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陌上郎 | 1.3 ...


  •   仪门击鼓三百声,如常是南府点卯办公的时辰。许是年前官家颁布的罪己诏起了效用,打开春来九州四海风调雨顺,北境榷场欣欣向荣,那二十五万差点让朝堂吵翻了天的绢银,倒也着实换来这赤县神州一年多的偃武息戈。

      近来朝中无甚要事可商,散会颇早,谢珏用过朝食便唤了属官议事,等正经坐到案前批阅呈报,才不过刚刚巳时二刻。每年雩月农忙时,也正是州县衙门劝课农桑、应付田宅讼事席不暇暖的时候,季孙筹越过早间议事,径自带着年初新编的十九本田册请谢珏过目,趁便捡出新收的几个要紧讼案一并向其禀告。

      讼事本身无甚争议之处,原是临河官户私扩亭台占了水道,凑巧赶上初春两场急雨,河流排水不畅,漫堤淹了临近农田。田主是个老丈,仨儿子死在前年甜水峡,阖家老弱妇孺全靠几亩薄地过活,见这情形当即一张白纸诉到了开封府来。

      案子说来倒是不难,官户违制占地致使洪涝,按规矩自然是衙门出面调停,勒令房主自行拆毁建筑,并照价赔偿田主损失。麻烦就在阻塞河道的并非一两户人家,上至食邑三千户的荣安郡王,下至粮油商贾,都是非富即贵者。南府的曹官不过六七品,真个要板起脸来办事,难免投鼠忌器力有不及,少不得要谢珏亲自坐镇发话。

      季孙筹瞅着他翻看田册的空当,言简意赅地将案件始末缘由讲明了,垂手等待谢珏指示。熟料座上宽额服绯的相公翻着卷册,脱口却问了句:“那位新来的军巡使你见过了?”

      公孙筹讶然。众所周知,如今的军巡院与前朝早不可同日而语,自从开国后官家将之从禁军划归开封府统辖,连带着长官的品级也一落千丈,若不是算日子到了交接文书的期限,只怕今儿例行议事都没他位子。这新官甫来就任,何以竟引得上官单独提及?

      心下虽有此念,倒依旧不慌不忙地应道:“可是从陕西六路调回京,被陈王举荐来顶替原左军巡使江秉文的那位?”语毕抬眼看了看谢珏形容,见其一张方脸上殊无异色,情知所言当是不差,遂道,“还不曾得见,倒是晁法曹来签公事时听他提了几句,只说是个廿四五上下,生得白皙修长,瞧着也颇为温良恭谨的后生。”

      “这个晁八啊,云板都没他嘴快!”谢珏点点头,终于将目光从田册上挪开,动手自匣中取出条墨锭,放进砚台仔细研磨起来,“瞧着比实际还要小些。据我所知,此人原任泾原路兵马都监,似这般降等求取京官,又主动挑选上这个位置,呵!”

      季孙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旁侧,虽不言不语却也知谢珏在想什么。那新来的军巡使怕是真如传言所说生就副粉郎模样,若放在那江左之地倒也罢了,然谁不知晓边关那帮军汉,尽日里黄沙就着干饼下咽,只服气谁的拳头更硬、杀敌更多,似他这般的,若非当真有些个过人之处,便是哪家有自知功名无望的子弟,索性送进军里,只要不伤了性命,混上三五年蹭个军功出来,再托人从中周转调动,以武转文,倘使福泽够深,也照样能一路平步青云。

      谢珏出身官宦世家,天册五年以榜眼登第,从兴化知县辗转磨勘至权知开封府,平素最不喜那些拐弯抹角之事和恩荫举荐而来的尸位素餐者。季孙筹心想这新军巡使也是时运不济,方来履任就触了上官的霉头,口中却只道:“相公怎么想着提起他了?”

      那边倒沉得住气,不疾不徐地提笔在砚坑里浸润了,顺出尖细的笔心来,在田册附页上批写圈划着,浑似不经意地说道:“他今日来交付文牒,说起郭家新妾缢死案的疑点,想要详细验尸。”

      “可是择宅于金梁桥西的那个郭家?”开封城中郭姓者无数,但家宅醒目者只屈指可数的那么三两个,加之坊间风言风语的议论,除此之外不做他想。季孙筹顿了顿声,复问道:“听闻这郭家贤婿是景元年间榜上探花,如今任职中书户房,同年好友之中也多有翘楚。这新军巡使是借着递交文书,讨手谕来了?”

