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可贴》林泉音

1、好脾气的稀有动物

　　繁华的s城每到晚上总是亮得如同白昼。街灯还未统一亮起，四处就流光溢彩了。满街的霓虹灯急不可耐地向四周放射出绚丽夺目的色彩，但却鲜有人理会。它们兀自闪耀着，孤独却美丽。夏天雷雨过后的独特气味无处不在，像泥土，像青草，像某个记忆深处的停车场。临街的每一个小店都飘荡出不同节奏、不同风格的音乐，或急促或优雅，让走在街上的行人忍不住停了步子，想要在这个多彩的世界里寻欢作乐一番。生命若不浪费一两日，又有什么意思？
　　然而就在繁华的街角，一拐弯就是另一番场景。
　　背街的巷，街灯还未亮的时候是有点阴暗和冰凉的。巷子临水，水边种着清一色的柳，枝条长而招摇，有的已经垂坠到河水里去。要是得空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可以欣赏到小河穿街而过的风景。
　　这条街向来是不引人注意的，但萧然最近还是有空就过来坐坐。
　　只是因为这里新开了一家茶馆，名曰“晚夏”。
　　风格和装饰都走了最古朴的路线，木头做的招牌，木头做的桌子椅子，青瓷白碗，把小店装点得绿意森然。倒茶的服务员穿了采茶女的布衣，清一色的水绿，有一种夏日的清新和水乡的悠扬。
　　晚夏，夏宛。有种微妙的感觉。
　　萧然的目光不可避免地停留在一幅画上。就挂在进门不远的墙上，前几天还没看到，似乎是刚挂上的。单纯的白色背景，上面只画了一个年轻姑娘。她的眼神空洞而悲凉，嘴唇勉强地勾起一条弧线，但很明显那只是 “强颜欢笑”罢了。她僵直地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双手规矩地搭上膝盖，像一个听话的小学生，坐得端端正正。铅笔肖像素描，还是临街即时的画作，不太精致，但很传神。
　　太像了，简直是一模一样。
　　萧然越看心里越是怦怦直跳，但是……那个老是大大咧咧笑着的夏宛怎么会作出这样的表情？
　　记忆中一个女孩子的形象渐渐清晰丰满起来。将近一米七的个子，不算娇小。总是扎着一个高马尾，笑盈盈地对着人说话，一动起来马尾就得向两边甩个不停。真是活泼啊……就算只是在记忆中搜寻她的身影，萧然还是忍不住傻笑起来。
　　“先生，你要想好要点什么了吗？”一个幼稚的声音在萧然耳边炸响。
　　是了是了，该回到现实中来，刚才太走神了，萧然心里好笑，抱歉地望了一眼在自己身旁站着，等着点单的服务员。小姑娘不过二十出头，学生模样，大概是趁暑假打份短工。
　　“点好了，就这个，还有这个，记得来两份茶点，好吃就行。”萧然气定神闲地拿笔勾单，谁也瞧不出他刚才的神思已经飞到何处去了。
　　“周小姐，近期的情况还好吗？”目送服务员远去，萧然回转过头，向着对面的人礼貌性地微笑，手里已握好了新灌墨的钢笔。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好多东西，字迹清晰而整洁，没有一丝马虎。
　　对面的女人，也就是他口中的“周小姐”吧，约摸二十七八，和萧然的年龄差不离。她一直低着头，长而卷的乱发遮住了她的面容，只露出尖瘦的面颊。她的两手在桌子底下不自然地捏紧又放开。她只是沉默，一言不发。空气都被她的沉默搅得紧张而尴尬。时空仿佛静止了，所有声音都被吞噬殆尽。
　　不安……慌乱……急躁……
　　这一切都是别人看不见的。但这些情绪会像不良的细菌一样，不断融合，重生，发酵，逐渐侵蚀掉一个人本应有的理智，让他们变得歇斯底里。
　　“别紧张，咱们今天不是治疗，只是单纯聊聊天而已。”萧然看她不对劲，低下头去跟她说话。
　　萧然的主要工作，就是挽救这些歇斯底里的患者，通俗来讲，也就是心理医生。
　　“先生，你的茶。这是我们的招牌奶黄酥。”还是刚才的服务生阿圆。
　　她一面摆茶，一面偷眼瞧着萧然：
　　白衬衫剪裁得很合身，在泛黄的灯光下可以隐隐看得出身材的轮廓。真是优美的曲线，肩宽而腰窄，把衬衫撑得这样贴合。再往下瞧，双腿修长笔直，驾驭普通的西装根本不在话下。啊，如果衬衫的扣子再开一个，也许能看见他迷人的锁骨……
　　阿圆还在痴想，别桌的客人起身喊结账了。唉，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欣赏到这样的帅哥了……阿圆不情愿地挪动着步子，眼神的余光却瞥见那桌的两人开始争吵。
　　是闹分手的情侣吗？一个疑问闪过阿圆的心头。
　　阿圆又是匆匆一瞥，萧然对面的女人总算抬起头来。大眼睛瓜子脸，细眉小嘴，标准的现代摩登女郎。不过她看上去这么憔悴，眼窝深陷，有暗青的阴影，嘴唇发白，整个人瘦削得一阵风都能将她刮走。
　　阿圆还未想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忽然听到“啪啦” 一声，想是那白瓷杯已经碎了。
