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良》杀生殿

7、旧梦

　　从飘雪城回来，我刚刚踏进“囚”便火速冲上第七层楼，做贼般把驱邪灯护在怀里带下来。小风燃好像睡着了，任我怎么摇它都摇不醒。
　　我第十七次把它翻来覆去左掂右倒的时候，端坐着饮茶的白慕白终于忍不住道：“点灯唤魂。”
　　我嘻嘻道：“噢噢，这样啊。”便催动魂力点燃了驱邪灯。小风燃第一眼看见我差点没吓死，恨不得自己把自己掐灭才好，它用恳求的小眼神使劲瞅着白慕白，无奈白慕白视若无睹。
　　一串亮晶晶的手链在我手里转得飞起，我甩了甩，恰好甩到小风燃的脖子上，特别得意地道：“喏，给你当项圈用。”小风燃一副欲哭未哭的可怜样子，大概也是料到自己的安稳日子到头了，可它到底也算是有个上百年修为的驱邪灯，怎能轻易服从于敌人的淫威下，两三下甩了手链道：“谁怕谁？”
　　我的视线追逐着手链落到白慕白头上，忍不住笑得在地上打滚。白慕白仍是坐着，后背挺得极直，坐姿极为端正。
　　小风燃脸色霎时惨白惨白，驱邪灯的火焰剧烈地颤了颤，它急忙道：“我怕你！我怕了你还不成吗？”
　　“成成成！”我捂着笑得抽筋的肚子拿去白慕白头上的手链，一只胳膊搭在白慕白肩上，扬起下巴霸道地宣布对小风燃的占有权：“小东西，以后你就是我的了。”
　　小风燃可怜兮兮地指望白慕白把它争取回来，白慕白望了它一眼，似有动容，我连忙抱住白慕白的脖子道：“你是白白的，白白是我的，最后你还是我的。”
　　“哇呜呜——坏女人！”小风燃大哭。
　　我正色道：“叫主人。”
　　我刚想要继续欺负小东西，门却被扣了三声。未待白慕白应声，便有一娇小人影闪了进来，小心翼翼趴在门上往外瞅。小风燃连忙止了哭声，静默地释放光辉，改变宫殿的颜色。
　　白慕白轻轻道了声：“你是？”
　　那人影转过头来，把食指放到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她转头的一瞬，房间的灯光都忍不住颤了颤。我鄙夷地瞥了眼小风燃，它特别小声特别得意地道：“她比你还漂亮。”
　　那是一个十三岁左右的小姑娘，身着闪亮亮的水蓝色短裙，踏着一双浅灰色的兽皮长靴，小腿白皙纤长，腰间束着一条浅蓝色的腰带，纤细的身子极其轻盈灵动。但是看这背影已美得不同寻常，然而她转头的瞬间，才知道什么叫绝代风华。容貌精致无瑕，无可挑剔，额上坠着一颗紫色的水晶，一双如小兽般灵动的眼睛却比水晶更夺人心魄。
　　“怎么回事？”我特别欢快地跑到她身边，也凑到门缝里往外看，暗地里使劲嗅着她身上的青草香。
　　对于陌生人突然靠近，这个小姑娘犹疑几秒要不要往旁边退退，隔出一个安全距离，然而又一想这里好像并不是她的地盘，而且自己是躲进来的，便不仅不退，反而凑近道：“有坏人要抓我，我打不过，便躲这来了。”
　　我狐疑地看了看她，还是点头道：“莫怕，姐姐这里很安全。”
　　“囚”并不是实际存在的，性质等同于异空间，既然是异空间当然是有境门的。白慕白设下的境门，理应除了熟悉的人很难找到，就算找到也很难进入才是。而这个貌若天仙的小姑娘随便躲敌人躲着躲着就躲进了“囚”？唬鬼啊？
　　“姐姐你是这里的主人吗？”这小姑娘这会儿和我和气地说着话，当我答”不是”之后，便很快把脸转向白慕白，撒娇恳求道：“哥哥，我在这儿躲躲好吗？”
　　白慕白不答。我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白白不动声色好样的！
