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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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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宗怀一下从卧铺上坐起来,伸了伸屈了半宿的腿,有点麻——床也短了点,一米八几的大高个躺下后,感觉双脚老晾在床外。
他推开勤务兵递来的热水,望着飞驰而过的窗外,心里盘算,车一到站,他也该到学校了,武备学堂也不知是怎么样的情形。老爷子也是的,自己从麻匪到军阀,大半辈子斗大字不识一个,不也打下了半壁江山么,他那些个哥哥,又有几个上过军官学校?照样横刀立马。
这等好事,怎么单单落他头上了呢?
随着火车鸣笛,缓缓进站,跟他一块上学来的发小来敲响卧铺门:“傅老九,起来没有?咱们到学校啦!”
“得了得了,你喊个屁啊?”说着,傅宗怀唰啦一下拉开门,身后是帮他拎行李的勤务兵,上下打量到:“行啊,赵五,你是诚心上学来了。”
一身灰鼠大衣,剃了个寸头的赵国英扬起手中的入学文书,嘿嘿一笑:“不是没正儿八经的上过学吗?见识见识。”
火车卧铺过道窄,他俩没法并肩走,等下了火车,傅宗怀这才一把搂过发小,埋头正准备抱怨两句自家老爹,眼前忽然立住一双锃亮光洁得黑军靴,二人皆不由自下往上瞧。一看,楞了,来者年约四十,一双虎眼,唇上留了一圈胡子,比傅宗怀矮些,一身灰蓝军装威风凛凛,寻常人望之生畏,更别说身后站了两列带枪士兵。
这……这什么阵仗?
到底傅宗怀胆子大,见惯了老爷子和哥哥们练兵,加上自恃是傅大督军的儿子,眼光在他们中间打了个圈,便施施然道:“敢问这位仁兄大名,有何贵干?”
来人笑对:“鄙人乃武备学堂教官吴大奎,特来迎接新生,二位想必是傅公子与赵公子。”
坏了!
傅宗怀本打算到地方后,先进城里找个地方住下,把所有风月之地都玩了个遍,再去学校报到,不成想学校派人来了。他刚想说点什么,赵国英已赶在他前头:“欸别,傅九是督军公子,我顶多算是公子跟班,以后吴……吴老师还是喊我赵五得了。”傅宗怀忍不住给他一肘子:“说什么呢,你是我发小,你爹是我爹把兄弟,你怎么就当不得公子?”又对吴大奎说:“您之前见过我俩?”
吴大奎微微一笑:“令尊对两位公子上学一事十分关切,早早给敝校校长发来二位的照片,我是凭照识人。”
傅宗怀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走呗。”抬腿要走,吴大奎却道:“还有一位新生未到,还劳二位到车上稍候。”
“谁啊?”赵国英嘴快,立马问道。
”南方人,家里是经商的,二位应当不认识。”
“好啊,这是大好日子不过,弃商从军。”说着赵国英望向傅宗怀,傅宗怀颇为不屑地想,没准和他一样,都是给家里逼来的。
勤务兵只负责将二人护送到学校,既然学校主动派人迎接,勤务兵也就候车准备回去复命,留下两人在吉普车里东拉西扯好一会,突然赵国英推了傅宗怀一把:“来了。”
“什么来了”傅宗怀一头雾水。赵国英朝车外努努嘴:“弃商从军,来了。”
傅宗怀往车窗外望去,吴大奎与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并肩走来,该青年面如冠玉,衣冠楚楚,特别斯文精致,一看就不是武人。
“啧啧,瞧人家那身板,那衣服穿得,一看就是舶来名牌货,整得跟朵花似得,把咱俩衬得像小白菜地里黄。”一瞧见人,赵国英就在耳边得啵上了,傅宗怀不耐烦地反推他一把:“去你的,都是男的,他怎么是朵花咱们是小白菜?再说,你身上灰鼠大衣比舶来货差哪了?”