　　再一转眼已经是狼狈的一幕。萧然身上满是淡棕色的茶渍，把白衬衫浸透了半个肩头。地上是摔得粉碎的盖碗茶杯。那女人也不理他，提了包就走。
　　可怜了那杯碧螺春啊……阿圆心里打了个寒颤，这男人看起来斯斯文文，怎么招惹了这样不好惹的女人？
　　“周小姐……”萧然追到门口，抖了抖身上的水渍，终于还是没跟上去。罢了罢了，也不是第一次。
　　目送着她安全地开车离去，萧然便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来。
　　满屋子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目光似留非留地在他身上晃过，却又急于掩饰自己的八卦。
　　萧然苦笑，还真是到哪里都有这么一群爱管闲事的人。往桌子上晃眼一瞧，还剩了一杯龙井，两块奶皇酥。反正今天也无事，何不在这里坐一下呢？
　　“先生，你没事吧？”阿圆抱着茶盘走过来，凝视着地面的残渣。可惜了这两个茶杯，是老板今早才拿来的，对了，她好像还叮嘱过，要轻拿轻放。会不会是名贵的杯子？要是叫他赔，还拿不准多少钱……
　　“哦，我没事。你们这儿有卫生间吗，我想去洗洗干净。你看我这……”萧然又好气又好笑地凝视着衬衣上的茶渍，心想下次约周怡见面万不可点饮料，一律改用白水。
　　“有的，先生。在二楼左转弯拐角。”阿圆看他没有立刻要走的意思，喜出望外，热心地指路。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阿圆才咧嘴偷笑，心满意足地离开。
　　二楼的卫生间里，萧然正对着镜子整理自己的衣服。谁也没料到会出这样的事，他手边自然没有可换洗的衣服，只有把衬衫脱下来在水龙头下轻轻揉搓，再在烘手机下吹干，茶渍好歹看不太出了。萧然看着镜中的自己，暗自好笑。萧然啊萧然，你当时要是没跟着父亲出国，没选择做心理医师，你也不用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了。
　　再下楼时，桌上的茶已经凉了，萧然另要了一杯。
　　就这么在茶馆里虚耗了一晚上，手边的书早已经看完。萧然打了个哈欠，起身招呼阿圆结账。
　　“对了，还打碎了你们两个杯子，你别忘了算。”萧然瞟了一眼账单，好心提醒。转瞬之间他的眼光便又停留在那幅画上去了，这简直是控制不住的。或许，这里的老板认识画上的人？萧然的脑子里一时多了很多种设想，如果这幅画上的人真是夏宛，那她现在会在哪里呢？……
　　“不好意思啊，先生，这个茶杯是今早刚拿来的，价格我暂时不知道，要不你留个电话？”阿圆面露难色，把脸往记账单后面藏，抱着记账单却无能为力。刚才给老板打过电话想问问价格，但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的状态。没办法，这时候要放萧然走，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再来……虽然看上去他并不像赖账的人，但这种事谁说得清？万一他给忘了呢？
　　“我留个电话你们也不好做吧。杯子看上去不像二流货色，我也不是瓷器专家，拿不准赔多少。要不这样，我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等你们老板来？”萧然好脾气地说，抬手看看表，已经九点半，这时候回家去也是无聊，不如就在这儿多呆一会儿。
　　阿圆本以为会惹火萧然，却没想到这人竟是这么好说话的，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感激，笑着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放心地收拾柜台去了。
　　万没想到多呆了这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这几天来忙着调节周怡的心情，萧然并没有得到好好的休息。连做梦都是在为她设计治疗方案，一连设计了七八种，最终也逃不过被她泼碗热茶的命运……
　　阿圆清理好柜台，看萧然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特意轻手轻脚走过去瞧瞧，心里突然很是过意不去。要不，就当自己把被子摔碎，放他走得了？白天的时候看他很有精神，现在被头顶橘黄的灯光一照，很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窝略有些凹陷，皮肤泛青，五官虽俊朗但脸颊也太消瘦了些，特别是眼圈下一层隐隐的黑色惹人心疼……明天是周五，也许他还要工作，就这么把他耽误在这里是不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