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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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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过后,雅文大约有两、三天都没有看到雅君,尽管有点担心,但她不敢再去找他。她每天依旧默默地工作着,希望能够借此忘掉所有她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度假村的翻修工程已经紧锣密鼓地展开,雅文想,或许雅君并不是病倒了,而是工作太忙。
这天忽然艳阳高照,射箭场的生意骆绎不绝,雅文直到下午两点才有空去吃午饭,可是餐厅里就像被扫荡过了一样,几乎什么也没有剩下。她拿了些羊角面包,又倒了一杯橙汁,坐到空无一人的泳池边。
尽管只是四月初,下午两点的阳光却早已变得火辣辣。有几个南非来的白人少年在泳池里游泳嬉戏,或许阳光对他们来说,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所以尽管他们白皙的皮肤被晒得通红,却依旧快乐地玩耍着。
雅文一边吃着变硬的羊角面包,一边眯起眼睛看着他们,仿佛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尽管安妮说她看上去有些忧郁,可是很多时候,她都试着放下一切,让自己变得快乐起来。因为书璐曾经说:无论如何,雅文都是一个乐观的孩子。
她微笑,这个世界上,除了她自己,竟然还有这么多的人懂得她、关心她、爱护她。因此,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应该是乐观的。
她身旁的椅子被人拉开,一只装着橙汁的玻璃杯被重重地放在桌上。
“你几点下班?”裴雅君坐到她身旁。今天他一反常态地穿了一件白色的棉布背心,胸口已经被汗水浸湿了,沙滩裤的裤腰低低地挂在胯上,按照老爸的说法,穿这样裤子的人是随时准备把它脱下来的,脚下蹬着一双夹脚拖鞋,像极了村子里随处可见的悠闲的游客。
雅文怔了怔,她印象中的雅君,即使在大热天,也规规矩矩地穿着衬衫,仿佛老师要来家访一般。
“今天我休息,能不能带我四处转转。”他把吸管插到玻璃杯里,吸着橙汁。这是他们家的习惯,除了喝酒,喝什么都要用吸管。
雅文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很想说没空,可是她今天的下班时间是四点半。
“如果你要上班到半夜,我也会等你到半夜。”雅君仿佛知道她的小脑袋里在盘算着什么,气定神闲地说。
雅文苦笑了一下:“你从来都不给我拒绝的机会。”
“因为你是一个依赖于习惯的人,如果拒绝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
雅文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不,这并不是真正的原因。真正原因是,他从不允许自己被拒绝,至少不允许被她拒绝。
“我四点半下班,你到时候去射箭场找我吧。”雅文不情愿地说。
“好,”他微笑看着她,原本夹在耳后的头发被风吹散了,“一言为定,我先去睡个午觉。”
说完,他一边喝着橙汁一边走了。
雅文盯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懂得了不再紧紧地盯住她,懂得了,留给她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
整个下午,射箭场门可罗雀,雅文提早开始收拾各种设施。才开始数箭,就看到雅君远远地走来,换了一双球鞋。
他双手插袋,走到她面前的时候,毫无顾忌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跑不了的……”她一边收拾一边没好气地说。
“我也曾经以为你跑不了,”他看着她,“可是你跑了,跑得很远,我怎么也找不到。”
“……”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要我帮忙吗。”他看着她,似笑非笑。
“不用了。”她拒绝。
但他依旧动手收拾起来,或许雅文是对的,他从来不允许自己被她拒绝。
他们很快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了储藏室,雅文锁上门,回头看着他:“你想去哪里。”
“随便,”他微笑,“任何你想带我去的地方。”
雅文歪着头想了想,最后决定带他去那个白天看来也有点阴森恐怖的小树林。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经过荷花池的时候,雅文忽然停下来站在石桥的中央望向池面。就像柏烈说的,这样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
“在想什么。”雅君问。
雅文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个朋友告诉我,尽管晚上站在这里看到漆黑一片会很害怕,但是如果你想象着它白天的样子,就一点也不怕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
“是蒋柏烈吗?”
“?”
