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刹》九君渊云

5、第四章 剑光照空天自碧

　　英招，英招……
　　声声呼唤如融雪浮冰，渗着丝丝冷意，缕缕寒气，将噩梦中的人从里至外冻了个透彻。
　　颤抖着惊醒过来，白发男子英挺的眉微微皱起，没有焦距的眼睛凝结上一层空茫的灰色。
　　石室里一如既往的冰冷。并不是说它的温度很低，事实上冬暖夏凉的石室比一般的房间还要舒适几分，但那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孤寂却足以让人从心底里开始冷却。
　　尤其是对一个双目失明，口不能言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寂寞，是可以让人疯狂的。
　　“冰梨雅，你不要再折磨我了！”在心里咒骂着，男子痛苦地抱住了头。也不知为何，最近的他总是噩梦连连。已经几十年了，他已经几十年没做过这样的噩梦了，再次受到噩梦的侵袭，令他的心极度的不安。
　　鲜少有人知晓，这间位于皇城地底的石室就是日尊国师，预言师英招的住所。传说英招已活了上百年，只要有他在，就可保日尊国运昌盛，永不衰落。在日尊百姓的眼里，英招就是神，是日尊国尊贵不下于王的存在。但是，并无多少人真正见过这位神秘的国师。因为国师的石室除了国师自己，就只有王可以开启，任何人如若擅闯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主人，王来了。”低柔的声音夹杂着怜悯，将沉浸在痛苦中的预言师唤醒。少女明艳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阴暗的石室中，英招的神情从紧张化为缓和，他听出来那是侍奉他的式魂——房的声音。“主人，王来了，他要见您。”见英招的情绪还未平复，房耐心地又说了一遍，并细心地掏出手巾替英招拭着额上的冷汗。最近英招总是做噩梦，令房十分的担心，要知道，预言师的梦通常都有非凡的意义。“主人，您梦见什么了？”英招的沉默令房有些烦躁，她忍不住出声问道。
　　英招粗暴地打开了房为他拭汗的手，缓缓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俊逸雅致的面容呈现着冷峻的神色，有一丝警告的意味。“房，不要问你不该知道的事。王既然来了，就迎接他进来吧。”英招的口唇未动分毫，与他此刻的神情相符的话语却已在房的心里冷冷响起。“是。”房瑟缩了一下，恭敬地退下了。她惧怕她的主人，这种摄人心魄的心语术总令她有种窒息的错觉。尽管她知道这是不能说话的英招唯一可用的沟通方式。
　　随着房的退出，石室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英招静静地等待着，慢慢的又变成了那高傲不可侵犯的国师英招。这一刻的他，就如冷泉中的孤莲，散发出忧悒清华的光辉，仅仅是面对就令人有一种上窥天颜的自惭形秽。
　　达旭走进石室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英招。那一瞬间，他不可抑制地屏住了呼吸。那是一种绝对的压迫感，达旭厌恶这样的感觉，所以他厌恶这样的英招。身为日尊的王，他不允许有人可以让他产生这样的感觉，但英招却做的理所当然。
　　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了？达旭打量着石室，隐约记得是十年以前。然而那时的记忆却十分鲜明，一成不变的石室，一成不变的预言师，岁月似乎没有在这里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这让达旭有一种错觉，也许当日尊都不复存在的时候，这里仍会保持现在的模样。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要他的日尊千秋万代，国祚永续，不应该存在什么东西可以比它更加永恒。
　　“王。”英招的声音在来人的心里响起，他将空茫的双眼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高大的男子华服高冠，鹰一般的眸子里蕴着摄人的光。那是一双铁灰色的眸子，冷酷而又冷傲。
　　一步，一步。达旭缓慢地走下台阶，似乎在用这种特有的方式释放出自己的威压，在他前方带路的房已微微渗出了冷汗。但这种压力并没有影响到端坐着的预言师，英招依旧带着和煦的微笑，就像一个当地的主人，在等待远来的旅人一同喝上一杯清茶。
