没有时间吃呢。可是不能浪费食物。阿妙,拜托你吃这碗鸡蛋烧了。”
阿妙爽朗地说:“没问题。这种软乎乎的东西我最喜欢吃了。”
离开的时候,还没有走得很远,可是耳朵却一直听到了阿妙和姐姐笑闹的声音,好像是争夺着某样东西。真是嫉妒呢。这明明应该是我和姐姐相处的情景。有些悲哀,又无能为力。就算姐姐离开,我也一样无法阻止啊。
桂四郎说:“蝶姬殿下,兰殿下......”
我语气不善地说:“姐姐的事,我会和爷爷说的。”
“是。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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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妙哼着小调,伸手要去端那碗杏黄色的鸡蛋烧吃,炫目的影子飞过,原地什么也没有。阿妙傻傻地瞪了一会,抬头发现月影兰手里端着的鸡蛋烧。“兰姐,那是我的~”阿妙不满的语气。
月影兰吧唧地往嘴里扫,一碗鸡蛋羹很快解决了。她打了一个饱嗝,朝阿妙撇开一个笑脸,脸上还沾着金黄色的蛋块小物。
“好吃呢,真是好吃的东西,阿妙你说是不是。这样好吃的东西,我难得吃得到,给我吃了才好。阿妙你这样的大爷应该吃更好吃的,要不要吃点豆腐渣。”
“兰姐你可真是的,来这么好的居酒屋吃豆腐渣,应该吃奶白的鲫鱼和章鱼烧啊。”阿妙把老板叫了过来。叫了一桌豪华的菜肴。
月影兰目瞪口呆,“妙姐赛高,发财了?”
阿妙小心翼翼扫了一眼,以防隔墙有耳,才小声地和月影兰说:“我在山上捡了一块金子。这么重。”她从衣服里拎出一块有些旧痕迹的金块。月影兰哈一声,双手捧着金块,说:“那你可真是走运啊。看来是非常久远的金子了。今天可以喝很多好酒,吃很多豆腐渣了。”
阿妙拎回金子,哼了一声,抬高了下巴说:“兰姐,你不是有一个公主的妹妹吗,还要我请客。”
月影兰呵呵笑,“我妹妹比我还穷,还是需要仰仗妙姐。嘿,这个豆腐渣不错哦......”
缺心眼的阿妙很快被她带走话题,哼哧哼哧地吃起了豆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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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中庭的月清冷而孤傲。扑簌的枝盏灯仿若流萤,洒下点点辉光,忍冬就在这般的灯光下小心地绣着雀儿,五色的彩线在指尖挑着。我在屏风后的里间,这里满堂的华丽,像圈养着金丝雀的巢儿,鲜明欲流的华艳。我在这样的地方忍受了十八年了,一想到往后还有几十年,好像岁月是无声无息的,让人害怕。
“忍冬。”我叫了一声,从案牍之间抬首,脑袋一时晕晕的。
“蝶姬殿下。”忍冬捏着绣帕走了过来,端庄秀丽的脸庞挂着担心的神情。
我说:“忍冬,我没事。只是想和你说说话。过来坐着说吧。”
忍冬跪坐在我身边的榻榻米,稍微踮起脚尖,为我按摩。“蝶姬殿下想说些什么呢。”
我想说什么呢。我想倾述的就只有姐姐的事而已,忍冬按摩的手劲十分合适,我舒服地享受着,说:“忍冬,你今年也快二十了呢。”
忍冬的手顿了一下,“是的,殿下。当初,我十多岁的时候承蒙兰殿下的照顾,捡回一条命,不知不觉都过去了五六年了呢。”
“忍冬还记得姐姐啊。”
“没有兰殿下,就没有今天的忍冬。”忍冬叹息着说。
我说:“忍冬你知道吗?今天我见到姐姐了。”
忍冬迫不及待地说:“殿下,那兰殿下是打算回来吗?”
我摇摇头,苦笑着,“姐姐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姐姐那样向往自由的人怎么情愿被拘束在这种地方。”
忍冬说:“那位殿下的确是这样的人啊。可是,殿下,兰殿下就一点都不挂念家里的事物吗?就这样狠心地不愿意看看我们。”
我看见忍冬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那一刻我好像看见了五年前的自己,被姐姐抛弃了的自己。我仍然微笑着,“忍冬。”
忍冬愣了一瞬,扶住我,像是为我抱不平地说:“殿下。”
我柔柔地拍拍她的后背,“姐姐答应今晚来看我们的。”
忍冬露出惊讶的神情。
而我只望着窗外花庭,漆黑的天空上繁星如白沙闪烁着,硕大的一轮月亮散发着辉光。府邸的高楼亭台在这月亮的映衬下,像是沉入了水底的梦幻华美,远方的屋檐深黛色连绵,我感觉到风吹过我的发梢,那一瞬的时间变得好长,好像落入了时间长河的一滴水,樱花在空中飘舞,池塘的蛙声没有歇止。有人来到了,我感觉到气息的流动,可是这气息并不是常常能感觉到的冷酷和漠然,不是杀手,清新的,柔和的,像是绿芽从大地里钻出来释放的气息。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出现一个人,我也的确看到了那个人,五分肖像的长相,与我看镜子里的自己那种甜腻的贵族式仕女不同,姐姐的眉间间多了些冷寂和洞穿世情的慵懒,也许正是这些年的游历带来的收获,比起离开时对什么也没兴趣,犹如高岭之花般的冷漠,这时的姐姐是柔和的,带着些悲伤的。
姐姐跃进窗户的那一瞬,我的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
忍冬大概是被姐姐的突如其来给吓住了,还以为是什么刺客之类,高分贝的嗓音冒了个头,就被姐姐给捂住了嘴巴。“哎呀~忍冬酱,是我啊。月影兰来着。”
忍冬看清楚了来人。都快呼吸不顺畅了,姐姐松开手,大模大样地在旁边坐了下来。
门外守夜的侍女听到屋里的异常,问着:“忍冬姐?”
姐姐合手拜托忍冬,可怜巴巴的样子。忍冬眼边还残留着泪花,立即拿清朗的声音大声说:“没什么。只是绣花针弄到了手。”
“好的。忍冬姐,您千万小心啊。”
我忍不住噗嗤笑了。惹得姐姐嘟囔说:“蝶,你可不能像坏孩子一样笑话我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偷偷找进来的。月影家还是和以前一样里三层外三层守得像马蜂窝。”
忍冬也笑了。“兰殿下可真是的。”
姐姐也笑笑。
“姐姐这么厉害,有什么好怕的。”我说。
姐姐嗯嗯两声,抱胸,若有所思地说:“杀鸡焉用宰牛刀。今晚只是见见故人,不要太麻烦,最讨厌的就是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