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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执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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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初从他怀里仰起头来,注视着萧确线条分明的下颌处,声音轻软地道:“大都督,你不生我的气了吧?”
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没有低头看她,但灵初已经感觉到对方的神情温和了几分。
她抬手搂住萧确的脖子,稍稍仰头,将脸埋在他脖颈处轻轻蹭了蹭,小猫一样的,声音更软了几分:“其实我知道你不告诉我也是因为怕我担心,但我没有那么脆弱的,反倒什么都不说才容易产生误会。而且……”灵初停顿了一下,轻轻咬了咬唇,继续道,“而且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呀,萧确,以后这样的事不要再瞒着我,好不好?“
夫妻……
萧确闻言神情微动,低下头来,对上灵初澄澈的眼眸。她仍是双手攀住他脖颈,整个人柔柔地倚靠在他怀里,乖顺得就像一只小兽。但实际上他很清楚,在两人之间,他才是敏感又多疑的那一个,这一切来源于心底里深切的卑微。
原本以为成亲之后就好了,然而现在看来,他想要的还远远不够。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想问一问她,只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算了,现在这样也挺好。
灵初见他似乎出了一回神,眼睛疑惑地眨了眨,刚要开口,门外忽然有人道:“夫人至。”
灵初一听,连忙从萧确怀中坐起来,退到一旁的褥垫上。双膝并拢跪坐着,迅速整理一下揉乱了的衣裙,而后双手交叠着放在身前,调整出一个端庄的姿势。
萧确看着她惊慌忙乱的样子,撑着头笑了笑。
灵初转头瞪他一眼:“你笑什么呀?以后不许在外面亲我,你再……”话没说完,耳边传来了脚步声。灵初忙噤声,见李夫人款步进来,直起上半身,微笑着向她示意:“夫人安好。”
李夫人似乎面有不豫,但看到灵初在这里,还是勉强攒出一丝笑容,微微屈膝道:“妾身给公主请安。”
灵初猜测她来找萧确应该是有比较重要的事,请她落座之后便不再开口,安静地坐在一边听他们二人的对话。
李夫人在萧确的对面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长而阔的桌案,没有多余的寒暄,李夫人开门见山地道:“听说阿舜今早和百官议事,讨论三教之事,你意欲何为?”
萧确抬眼看她一下,淡声道:“夫人的消息还真灵通。”
两个人一开始的对话便充满剑拔弩张的意味,灵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两人一眼,又接着听下去,才明白过来。
今早除了百官之外,萧确另外还召集了长安城中的僧侣和道士共同讨论佛、道、儒三教的问题,结论是以儒为先,道教为次,佛教最后。然而所召集的佛教徒不知萧确的意图,心里很不服气,一个劲地争辩不休,言明佛教当在最先。
旁人不明白,李夫人却一眼就看了出来,萧确这是要对佛教动手了。
李夫人这么快就知道了萧确的打算,灵初并不意外,当年萧确的父亲南征北战打下关陇这片基业的时候,正是李夫人时刻陪伴在身侧。虽然后来将都督府交给了萧确,李夫人明面上只负责中馈之事,但到底做了萧氏二十多年的女主人,她自然有自己的势力和手腕。
许是丧夫之痛的打击太过沉重,李夫人在老都督逝世之后便投入佛教,笃信不疑,俨然将它当作精神支柱。如今萧确动了灭佛的念头,她自然会在第一时间站出来阻止。
既然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了,萧确很直接地道:“关陇二十四州,凡五十岁以下的沙门一律还俗归入编户,服兵役。”
“你疯了!”李夫人喝道,捏紧了手里的念珠,才将心头的火气压抑住,“你这么做,是要将所有的僧人都赶尽杀绝吗?”
“夫人此言差矣。”萧确淡淡道,“不过是让他们尽自己该尽的义务罢了,我大魏可不养蠹虫。”
“佛门之人怎么会是蠹虫?我佛渡人向善,行慈悲、培福德,修行大乘之弘法,指点世间迷津,信众百万,难道因你一人不喜就要尽数诛灭?”