　　这会儿小美人有些紧张，看了我一眼，好像要求助我，但是很快她放弃了，根本不相信我能有什么话语权，又转向白慕白道：“先生，我叫弥萝，羚山山脚村民，受野兽追击到此，无奈之下才闯进先生的殿，还望先生让我躲躲。”
　　我听见“野兽”二字，兴奋地道：“真的吗真的吗？这里竟然有野兽？”然后我看向白慕白，道：“白白，我想去耍上一耍。”
　　弥萝听见此话眼底惊诧，闪过一丝阴冷之色，无奈白慕白微微颔首，她便死死地盯着我的背影，由着我去了。
　　片刻后，我把一只体型庞大的青牛摔在白得耀眼的地板上，冲殿内的弥萝笑得人畜无害：“小姑娘，野兽被我杀死了，你安全了。”
　　弥萝眼底闪泪，猛然摔门而出，身姿极其矫健地没入森林中，再寻不见。
　　我漫不经心拍了拍手，又把手往白慕白的衣衫上擦了擦，道：“好生奇怪的小姑娘，我救了她，她一声谢谢也没有说就跑了。”
　　“她能来我这里，怕是也付出了不少代价，可是来了却什么也没拿到，还损失了一只青牛坐骑，能谢你才怪。”言罢，白慕白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大概是没想到我能这么干脆地把事情弄得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可是，既然那姑娘图谋不轨，我气走了她，他实在是又没有正当理由怪罪我。
　　“罢了，跟我来。”白慕白叹了口气，转身上了六楼，六楼中央放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里面却没有我和白慕白的身影。
　　白慕白划破手指，血和灵力缠绕着注入镜中，本是朦胧一片的镜面变得清晰异常，一个娇小的人影出现在镜中。我赞叹道：“不愧是当下之镜！”
　　传闻中，神戒之一的水戒破裂之后，碎为两半，一半化为“当下之镜”，可从中瞥见此时此刻心神所向之处发生的事情，一半化为“旧梦之镜”，可看见往日事件。两镜玄妙，为无数人探寻，那“旧梦”据说在一次大战中被打碎成千万片，而“当下”也不知所踪好几百年。
　　能在白慕白这里看见当下之镜当真觉得惊奇。

　　弥萝边抹眼泪边愤愤地走着，踩坏了一路的花草。“囚”的境门隐藏在枯骨林中，枯骨林离羚山山脚不远，可她失了青牛坐骑，硬是走了半日才走到。一路疲惫，又想起青牛被某个笑嘻嘻的少女给打死了，愈发委屈，一到村口便坐地大哭起来。
　　羚山村在外人看来只是个普通小村，然而熟知此村的人却是万万不会到这里来的。羚山村十几年前早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一只活物都不剩，却在某一天欣欣向荣起来，而且热闹非凡。原是羚山上的妖怪扮作人形下了山，人模人样地在羚山村生活起来，挑水、砍柴、吃饭、睡觉，人类该是怎样的，他们就是怎样的。
　　这羚山村唯一的人类，是羚山七大山妖的女儿弥萝。
　　弥萝这才嚎了一嗓子，立刻一个小青年跑了过来询问：“我的小姑奶奶您这是怎么啦？”
　　弥萝还坐在地上，跺了跺脚，哭叫道：“我爹呢？叫我爹来！”
　　片刻后，六个身形魁梧的汉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见了弥萝这幅委屈的小模样，他们恨不得操刀砍人了，急急地询问道：“怎么了？那个臭术士欺负你了？唉我的小宝贝儿啊早叫你不要去了！”
　　弥萝起身哭道：“我就是要去就是要去嘛！我就是要用九转还魂丹救二爹爹！”