“你说的这个人,是蒋柏烈吗。”他口气有点生硬。
“不管是谁,”雅文不想回答,两手扶在栏杆上,“我觉得他说的或许很有道理。”
雅君忽然站到她身后,双手也扶着栏杆,把她围在自己胸前。
“裴雅文,有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他的气息就在她耳后,“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同事或朋友而已……”她不敢回头,因为她能感觉到他离自己是如此的近。
“我从来不相信男女之间有真友谊。”他冷冷地说,收紧手臂,几乎环住了她的腰。
“……我们可以继续走了吗?”她愈加不敢回头,也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他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然而她还是知道了,因为他的鼻息吹在她的耳朵上,有点痒。
过了几秒钟,他终于松开手,给她让出一条路。
雅文松了口气,继续向小树林走去。
其实她很害怕走这条路,小路的两边是凌乱的的树木,即使白天,也几乎没有人走这条路,去另一片海滩的游客或G.O.多半会选择坐15分钟一班的接驳车,车程只有四、五分钟,而这条路却要走十五分钟。
但她又最爱这条路,因为路的尽头是蔚蓝一片的海,每当她匆匆离开小路,霍然见到那一片海的时候,就觉得之前的不安与辛苦也是值得的。
而此时此刻,当他们走进小树林的时候,四周是一片寂静,除了偶尔有知了和鸟叫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这是你最喜欢的地方?”雅君问。
“不,是我最害怕的地方。”她回答,一边放慢了脚步。
“为什么带我来你最害怕的地方。”他的声音听上去饶有兴致。
“……不知道,只是想来而已。”或许,她想,跟他一起走的话,就不那么害怕了。
“原来,”他有点落寞,“我是可怕的代名词。”
雅文很想笑,可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我们有一位女同事说,有一次晚上急着赶回餐厅,而接驳车才刚离开,于是就沿着小路跑回来。当走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背脊上一冷,她回头,看到身后的树林里有一团绿色的火焰,就像鬼火。”
“然后呢?”
“然后她吓得撒腿就跑,从此以后,没有女生敢在晚上一个人走这条路。”她抬头望向几乎被树木遮住了的蓝天。
“你是想说我就是你背后的这团鬼火吗?”他双手抱胸,看着她。
“不,”雅文回头看着他,不禁微笑,“但每次你站在我背后我都感到背脊一凉。”
“听了这话,我不知道该笑还是哭,”雅君撇撇嘴,却还是露出笑容,“但至少隔了这么多年,我终于又听到你跟我开玩笑了。”
雅文回过头,继续踱着步子向前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再跟在雅君身后,而是习惯于走在他的前面。放学的时候,她偶尔回头看,雅君也会放慢脚步望着她,好像在问:怎么了?而她总是笑一笑,继续向前走。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跟着走的那个,或许比较幸福,因为一抬眼,就能看到追随的目标,于是永远知道该往哪里走。
“你还记得学校后面的那条小弄堂吗。”雅君的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
“嗯,那里没有路灯,也很少有人走。”雅文感到背脊一阵冷。
“还有许多高高的树,大头常说像怪物。”他的声音变得飘渺起来。
“有一次放学,你竟然爬上了其中一棵……”她看着眼前的树木,回想当时的情景。
“我记得,后来你还哭了。”
“那是因为,你从那么高的树上摔下来,腿也摔断——”她没好气地边说边转回身,却在一霎那间惊讶地倒吸了一口气。
因为,雅君已经站在一棵树的树杆上,尽管那棵树并不高,却还是看的她头晕目眩。
“阿文,我来了。”他俯视她,表情就同当年那个十七岁的少年一样。
雅文张嘴想说什么,但他已经一个箭步跃了下来,在落地的瞬间猛然翻倒在石子路上,然后一脸痛苦地抽着气。
雅文连忙扑到他身旁,跪在地上焦急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啊……我的腿……”他依旧呲牙咧嘴,“没感觉了……”
“怎、怎么会……”她立刻红了眼眶,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甚至没有发现自己的膝盖因为用力过猛已经破了皮,“我去,我立刻去叫医生。”
“你别去,”雅君抓着她的手臂,“噢……我的腿……”
雅文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不想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却又想不出别的办法去搬救兵。
他看着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得逞的微笑。
“你……”她错愕地瞪大眼睛。
“尽管我已经不是那个笨手笨脚的十七岁少年了,”他眨了眨眼睛,“但是我很高兴你仍然是那个笨头笨脑的十七岁少女。”
她呆呆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双手却还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臂。