李夫人一开始可能是想婉言相劝,但对上萧确霸道又不屑的态度,任谁语气都很难好得起来。
灵初陪着李夫人礼过几次佛,知道她笃信此道,自然也明白她此刻反对的心情。但细细一想,心里还是更加赞成萧确的做法。
佛教自东汉时传入中原,经数百年发展壮大,到了本朝,地位几乎压过了本土的儒、道二教。且沙门历来可以免除租税和徭役,再加上大魏风雨飘摇,不少原本属于国家的编户民众,为了逃避苛役重赋,相继投入空门。同时社会政治动乱的加剧,亦令普通百姓寻求相对安全的宗教实体的庇护。
灵初以前在洛阳的时候,无意中看到过一个数据,是说大魏的佛寺数量,竟达到了三万之多,沙门的数量更是数百万之巨,这差不多占了全国总人口的十分之一,令人瞠目,故而灵初印象格外深刻,两人这么一说,她立刻就想了起来。
佛教势大,内部的阶层划分其实和俗世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倚仗着免除赋税徭役,大肆兼并和掠夺土地,兴土木以修佛寺,甚至有僧人蛊惑人心,引诱信众举兵造反,酿成极大的祸乱。萧确想要采取手段禁止佛教,其实也是一件势在必行的事情。
眼见两人冲突愈发激烈,立刻就要爆发一场争吵,灵初有些坐不住了,下意识地直起身子,目光担忧地看过去。
萧确的神色很平静,看向自己对面的李夫人:“什么是佛?唐尧虞舜无佛图而国安,齐国梁国有寺舍而失祚,立国益民才是佛心,你的佛只会兴庙宇骗布施,那是伪善。大慈为本,安乐苍生,不使黎民苦役,我能做到,你的佛能吗?”
冰冷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刺中李夫人的心,她霍然起身,手中微颤地指着平静跪坐着的男子:“萧确,你太狂妄了!”
李夫人气得脸色发白,似乎顷刻就要晕倒过去,灵初忙起身上前扶住她。见她稍稍冷静下来,便转身将一旁的茶盏拿过来,为他二人各自斟了一杯茶。
将杯盏递给萧确的时候,灵初悄悄捏了他手掌一下。两人的视线对上,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再和李夫人争吵。
萧确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听见李夫人道:“佛祖在上,你这样一意孤行,就不怕会有报应吗?”
他抬起头,李夫人站在对面,没有再入座,也没有接灵初给她斟的茶。
萧确把手里的杯盏放下,淡淡道:“佛若有灵,能作祸祟,那就让所有殃咎都加诸我身。”
李夫人没有话说,转身走了出去,灵初起身送她。
廊下温软的春风吹送过来,令人郁躁的心情平静了不少。走下台阶,李夫人微微侧身,柔和地对灵初笑道:“妾身方才失态,让公主见笑了。”
灵初摇头:“夫人哪里的话,您也是关心则乱,我都明白的。”
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像流泉一样,李夫人听在耳里,更觉得熨帖不少。她知道萧确一向对灵初言听计从,便央道:“阿舜主意坚决,我虽占个嫡母的名分,却实在无可奈何。灭佛一事非同小可,还望公主对他多加劝谏。”
灵初心里虽然更加倾向于萧确,而且她也不认为萧确决定了的事,会因为她几句话就改变,但也不好直接拂了李夫人的面子,于是微笑着点点头:“我会劝他多加思索,不要草率地作出决定。”
李夫人得她允诺,心中轻快不少,又聊了几句,便请她回去,自己回了住处。
……
上次大胜元军,后来又有攻下虎牢关这样的意外收获,但萧确没有立即收复洛阳,反而趁着对手元气大伤之时,腾出手来专心治理关陇。从这一点上看,他的目标绝非只是一个小小的洛阳。
这一天没有忙到很晚,萧确在傍晚时回来和灵初一道用了晚膳。沐浴完毕,灵初从水房出来的时候,看到萧确正在灯下伏案书写着什么。
她走了上去,在他侧旁跪坐下来,微微倾身,一面擦头发一面去看他写的东西。
萧确伸手把她揽在怀里,灵初不防,忙微微后撤,仰起头道:“我头发还湿着。”
萧确微微松手,灵初抬手把湿发都拨到一边,低着头慢慢擦拭。萧确一只手揽在她腰间,另一手不疾不徐地在竹简上书写。
灵初擦了一会儿,头发已经半干,不会再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她把巾帕扔到一边,探头向竹简上看去。
“径取秣陵……自江入淮,逾于汴、泗,溯河而上,振旅还都。”灵初轻轻念着,一时不太明白,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萧确道:“运河。”说完又补充道,“准确地来说,是古运河。”
她还是不明白,接着又往下看了几行,顿感惊讶,睁大了眼睛道:“你要修建运河?可是……为什么啊?”