　　“你二爹平常对你最严厉了，又打又罚的，这会儿死了倒不是挺好的嘛！”七爹恳求道：“你二爹他年纪也大了，也到了该入土的时候了，女儿你就不要再想着救他了。”
　　这些话险些把弥萝给气死，她用力跺脚，狠狠地抹了抹眼泪道：“七爹爹你怎么这样坏！我就是要二爹爹！我不要他死！”说到“死”这个字，弥萝又呜咽起来，大颗大颗的泪从乌黑的眼睛里滚落，看向她的几个爹爹，忍不住悲怆道：“七爹爹不行的时候我也要救七爹爹，哪个爹爹要离开我的时候，我就把哪个爹爹救回来，你们谁都不准丢下我！”
　　言罢，弥萝又折回头，向着枯骨林的方向，边跑边哭起来。
　　六个爹爹要去追她，她呜咽地大叫道：“你们不要来！不要来——呜呜——我要自己来——”

　　白慕白看了我一眼，目色隐含复杂。
　　“跟我来。”白慕白叹了口气，下了一层楼梯，到了第五层。第五层仿佛盛大的展会，层层木架上都堆满了金属光泽的瓶子，每一个瓶子上都用极正极楷的字迹写着名字。我看得眼花缭乱，看到一些珍贵的丹药忍不住一阵兴奋，口中不停地道：“拿出去卖的话白慕白你吃喝几辈子都不用愁了啊！”
　　“庸庸碌碌活那么多辈子有什么用，只轰轰烈烈活一辈子便好。”
　　我嘻嘻地道：“那你这辈子轰轰烈烈了吗？”
　　白慕白抿了抿唇，眼神略略暗淡，好像我每次随口几句话就能把他思绪带得好远，然后思绪的尽头尽是悲怆。他答道：“没有。”
　　然后，他盯着我的眼睛，补充道：“我希望能够有那么一次，为了谁不顾一切，一次就够了。”
　　我给了他一个温婉的微笑。
　　白慕白生在修仙名门白族，又是族中长子，自幼耳濡目染君子之道，稍大一些便被送到绝凌山修习，而资质甚佳，入门便成了绝凌山掌门亲传弟子。三十余年过去，其修为几乎与掌门不相上下，绝凌山无一个弟子可与他比肩，在俗世也极少有敌手。这样的人，着实算得上十分之幸运。我没有一丝胆气说白慕白可怜，但，我仍旧觉得白慕白惹人怜惜。他的背这样挺直，他的坐姿这样端庄，他的白衣这样一层不染，他一身雪白，绝世独立，可是，他这样可怜。
　　可怜到他爱一个女人却爱而不得，她死时连一滴泪也不能为她流。
　　白慕白从木架上拿下一个小瓶子，上面写着“九转回魂丹”五个俊楷小字。我嘻嘻笑着夺了过来，道：“我拿去给弥萝！”
　　言罢，便如一阵风似得跑下了楼，出了大殿，冲破了“囚”的境门。如果我此刻回头，一定能看见白慕白急急地追出来，脸上先是急切，可是见我跑得没影了，又是一阵无可奈何。
　　“给你给你给你！——你愣着干什么？拿着呀！”我气喘吁吁，把小瓶子往弥萝怀里塞，她脸上还挂着泪，灵动的眼睛里一片茫然，最终回过神来似的溢满兴奋。
　　“谢谢——谢谢——谢谢——”她连连说了好几声谢谢，要不是我拦着差点跪下给我磕头，继而兴奋地折回头跑向羚山村。
　　我站在凄清的小道上，茂密的森林在这里生长了几百年，它们见过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每一个故事，它们静默地品尝这里的每一个故事，却无人记住它们的故事。但它们如此满足和幸福。那个小姑娘的笑容，也让我如此满足和幸福。
　　白慕白你看，和你在一起我变得越发像一个人了。
　　当你找到了拿走风子潇容貌的方法，你忍心把我当成一只鬼不留情面地拿走我的面容，再把我赶走吗？
　　白慕白，你千万，千万，不要这样来伤害我。否则我要把这些痛苦带到地底，余生都在地狱里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