她忽然无法抑制地哭起来,哭得很伤心,哭得很大声,哭得雅君脸色也变了。
“阿文……”他环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裴雅君,你太过分了……”她哭着说,“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对不起。”雅君心疼地抱着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你太过分了……我讨厌你……”她无力地叫着,无力地挣脱着,泪水决堤般地流下来。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是那么害怕,害怕他受一丁点伤害。
“……”雅君紧紧地拥住她,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逃开了。
“我恨你!”她用拳头打他,可是他没有一点反应,手臂反而收得更紧。
“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地说,然后吻上了她的额头。
后来,雅文已经不记得自己在那片阴森恐怖的小树林里哭了多久,只记得,当她再也哭不动的时候,雅君背着她往回走。她两个膝盖上都流了血,眼睛又干又疼。她没有看到雅君的表情,不过她猜想,他一定也不好受。
他们在回宿舍的走廊上遇到了惊讶不已的安妮,她马上跑回去帮他们开门,并且飞快地找出医药箱。
“我来就好,谢谢你。”雅君把雅文放在她的那张床上,对安妮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
安妮看看雅文,最后终于迟疑地点点头,出去了。
雅君去浴室拿了一块湿毛巾,跪在雅文面前,轻轻地帮她清洗伤口。
“我……自己来吧。”她别扭地动了动身子,却不小心撞到了伤口,疼得直抽气。
“你别动。”他半是焦急半是命令地说。
她终于不再拒绝,任由他清洗完伤口,拿出药膏、纱布和胶带。她不敢喊疼,也不敢看他。
雅君刚给她的一只膝盖缠上纱布,就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他看了她一眼,起身去开门,门外是气喘吁吁的柏烈和安妮。
柏烈走进房间,看着雅文,脸上不知是什么表情。然后,他忽然开玩笑似地说:“嘿,你们刚才打架了吗?”
雅文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浮肿的双眼,于是垂着头摆摆手:“是我不小心摔倒了……”
“哦……”柏烈几乎是笨拙地应了一句,就再没说话。
“我看好像问题不是很大呢,”安妮竭力打着圆场,“刚才我告诉柏烈的时候他也吓了一跳,所以赶过来看一下,这下没事我们就放心了。柏烈,如果你离开太久,村长知道了会不高兴的哦,我们还是回去工作吧。”
柏烈盯着雅文膝盖上的伤看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先回去了,有事你可以打到吧台找我。”
说完,他转身走出去,经过雅君身边的时候,那对迷人的凤眼忽然生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然而这种眼神稍纵即逝,他默默地跟着安妮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门。
雅君露出一个苦笑的表情,缓缓来到雅文面前,继续帮她包扎伤口。
他们再也没说一句话,直到雅君的手从雅文的膝盖上移开,撑在她的身后,把她环在胸前。
“对不起……”他的脸靠得很近,好像几乎要吻她。
雅文连忙别过头去:“你走吧……”
“相信我,”他抵着她的额头,“我从来没有想要让你哭,我只想看到你笑。”
她鼻子一酸,又要掉眼泪。
“我求求你,”他连忙捏住她的鼻子,每一次她要落泪的时候,爸爸都会捏她的鼻子,“再看到你的眼泪我会发疯的……”
雅文拍开他的手,用力吸了几下鼻子,终于没有再落泪。
“你原谅我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雅文思考着,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因为事实上她并没有生他的气,她气的是她自己。
“阿文,跟我说点话……”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无助。
“……你让我静静地睡一会儿好吗,我觉得累。”她疲倦地说。
雅君直直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站起身:“好吧,我走了。但是我希望……你会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
他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整个房间只剩下闹钟的声音,雅文沮丧地爬进被子,她的膝盖传来阵阵痛楚,可是她并不在乎。她闭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够睡着,至少睡觉的时候,她不用去想自己,不用去想雅君,也不用去想他们的过去以及将来。
然而,当她闭上眼睛,她看到的又都是雅君。仿佛,曾经的那个眼底映着月光的少年,又站在了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