“是因为干旱吗?”没等萧确回答,灵初就想到了去年关中的那次大旱,百姓饥馁,军队缺粮,险些被元军攻到长安来,“若有运河,南方的米粮运输过来就会便捷许多,是这样吗?”
“差不多。”萧确赞许地点点头,虽然修建运河的好处绝非这么一点。
灵初一听,也来了兴趣,一字一句地认真看过去,片刻后,又轻轻蹙起了眉头:“可是,你设想的运河源头是在陈国啊。”
陈国偏安于江左,虽然国小式微,但也自诩中原正统,已延续近百载,要攻灭它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萧确没有在意,只淡淡道:“我只是拟定一个计划而已,若不能实现,那就让我的儿子去做,儿子不行还有孙子。”
灵初一下子想到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忍不住笑出声,故意赞叹道:“大都督真有毅力,妾身好生钦佩啊——”
萧确也笑:“岂敢,微臣还要多仰仗公主。”
灵初一开始没有听明白,直到他低头在自己的胸口处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手轻轻捶他一下:“看什么看?”
下流胚,自己生儿子去吧!
萧确叹了一口气,又继续写他的治国之策。灵初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将十年之内的计划都制定完毕。十年之内,灭元氏,伐陈国……
他到时候会怎么对皇室呢,会要求薛廷禅让吗?
想到这里,灵初抬手摸到冰凉的竹简,对萧确道:“我能看看前面的吗?”
“嗯。”萧确点头。
灵初从开头翻起,一点一点地,一直翻到萧确正在写的部分,都没有看到关于篡位一类的事情,都是军事计划,民生政策一类的,而且显然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写了。
或许他根本没有她想的那种心思呢?
灵初自己也理不出个思绪,索性不想了,轻轻向后一靠,枕在他胸口处。
视线随意地落在竹简的墨字上,灵初道:“我发现你的字写得越来越好了。”当然也有可能是原来的实在太差,就显得现在的还能看。
“而且居然还能引经据典。”灵初不可思议地赞叹道。
“哦?”萧确轻轻挑眉,把手里的羊毫递给她,开口道,“忽然觉得有些累,不如微臣口述,公主来帮我写吧。”
灵初很大方地应下,坐直了身子,右手执笔,还未落墨,有些得意转头对他道:“帮你可以,不过我的字太好看,有比较就会有落差,你千万不要觉得自卑啊。”
萧确笑着点头:“请。”
他在身后轻声念着,灵初竖起耳朵认真聆听,一字一字地写下来,写完一行,和旁边萧确的字比较起来,果然还是有明显的差别。
嘴角轻轻勾起,刚要开口,萧确忽然从后面抱住她,灵初吓了一跳,手中的笔顿住。
萧确一只手揽在她腰间,下巴搁在她肩上,微微偏头,在她耳边道:“东引洛水,循阳渠故道注入黄河……嗯,公主怎么不写了?”
他只是抱着她,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但热热的呼吸喷在耳际,灵初觉得从耳边到脊背都一条线地酥麻下去,听他开口提醒,方如梦初醒似的:“啊,你刚才说什么?”她没有听清。
萧确又重复了一遍,仍是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灵初忍住了偏头躲开的冲动,尽量专心地书写。
萧确看着女孩因为笔力不稳而写得歪歪扭扭的一行字,亲了亲她的耳垂,“要继续吗?”
灵初手中的笔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她转身缩在了萧确的怀里,小脸埋在他的胸口处,瓮声瓮气地道:“你就是故意欺负我,小心眼……”
“我哪儿敢啊?”萧确轻轻捏着她的下巴,让她仰起头来,低下头去亲吻她。
少女显然是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闭着眼睛任他索取。萧确今晚似乎格外温柔,细致地照顾她的感受,渐渐地,灵初整个儿都软倒在他手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