　　忽然之间，达旭恨透了这样的微笑。“别来无恙啊，先生。”达旭充满恶意地加重了‘先生’ 二字。日尊王子年幼之时都会来拜见国师行拜师之礼，以示‘永世为师’之意。当然，如若得到英招的青睐还会在之后的王位之争中占到上风，只不过这一点没有谁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罢了。当时的达旭是众多王子中最不受重视的一个，也最为特立独行。行拜师之礼时只有他没有来，甚至连解释也没有一个。所以正经来讲，英招不算是达旭的先生。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英招最后选择要辅佐成为王的却正是这样一个不受重视，也对他毫无尊敬可言的王子。
　　英招将身体转向达旭的方向，一双空蒙的眸子仿佛真的可以看见一样“注视”着他。“王的这声‘先生’称的真是勉强。”预言师微微笑了一下，不知为何，达旭觉得那个笑容有一丝苦涩。“不过，我也的确没教过王什么东西。”英招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似乎思考着什么，他沉默了一瞬，招手让房将水盘推到了身前。“王，看看这个吧。”说着，预言师将一双苍白的近乎透明的手放了上去。
　　达旭同样沉默地注视着水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就是这个水盘，这双苍白的手，掌握了日尊将三百多年的命运。多少纷争离乱，多少尊荣繁华，在这个人，这双手面前，都只是水盘上可见的轨迹；他说怎样，就一定会应验，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向水盘看去。
　　一点一点微蓝的光自预言师的双手指尖处扩散开来，渐渐覆盖了整个水盘，形成一圈圈的波纹状轨迹。光圈在水盘上急速地旋转起来，幽蓝的光芒更盛，达旭的眼睛已经被这耀眼的光灼痛，他下意识地抬手遮住了强光。不会是因为这个原因，英招的眼睛才失明的吧，达旭有些好笑地想。再回过神时，光芒已经暗了下来，水盘上出现了倒影般的影像。
　　红色的长发，红色的战衣，红色的旗帜……
　　如火的少女骑坐在雪白的战马上，旋风般冲进前方的战场，并不十分娇艳的脸庞就在这一刻绽放出令天地失色的美丽。
　　少女手中的长剑，如虹，如电，呼啸来去，扬起的鲜血成为了剑上最合适的装饰。
　　美，真的是太美了！
　　仅仅是看着就足以让人从心底里感到震撼，仿佛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嚣着，渴望着这样的美丽。
　　征服她，或是毁灭她。
　　达旭望着这令他目眩神迷的美丽，心里忽然间只剩下了这个声音。“她是？”略微沙哑的，王者开口问他的国师，虽然心里已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给王无敌的军队送来失败的人，苍麒的莫桑将军，也是现在的圣武公主。”英招静静地“说”，语气怀着一丝莫名的情愫。“我想让王看看您的对手。”
　　达旭的神色有些复杂，略带疑惑地望向英招，半响只道：“我知道苍麒的莫桑将军是女子，也看过她的画像。只不过……”王者艰涩地说，“真的没想到看到活生生的莫桑将军又是另外一回事，我记得她叫叶路佳吧。是‘露水’的意思，不怎么配她呢。”
　　英招神秘地一笑，“不是‘露水’，是‘晚霞’的意思，临近夜晚时，燃烧在天边的晚霞。王可能不知道，她本不是苍麒人，而是号称‘自由民族’的阿苏尼尔族的族人。”
　　“阿苏尼尔？”达旭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如果我记的不错，这个民族应该已经被灭了吧，十五年前由父王亲自下令剿灭的。”
　　“它并没有灭亡，只是隐藏了起来。”英招淡淡道，“而且应该就是在苍麒找到了庇佑。”
　　“哼，苍麒，总有一天它会变成日尊版图的一部分。话说回来，先生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位女将军不好对付，却没有提前告知于我，您似乎欠我一个解释。”达旭慵懒的语气忽转冰冷，严厉的质问令一旁侍奉的房不由自主地大打了个寒噤。
　　“王可知当年我为何选您继承王位吗？”英招轻轻收回了双手，水盘上的影像也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令达旭有些怔忡，他丝毫没想到英招会忽然问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却下意识地思考起来。的确，当年的达旭只是一个失宠的妃子生的王子，而且那位妃子还是来自民间，在朝中没有任何势力。而达旭本身，又十分的桀骜不驯，甚至连拜见英招的拜师礼都没有前去，因此以至于在登基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达旭都想不通为什么英招会辅佐自己。
　　“开始我以为先生看中我是因为我背后没有势力，让我登基可以方便控制，不过后来我发现是我小人之心了。先生不仅没有干涉朝政，甚至还在暗中指点我如何培植自己的势力。”达旭摇了摇头，叹道：“说真的，先生的这个问题，我的确回答不了。如果先生愿意告诉我缘由，我洗耳恭听，如果不想说，那我也没必要知道，毕竟，现在日尊的王是我，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王，您是怎么看待十二王子的？”