      谢珏颔首:“按说他尚未履新,那些吏人不见文牒不会放他参与勘验,想必是那时混在人群里稍许看了两眼。难得叙述起来还算思路清晰,有理有据,并不尽然是些华而不实的。”

      相较而言,这已算不错的评价。季孙筹不觉意外地看了谢珏一眼,却未能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读出任何信息:“相公还真就给他了?这要是劳师动众的又没个结果,只怕御史台的折子又得雪花似的往官家案头上飞了。”

      谢珏却不甚上心:“毕竟是陈王举荐来的人,不如就先让他试试看。那人回头你也见见,帮我掌个眼。到时候案子递上来,先给我过目。”季孙筹垂首应了,正待要再问那水漫农田之事,又听谢珏状似无意地说道,“我记得前年甜水峡大败,泾原路马步军副总管荀祥所领的那一支全军覆没,只救回个不晓得是路分还是州县的都监来。若真是有这么巧的事儿,那可就有意思了……”

      穿堂清风携着戒石亭的荫凉撞进设厅,带着缕依稀可辨的余音,绕梁三匝,直向后面便厅而去。那言谈中的新军巡使张晏,此时正严装端坐于仪门东侧左军巡院长官办公案前。早间视事短会已然结束,各队差役按部就班地开始工作,张晏差了昨日打过照面的小衙役招呼彭子三来议事,自己则好整以暇地翻阅起架阁库借来的军巡院旧卷。

      看得出前任军巡使并非十分昏庸之辈,凡遇命案及殴斗重伤不可移动者,必携诸差役亲自到场检视,由仵作验看唱喏,自己从旁监阅乃至提笔记录,所经办案件虽称不上出彩,却也算得中规中矩不失体例,作风强硬且事必躬亲,直把个辅佐的判官扔在旁边插不上手。那判官本也是从选人中择才优者充任,任满三年又三年,磨勘成绩乏善可陈,眼看着是心灰意冷,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模样了。

      张晏打量眼窗边细碎的日影,估计那彭子三从金梁桥赶过来还得两三刻时候,又翻过前任最后经办的一册案卷来看。案子本身确实不大,起先只是潘楼街郑吕两家点心铺抢生意,从变着花样竞价揽客,到相互指责对方偷取了自家配方,开封府的登闻鼓敲了两次响,军巡院的衙役们拉了三回架,整条街上闹得是人尽皆知。

      那日清明刚过,两家不知为何又翻了脸,左邻右舍早已见惯,便都没放在心上,只由着他们折腾。那成想隔天清早,众人照常出门挑水,却见那惠济河里漂着街西头郑五的尸身。开封府左军巡使江秉文亲自带人前去勘验,见那郑五只穿了件里衣,浑身上下遍布着青紫淤痕,口鼻之内却鲜见有泥沙积存,当即便直奔吕家点心铺子而去。

      差役们擂开院门,没多久便从井里捞出死者生前穿过的衫子,进屋又在床角箱柜里翻出两包来历不明的银钱,加之头天夜里两家闹将起来时,邻里皆闻其叫嚷着要打死郑五,后来吵声消停就再没见过死者踪迹,左右算是铁证如山,于是当场拿了吕二回府衙审问。

      这吕二本是号浑人,早年当过街头争地铺的无赖,也是军巡院狱的常客,后来不晓得打哪儿弄了些银子来,在潘楼街好地段上盘了铺面,倒是做起正经营生。可巧前任军巡使乃牙校出身,料理这等泼皮从来不带着手软,见他嘴硬不招,当时就动用了大刑。吕二却是个强横的主,拷问三度杖至二百犹自不肯招认,那江军巡气头之上也顾不得拷讯规矩,直叫人打到松口为止,哪知手下没个准数,竟弄出人命。

      架阁库尚保留着该案勘验的详细格目,说要给那吕二定罪,也算得人证物证具在,便真追究起来,不过是刑禁官破案情切或者心有成见,过失拷有罪者致死,按刑统徒两年并官当一年罢了。然而案件照章交往大理寺处,不查倒好,一查之下却又翻出数年前江秉文某远堂侄女遭吕二玷辱的旧事,如此一桩寻常案子更涉官员挟情论法,至今刑部和大理寺还在为此事该从公还是以私论罪扯皮不休。

