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林泉音

13、countryroad, take me home

　　熟络起来之后，萧然有时候会让夏宛教他弹吉他。夏宛不知道的是，他悄悄站在琴行教室外听她上课过。她的技术似乎中规中矩，没什么感情，但教教新手，应该也够用了。
　　两人都有空的时候，夏宛会抱了吉他，跟他一块儿坐到客厅去，煞有介事地摆起老师的谱子。很遗憾的是，萧然虽然在做饭方面天资过人，在音乐方面却没什么天赋，总是弹不好。
　　“不对不对，你怎么这么笨啊，手应该这样……”夏宛有点急，忍不住想去把萧然僵硬的手指调整好顺序。
　　“不对不对，你怎么这么笨啊，我是在对热带丛林里记忆只有七秒的鱼类说话吗？”很熟悉的声音在夏宛耳边炸响。当程皓的声音跟自己的声音叠在一起的时候，夏宛忽然有点晃神，仿佛自己又回到了大学。那时候程皓教她弹吉他，她也跟萧然一样，不仅记不住指法，也记不住谱子，被程皓损得体无完肤。夏宛自然不服气，于是暗下苦功，把那些该推辞的不该推辞的社交活动都推掉，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练习吉他，终于能跟上他的教学了。她这么努力，只是为了他眼里那一点点的惊讶和欣赏。说来真讽刺，当时他说她永远学不好的乐器，现在竟然成了谋生的饭碗之一。
　　回忆跟现实的界限渐渐模糊了。
　　眼前的萧然突然变成了程皓，弹着吉他，唱着她喜欢的歌：“countryroad, take me home, to the place I belong……”
　　她走了神，忍不住叫了他一声：“程皓……”
　　萧然拨动琴弦的手稍微颤抖了一下。
　　听到夏宛失声叫出程皓的名字，萧然明白，她的确是需要治疗的。
　　“不好意思，我好像……好像很不在状态……”夏宛慌张地抹了抹眼睛，希望能隐藏起自己的悲伤，但是语气里的哭腔毫不留情地出卖了她。
　　“你先自己练习一下，我去喝点水……”她甚至不敢抬起头跟他说这句话。
　　萧然看着夏宛离开的背影，皱着眉头放下了手里的吉他，回想起丁敏给他讲过的那些事。自从程皓死后，夏宛就时常出现幻觉，仿佛程皓还活着，两年前这个现象已经渐渐消失，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又出现了。这绝对不是什么通灵之类的表现，如果她老是这样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放任自己停留在情绪的泥潭之中，她的心也不会再有变得明亮的那一天。
　　得做点什么，让她暂时别去想这件事情。
　　“夏宛，今天晚上我没事情，咱们在家里做饭吃吧。”萧然把吉他放进吉他包里，假装漫不经心地问话。
　　“行啊，我还不知道你会做饭呢，之前只是做一些甜品……”夏宛尽量平复自己的心情，回过头来的时候对着萧然已经是一张笑脸。
　　眼皮微微的泛红，眼角的泪痕还没有干。
　　萧然强压着自己的担心，假装对这一切视而不见，走到她面前，推着她进入她的房间，像爸爸对女儿那样催促道：“那你还不快换身衣服跟我出门买菜？家里的冰箱可什么都没有啊。”
　　“冰箱里有的。”
　　“有什么？”
　　“嗯……牛奶和鸡蛋。还有……红酒！”
　　意识到这些并不足以摆上餐桌之后，夏宛默默地低下了头。
　　“……”萧然终于将她塞进房间，“给你三分钟。”