　　“多亚？”提到这个弟弟，达旭的眼中浮起一丝暖意，“他是我的好兄弟，我很信任他。”
　　“多亚王子是先王的嫡子，外公又是当朝丞相，难道王不觉得，他比您更适合做日尊的主人？”英招波澜不惊的心声一字字敲在达旭心上，他不悦道：“先生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说了，我相信多亚！”
　　“王不必多心。”预言师苍白的手摸索着执起长柄的金勺，一点点挑拨着一旁静静燃烧的香炉。“我只是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次拜师礼，那时王十五岁，十二王子只有十岁。”
　　十二年前——
　　“母后，我为什么要拜一个瞎子为师？八王兄和我约好了今天要教我射箭的！”安静的石室里，一个小孩子尖锐的声音令英招的眉微微蹙起，他讨厌这样的吵闹，但他们谈话的内容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住口，多亚！不得对先生无礼！”华服的美妇低声呵斥同样是一身华服的儿子，用力拉住了他的小手。“还有，母后叮嘱过你多少次了，少和达旭那个小混蛋来往，你怎么就是不听！你非要气死母后才甘心吗？”
　　“八王兄不是混蛋！”小孩子气愤的声音愈发地尖锐起来，“八王兄是多亚最佩服的人，他教会了多亚很多事情，他不是混蛋！”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孩子的话语，王后深吸口气恢复了神色，歉意地说：“我儿年幼不太懂事，失礼之处还望国师海涵。多亚，还不快拜见先生！”
　　最后，多亚在王后的威逼之下不情不愿地行了拜师礼，但他们的对话却在英招的心里掀起了些微波澜。这之后，他就对这位不受重视的八王子上了心。小小年纪就可以让身为嫡子的弟弟对他推崇备至，这位八王子绝对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是吗？原来是多亚引起了先生对我的兴趣。”达旭略显惊讶地笑了，“他是个至情至性的孩子，我一直觉得他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
　　“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八王子。”英招轻轻摇了摇头，“在我看来，王有一种天生的帝王气质，这是当时其他的王子所不具备的。我总是在想，若让这样一个孩子坐上王位，能否为日尊带来不一样的明天。但是，王最近的举动却令我很失望。”
　　“所以你就故意隐瞒莫桑将军的事，想要给我个教训吗？”达旭轻蔑地望着英招，就想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那么我也警告你，英招，别以为你是永世国师就可以为所欲为。这个国家是我的，我不喜欢别人指手画脚！”
　　预言师沉默着，良久，达旭的心中才重又响其了低沉的声音。“日尊需要的，不是一个自负的王。”英招阖上了苍蓝凝灰的双眼，仿佛不想再理会年轻的王者。一旁的房会意地上前，作出了送客的姿态。
　　英招，你是在暗示，你既然可以让我坐上这个王位，就可以轻易地让我下来吗？达旭按奈住心中的怒火，跟着房步出了石室。
　　石室外晴空万里，碧澄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达旭仰头向太阳看去，抬手遮挡住刺眼的阳光，阴影落在他铁灰色的双眸上，淡淡地透出莫名的孤寂。
　　“王。”少女明澈的嗓音在达旭的耳边响起，他侧过头迎上了房担忧的视线。“王，主人他不会对您的王位构成威胁，只要确定了王位继承人，他从来都不会卷入朝政之争。”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提醒您，不要妄自猜测主人的心思，相安无事就好了。您的敌人并不是主人，但如果您惹怒了他，就算是倾覆日尊这样的事，他也是有可能做出来的。”
　　“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达旭皱着眉，冷淡地瞟一眼房，“是英招让你说这些话的吗？”
　　出乎达旭的意料，房很快地否认了。“不是的，这些话不是以式魂‘房’的身份对您说的，而是以星郁的身份对您的劝谏。”
　　“星郁？”达旭的脸色微变，“这么说，你是……”
　　“花非花，雾非雾，昨日种种亦如烟逝。王，星郁言尽于此，望您好自为之……”没有回答达旭的问题，少女的声音飘散开来，那清丽的身影渐渐淡至透明，最终消失于无边的虚空。

作者有话说

　　英招大人~~~
冰梨雅，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