      说来也是这江秉文该着倒霉,大理寺不是个闲司,本来没那功夫细究个八品小官的家事,可架不住主事的寺卿却是个胸量小的,三个月前刚因为逢迎贵妃向官家进言,被谢珏借故在朝堂参了一本,奈何谢珏克己甚严,他寻不到的错处,便只好挑着下面的执事官做文章。

      张晏翻着那一厚沓案卷,只觉心里头说不出的不妥当,待要细想,却听门外衙役通报:“张军巡,彭班头回来了!”他应了声将卷册合起,再抬眼就见门外进来个窄袖皂衫的高大汉子。

      那人闷头近前,也不顾打量正座之人,便先拱手告罪道:“小人不知军巡今日履任,外出查案,未能迎接,还望宽恕则个。”言罢想着有事禀告,边忖度如何开口合适,边下意识抬头望向案后衣冠齐楚的新官。只这一眼,整个人却仿佛被惊雷劈中般,登时懵怔在当场。

      张晏倒也不急,端气定神闲地瞧着他,口中慢条斯理道:“听闻彭班头大清早就去了金梁桥西,可是郭家案子有了新的线索?”彭子三这会儿满耳朵嗡嗡作响,但听那声音忽远忽的,哪儿还能分辨得清楚,待要看他口型,又觉这眼前金星直迸。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青,好半晌才咬牙硬着头皮道:“回张军巡的话,小人今日重新找了仵作对问,那郭家小妾的死因,只怕是确有蹊跷。”

      那新妾嬿娘乃是女眷,不便男子验看,故而当日动手的仵作,多半是寿材铺的女工,或者熟识的稳婆。无论是真的经验不足,还是收了郭家的好处,帮着息事宁人,要蒙蔽个寻常快班衙役,都算不得难事。然而一个大活人心甘情愿地自缢,终究与被人谋害不同,只要肯用心地钻研历代名公书判,想瞧出端倪也并非不能做到。

      就如郭家命薄的小妾,若真是自缢而死,则全身理当浑无损伤及其他异样,仅颈前横一道绛紫色索沟,自舌根沿下颌呈由深及浅的新月状,探摸可察舌骨断裂。可是那嬿娘颈颌下颜色偏浅,索沟的走向亦与常理略有出入,虽说特征皆符合缢死情形,但细看仍可见鼻颊处肤色煞白,口舌间有磕咬擦伤等痕迹,想来是有凶徒先行将人以软物捂死,再于大梁之上结缳,假做成自缢模样。

      若彭子三真是那鞫勘经验丰富且勤学善思之辈,即便不能通读书典,自亦可察觉其中蹊跷。然而对于个缉事番役的不良人来说,能识字明理已算不错,张晏心中有数,故也不过分苛责,但翻着案卷和声说道:“我看过彭班头写的格目,记录倒甚是详尽,只是往后再有勘验,还须得多思多虑才好。”

      彭子三躬身听他指教,口中虽连声称是,却仍难相信这瞧着不过刚二十出头,足足比自己小出一旬来的年轻租客,竟然是自个儿顶头上司。再想起之前打量着他不理俗务的模样,非但欺生贪要了那每月百十文银钱,还有眼不识泰山地端架子将人训戒一番,心下不免五味陈杂,暗道这军巡院是混不下去了,只恨不能立时钻地缝里躲会儿。

      张晏却不给他更多郁结的时间,顿了顿声又问道:“我瞧彭班头能做勘验审册,想必识文断字当不成问题吧?”彭子三此刻懊悔犹自不及,哪还有心思揣摩他这般提问有何用意,当下只讷讷道:“仅幼时跟先生学过两日,粗识几个大字,勉强能够看些简单书册。”

      张晏点了点头,面上殊无异色:“彭班头今晚若有闲余,还请劳烦去我那小院一叙。”这话说得云淡风轻,听在彭子三耳中却不啻于一道惊雷,可还没等他咂摸出这里到底几个意思,就见那穿着曲领青袍,堪称玉树临风的新官拂袖起身,从容自若地绕过桌案,近前交代道:“就如此罢,劳你随我往那郭家走一趟。昨日我不便探看,你与那些人力打过交道,便看着从衙里挑几个身手利索的带上。”