　　食材琳琅满目的菜市场对于夏宛是个陌生而新奇的地方。从来没跟程皓去过，他们最多一起去过超市，但也只是各买各的零食。他总是揶揄她买那么多膨化，就不怕哪天体重也膨胀了。她也毫不客气地反击他这么大了还爱吃水果糖，有装嫩的嫌疑。
　　附近的菜市夏宛只去过一两次。上次去是因为丁敏生病了，发着高烧却点名要吃菜市里那独此一家的“卤鹅”，害得夏宛排了好久的队。从那以后，夏宛看见菜市的招牌，腿就有些发软。
　　下午的菜不是很新鲜。萧然东挑西拣，领着夏宛东西游走，倒像比夏宛还熟悉。他说起在日本读书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买菜做饭，总是转了大半天还是不知道买什么。但现在好了，夏宛在旁边可以给点建议。但其实她给不了什么建议。对于生活，她是很生疏的。他得给她找点事情做，比如让她记下价格，或者搜寻一下比较难找的食材之类的。夏宛倒是很乐意做这种琐碎的小事，因为这样不会让她放任自己走神。
　　采购结束的时候，两个人手里都有好几袋东西，仿佛是饥荒年代屯粮食那样的阵势。
　　“这个八宝鱼怎么做呀？以前没有买过……”走在回家的楼道里，夏宛盯着提在手里的鱼，充满了疑惑。
　　长得怪模怪样的，身子扁平得像一块平板儿似的，两只眼睛长在同一边，以前的生物书上说这种特性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叫“比目鱼”……夏宛仔细端详着袋子里的鱼，想着这么大的鱼，一个盘子恐怕都装不了呀。
　　“八宝鱼？你提的那个叫多宝鱼，肉质很嫩的，一会儿蒸来吃。”萧然提着满满两袋的食材，因为有些沉，跟夏宛隔了几步的距离，但也一直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夏宛从刚上四楼的时候就模模糊糊看到了，家门口站了一个人，抱着一个很大的箱子。他没发出声音，夏宛他们的声音也不够大，所以声控灯一直没亮，看不清面貌。
　　从背影来看，是个手脚细长，却身材高大的人。一看就是毛头小子。
　　很熟悉的感觉。怎么说呢，夏宛莫名觉得那人身上有程皓的影子。
　　这种感觉让她停下了前行的步子。眼前的人，是程皓的幻觉吗？她一时间有点迟疑。
　　求证性地看了萧然一眼，希望从他的反应来判断眼前看到的人是真实还是虚幻，结果他很平和地看着她，问了一句：“是你朋友？”
　　竟然是真实的，但这让那个人影越发显得可疑。夏宛摇摇头，表示自己跟这个并不认识。
　　察觉到夏宛的不安，萧然跨步上前，把夏宛挡在身后，走到家门口前，很礼貌地问那个人有什么事，来找谁。
　　那人开始还背对着夏宛，转过头来的时候却把萧然吓了一跳，一时间竟忘了该做出什么反应。
　　夏宛从萧然背后探出头来，在黑暗中瞥见来人的面容，吓得手一松，水洒了一地。袋子落到地面的声音激起了声控灯的反映。
　　灯亮了。
　　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好像程皓重生，但比他高点瘦点。
　　夏宛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是……就算程皓没有去世，眼前的这个人也太年轻了。
　　虽然没有穿着校服，但很显然，是年轻的十八岁左右的年纪。
　　那人回过头的时候，先看到萧然，也愣住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
　　萧然竟是最先恢复冷静的那个人:“你是程皓的弟弟吧？你们长得真像。”
　　对方正奇怪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又看到他身后站着的夏宛，皱了皱眉头，没有答话。
　　夏宛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这个尚显青涩的高中生。原来是程皎，夏宛心里默默想着，好像已经有六年没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是小孩子，现在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了。
　　萧然看着眼前这个跟自己也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眼前却浮现出自己高中时代发生的事情。似乎是开家长会的时候，程皓的妈妈刚从小学接了程皎，就马上开车过来了。当时才八岁的程皎，成了一个无人照看的小家伙。若是就这样关在车里呢，又怕闷着了小孩子。正是夏天，车内的气温可不是闹着玩的。程皓的母亲正发愁怎么办的时候，恰好赵老师要进去讲话，就让萧然帮着带，到家长会后再还给程皓的妈妈。
　　小时候的程皎性格很沉闷，不怎么说话。萧然领着他到处走，给他介绍校园里的建筑之类的，他也只是默默跟着，并不答话。他似乎在生谁的气，虽然没有嘟着嘴，但老是低着头，闷闷不乐的样子。萧然从兜里掏出糖来给他吃，他不很领情。萧然无奈，没想到程皓那家伙还有个这么傲娇的弟弟。
　　带着他来到办公室享受空调，刚刚还低着头的小孩子忽然眼前一亮:“模型飞机！”教物理的李老师是个飞机迷，桌子上经常摆着一架模型飞机，但总是隔三差五就换了样式，看得学生们好不羡慕。
　　原来他喜欢模型飞机啊，萧然暗想。模型飞机的话题打开了小孩子的话匣子，萧然先前给他的糖现在他也吃了。萧然问他之前怎么不吃，小孩子狠狠地说那是程皓爱吃的，他不稀罕。原来程皓跟弟弟的关系不好吗？萧然半是好奇半是惊讶。后来他才问明白，原来程皎不如哥哥优秀，在家里老被拿来做比较，他的爱好得不到重视，父母逼着他学习。可是他没办法像哥哥那样，三天两头出去玩也能考得很好。
　　程皎看了萧然一眼，显然没有记起他来。毕竟只见过一次面，还是在那么小的时候。他只是把夏宛拉到一边，问他们是什么关系。他叫夏宛“姐”，是从小的习惯。就算程皓强调过很多次叫“嫂子”，但是直到他去世，也没听见这一声称呼。程皎似乎有意不听哥哥的话。
　　程皎把夏宛拉到一旁说话的功夫，萧然从夏宛手上接过菜，用钥匙开了门，进去了。他的意思，是让他们先聊一会儿。屋子里男士拖鞋只有萧然的。他拿了出来，放在门口，自己穿着鞋子先进厨房把菜放好。
　　程皎看他这么熟门熟路，又很有主人的样子，心里已经下了定论。看来夏宛姐姐已经有了新生活。那这箱东西，还有没有必要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