赵国英正待再贫两句,眼角余光先扫到车外:“哎哟,这是新同学?”说着,前后车门同时被拉开,吴大奎一下钻进前面副驾驶位,后面的位置则留给“弃商从军”。
人刚钻进来,傅赵同时闻到一股味,淡淡的有点香还有点苦,闻着熟悉,但绝非姑娘闺房里的椒兰香,总觉得在哪遇到过,一时半刻却想不起来,你瞅我我瞅你,倒是“弃商从军”先开口:“二位是学长?”
“不不不,”赵国英摆手道:“也是新同学,我叫赵国英,大家都喊我赵五,他是傅宗怀。”
“知道,大名鼎鼎的傅玉麟将军的公子,您父亲则是傅将军旗下二十五军司令赵冲。在下何崇璋。”
\"呵。你对我俩还挺清楚。”人与傅宗怀面对而坐,随着车辆颠簸,他往前一伸,带点逼问的意思:“可我们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我?”何崇璋轻笑道:“家父不过是代理美国人在国内的石油生意,有什么可说的。”
石油?
傅宗怀心如电转,冲口而出:“美孚石油?”对方点点头,他随即像听到什么好玩的消息似的,身体往后靠,重新窝回座位里,调笑道:“这么说,你爹是大买办咯,那还能送你参军啊?”何崇璋摇摇头,略皱眉道:“他希望我继承家业,是我强硬要求,加上叔伯舅舅求情。”傅宗怀一听,倒有点佩服他。像他与赵五这样丘八之子参军,属无可厚非,像何崇璋这样主动放弃优渥安稳生活,实在头一回见。
“军校虽然不比上战场,但也挺辛苦的,不是个镀金的好地方,你……了解过没有?”赵国英小心翼翼张口,对方反给他一记坚毅眼神:“神州陆沉,我等男儿正是爱国救民的时候,哪有因为怕辛苦而退缩的?”
“好!说得好!”上车后一直默不作声的吴大奎叫起好来:“何同学,你是个好样的。”
傅宗怀闻着似曾相识的味儿,在心里也悄悄地给何崇璋比了个拇指,瞧不出来,一副书生样儿,还挺有志气的。对了,这味儿到底是在哪闻过呢,忒熟悉了。
眼看着车子列队开进武备学堂高高的西洋样式石拱门,眼神掠过后视镜中吴大奎的一圈胡子,他终于猛地想起来了——不就是三哥常用的须后水的味儿吗?法国货,稀罕着呢,他想要借用一次都不行。
得了,混熟后让何同学帮咱也捎几瓶,等咱也过过西洋少爷的生活。
学堂宿舍为四人一间,上下铺,房间中间摆一张大木桌,四人共用。
傅宗怀、赵国英都分在位于二楼的同一间宿舍,拎着行李推开滋呀作响的木制房门,赵国英首先喧哗起来:“我的乖乖,这环境也不太咋地了,瞧瞧这铁架子床,瞧瞧这砖土砖墙,也不抹点水泥什么的,还有这……”
“行了,老五。”傅宗怀啪地一下把行李箱扔地下,随便抄把椅子坐下:“这都不是水泥建筑,上哪给你抹水泥?我看都还成,最起码干净整齐,又不是家里,差不多得了。”
“我是无所谓,横竖小时候跟老头住过土匪窝,问题是你行吗?”
“我有什么不行的,”傅宗怀双手一摊:“现在不挺好的吗?只要没我妈在耳边唠叨,没我爹管着我,干啥都行。”说着他环顾一圈房间:“欸,床上没有枕头被子褥子的,晚上怎么睡?”