      彭子三巴不得他赶紧差遣自己出去,好免了这份尴尬。正想要应声抬脚,脑子里却到底留了点清明,怎么琢磨都觉这话说得别扭,仿佛不是要去办案,竟似要带着人砸场子,又不想阵势太大搞得过于张扬一般。心里如此惦记,脚下便是一顿,偏着又不好直问,只能迟疑地回头望上一眼,想从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瞧出点什么东西。

      可不等他仔细端详,那人便饶有兴致地负手回看过来,隐约似含笑反问:“怎么,彭班头都知那新妾死得蹊跷,却还想不到真凶究竟是何人?”说起来这新军巡使年纪不大,长着副隽秀斯文的模样,性情也算平和可亲,本该是个再好欺不过的人物,然彭子三被他那目光打量着,却如同猎场上的兔子,浑身上下都激灵灵地不自在起来。

      好在彭子三终归心直人糙,真困窘得急了,也便索性豁出去弯腰拱手道:“小人愚钝,还请张军巡明示。”有道老吏欺新官,管他天子脚下还是穷乡僻壤,在大宋几乎都已成常态,盖因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为官者有磨勘转迁之法,纵使蹉跎如那判官姚惇,熬足了三任六考,论资历亦可再转升一阶。但胥吏却鲜少能有此等机缘,大多不过守着衙门直到老死,除方便兄弟子孙推举因袭,再无其他甜头可言。

      故而乡野朝堂,讲起府衙事务来,老吏往往更谙熟于那些正经穿公服的,借此拿翘摆谱甚至愚弄上官,也就不足为奇了。想谢珏正四品的天章阁直学士,宦海浮沉廿余载,在朝中素有能臣之名,初掌开封府时,尚不免被猾吏欺生。如今张晏初来乍到,对军巡院一干事务旧例具不谙习,本来确实存着那么几分试探立威的意思,不期这彭子三真就肯做虚心求教的姿态,一时倒也颇感意外。

      不过他素来好性,既见问,便拢了拢思绪简要说道:“一来那郭家深宅大院的,新妾进门后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说独居偏房,身边服侍又不多,但要想避开院中所有人的耳目将其杀害,也绝不是件任谁说做就能做的事。二来这新妾死时穿着家常的薄衫,发髻新梳还尚未簪饰齐整,显然午睡方起,此时能毫不避讳地进她房中之人,必然更少之又少。三来昨日仵作初检时未在其身上发现明显的抵抗痕迹,可知凶犯除以软物垫衬外,极可能在力量对比上也颇具优势。”

      彭子三虽说是个粗中有细的,可向来只做些勘验盘问、缉捕拿人的活计,凡带进府衙拷问者,大抵都已铁证如山,俗话说严刑之下无好汉,三尺的板子往身上一招呼,差不多能招的便都招了,又何尝想过此间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这会儿听张晏逐条掰开点明,生怕反应不及,倒是再顾不上方才的窘迫,径直追问道:“张军巡莫不是说,这杀害郭家新妾的凶犯,是那院里与嬿娘相当亲近的男子?”

      “严格讲来,与之相熟的健壮妇人倒也未尝不可,但你问讯郭家人力,可曾见有更相符的人选?”张晏说罢收顿话音,只听那习风裹着竹叶扣窗,传来城东大相国寺的报时钟声,稍许方又说道,“再者凶犯不贪财不图色,缘何非要对个弱质女郎下此毒手,乃至连刚满岁的婴孩都不肯放过。还有那管事既言奶娘因偷盗遭郭家驱逐,为甚还要坚持替旧主鸣冤,而他竟也肯再放其入内,之中只怕不乏隐情。”

      所谓勘鞫治狱,说白了无非是察言观色辨其利害,但因世事有果就必有其因,无不相互佐证,只要明察善思条分缕析,便总能去伪从真。张晏自觉讲得透彻,可瞧那人神色,仍旧满脸茫然无知,心说枉费自己这一通口舌,合着竟做了那对牛弹琴的公明仪,当下却也只得无奈摆手道:“罢了,时候不早,仵作我已唤来候着,你先去院里调人,莫要再耽搁了,其他的等路上细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