“哦,我忘了对你说。下车时候吴老师通知我了,让咱们一放好行李,就去办公楼领生活用品,还有校服。”傅宗怀一听校服二字,眼睛顿时亮了:“那还等什么呀,揣好钥匙这就走。”
他俩并不知道办公楼在哪,不过也不必问人,跟着人流走便是,往宿舍这边来的,手里捧着一堆东西,衣服被子帽子,应有尽有,往相反方向去的,甭问,肯定是和他们一样去领东西的。果然人流的终点,是一堆堆已经分好就位的生活必需品,傅宗怀挤过去一看,不光有枕头被子褥子,还有暖瓶、搪瓷杯子、铝饭盒和勺子。
行啊,这学校不错!
“老九,这边,快过来!”赵国英又在嚷嚷。
“怎么了?”
“签名,签名才能领东西。”说着把笔和记名册往傅宗怀里一塞。这个也好办,他唰唰地签上自个大名,再推回教官桌前,抬头一瞧,嘿,又是吴大奎,傅宗怀顺势咧嘴一笑:“吴老师,好巧。”
“是挺巧,人多忙不过来,我也被抓壮丁。这是签到票,凭票去领你们的东西吧。”
“好嘞!”
回宿舍头一件事,是展开手里崭新的蓝呢子料校服,说是校服,其实就是整套军装,除了肩章上没花,军帽、武装带、军靴,一件不少,派头一点不比老爷子差,甚至他觉得手上的圆顶军帽比老头子戴的大盖帽更精神更好看,更像一名新式军人。摩挲着校服,傅宗怀终于有了入读军官学校的实感。
他这边正感慨,那边赵国英已经麻利地替两人都铺好床铺,蹭地一下从梯子跳下来,道:“你在上面还是我在上面?”傅宗怀扭头细瞧,原来赵国英选的是东面的床,好处是不怕西斜,至于上下……比划了一下床的高度,他略一沉吟:“我睡上面吧。”
“行。”
年轻男孩是最闲不住的,安顿下来他俩开始寻思把学校内外都好好逛逛,反正还有三天才正式开学呢,再说还有俩舍友尚未报到,那也够令人期待的。
食堂里两人挨着靠窗坐,各打了些肉菜和棒子面,一边吃一边聊:“你说,还有两人会是啥样啊?”
傅宗怀嘴里鼓鼓囊囊地吃着面,摇头道:“不知道,你看呢?”
“我看啊……”赵国英扒拉了几口肉:“来头不会小。”
“嗯?”傅宗怀来了兴致:“咋地,还能比咱们来头大?”
“不能,但也不至于不如。”赵国英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你猜老爷子为啥把我俩送进武备学堂?按说学堂成立也不是近来两三年的事,早不送晚不送,非得这会儿送。”
“……对新式练兵感兴趣?”
“拉倒吧,感兴趣怎么没送我哥和你哥来?”
赵国英的话勾起了他心里的瘾,面前的吃食一下子全不重要,只追着道:“别卖关子了,有屁快放。”
“论实力,你爹是大王,可别的地方也不缺小王不是?甭管大王小王,只要能喘气,就有形式逆转的一天。出门前我摸过底,老爷子之所以急吼吼地把我们送过来,是因为黄河边上那位,还有渤海边上那位,都把儿子送到这上学。”
“你是说,宿舍剩下那两人是……”傅宗怀不由眯眼琢磨起来,赵国英打断他的话头:“只说有可能啊。早上名册我瞟了好几眼,没发现他俩名字。”
傅宗怀点点头:“不管是不是舍友,同窗是跑不掉了。”而说起同窗,他立马想起另一个人:“和我们一车来的那个何……何什么来着,一上午没遇见人,敢情一进学校就失踪了?”
“你没看见?”赵国英嘴里叼了根面条,吃惊了:“人现在不正坐你后面呢吗?”
啊?!
傅宗怀顾不上形象,麻溜转头,还真是,人家坐得板板正正的,外套、衬衫纽扣皆严丝合缝地扣着,两边挽起袖子,吃相整得跟吃什么西洋大餐似的,反观他和赵五,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大衣随意敞开,衬衫扣子恨不得解到胸口。
浪荡,纨绔,不修边幅。
“做作。”傅宗怀默默给何崇璋下了个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