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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陌上郎 | 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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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官到底是过午才施然而来。彭子三陪着同郭家主仆叙了半晌话,瞅准时机告退出来,与早先等候在院里的下人们逐个聊过,确认下询问记录,捺全了手印儿,这才把纸单往格目册里一夹,放进腰带间仔细塞好,悄声儿的回到屋里预备着差遣。
等挨到一天公事告了,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候。街头叫卖头羹、奶尖、糖饼、酸馅的摊子零零落落,都息了吆喝,只等天再黑上点儿,拾掇了家伙什儿回去歇息。彭子三拎着包澄沙团子路过张屠户门口,想了想又驻脚割了两刀猪肉带上,方心满意足地绕过州桥,往东南七拐八绕的民居巷子里去了。
巷头一户门面稍高的瓦房前,早有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在门口等着,瞧见人过来,忙上前从头到脚仔仔细细的打量了,待看清那人周身只是灰布上衣浸了汗渍,才终于宽心道:“怎的这时候才回来,我头晌听说城东榆林巷折了个衙役,这心慌得就没停下来!”
“没有的事儿,二姐你休听他们胡扯。今儿是城西郭家死了个小妾,这不往金梁桥跑了趟,再回府里交差,一直耽误到这会儿才算结了。”彭子三说罢将点心递过去,拎着生肉迈进院子,又从褡裢里掏出小半吊钱交到妇人手中,“那郭员外倒是大方,临走差下人包了点碎银子,我去兑房换了些,估摸也够咱吃上半个月的,不行你明儿个和周家娘子说声,手头的绣活缓缓再做,别熬太狠了。”
那妇人犹比彭子三大五六岁的模样,眼见兄弟如此惦记,心里自然受用得紧,忙不迭把人往屋里迎,自己放下东西去灶头取温着的饭菜。彭子三赶紧拉住了,抢着把那糟瓜齑、莼菜笋、薤花茄儿并一锅麦饭端上桌,岔开话题说道:“二姐快别忙活了,倒是过来帮我想想,你说个做妾室的小娘子,为了什么能亲手把自己百日的孩子摔死?”
妇人脸上露出讶异神色:“这人莫不是疯魔了吧,哪有对自个娃娃下手的哟!”彭子三没料到她答得如此实诚,一时无话可接,心说这到底不是该跟妇道人家商议的事儿,正要说点别的对付过去,却听他那亲二姐煞有介事地跟道,“要说正经嫁进门给人做娘子的也倒罢了,这当妾的指望,无非是趁着郎君宠爱时,生下个一儿半女,运气好的下半辈子就算有了着落,别人求都求不及的,她图个什么啊!”
这句说的直白,却着实是大实话。彭子三想着在理,愈发觉得到嘴的饭菜都食之无味起来:“那你说,若这小妾被无辜泼了脏水,还连累了刚出生的娃,会不会有那性烈的,干脆带着孩子以死明志?”
“阿也,那可就说不好了,但怎么样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你还记得早些年巷东头儿跟人私奔的佟家小娘子吗,她倒是个性子刚烈不肯低头的,最后华冠丽服的把自己吊死在大梁上,那不还是先给娃儿找了好人家过继去。这娘子有多烈我不晓得,可是够狠的心了。”
妇人说完兀自唏嘘了会儿,方想起这好生生的怎净把话扯到那些丧气事儿上,忙打起精神道:“嗐,提这做什么,我个妇人家也不懂官府忙活的东西,可不是说你们过去一趟又有仵作又有画师的么,再打听打听周围邻里,这有没有问题不就清楚了吗?”
彭子三戳了筷醋姜在嘴里嚼着,点头应和道,“说的倒也是,出事儿的房间我们都勘验了,与小妾接触的下人也询问过,看不出明显的不对,但就觉得这心里头不踏实。”妇人胸无城府地笑着夹菜,宽慰道:“那不就结了,咱本本分分地把该干的都干好了,其余的没那本事也是尽力了,不还有上面的官爷们把着关吗!”
彭子三没滋没味地嚼着饭,心道你是不当差没瞧见那帮大爷的德性,想了想到底还是咽下冲到嘴边的牢骚,默不作声地埋头吃菜。俩人如今都已年过而立,早先父母俱存时也是皇城根下的殷实商户,后来家道中落,长姊再嫁去了西北,二姐无出被夫家休回,好在这开封城里头还留有个院子,姐弟二人相依为命,靠着当衙役、做绣活的散钱,虽说是微薄了些,倒也足够维持生计。
彭子三自知这辈子没啥出息,就图个平民家安安稳稳的日子。他那二姐将来若嫁个靠得住的人家当然最好,若不能也自有他这兄弟养着,断不会再让她受了别人的气。至于他自己,一个冬日里取暖都要算计着炭烧的穷汉子,也就不想那么多了。
妇人自是不知她这兄弟打的什么主意,倒是自觉大那么几岁,担起份长姐如母的心思,平日里操持家务由不够她忙,还看上了巷里卖豆腐家的大姐儿,有事没事地就把两人往一处撮合。彭子三是哭笑不得,暗忖孙家小娘子不过瓜字初分的年纪,你这究竟是跟孙老丈多大的仇怨,这么算计人孙女儿,可架不住亲姐好心,也只能先哄着再说。
这会儿见她吃了两筷菜,忽然面露喜色地想说什么,彭子三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忙在腹中备下几套说辞,却听妇人正经提道:“差点忘了,孙家小郎不是帮咱招租客么,今儿带人过来了,读书人家的小郎君,拢共就主仆二人,正好住辟出来的院子。我瞧两人年纪轻轻的,大老远来不容易,便让他们先住下了,你这两天得空过过眼,没什么问题跟人把租契签了,咱往后便又能多一大笔进账。”
彭子三松了口气,就着糟瓜齑扒了两下麦饭,含混着说道:“租钱倒好商量,关键是人得妥当,刚好今天托中书的兄弟写了张租契样子,吃完便过去瞧瞧,早了早放心不是!”
妇人听罢愈发欢喜,起身去灶间取过那包未拆封的生猪肉,端放到他面前道:“那便顺道去趟孙家,把这两刀肉带上,谢谢人替咱张罗。”彭子三一口饭没咽下去,生生给噎在嗓子眼里,面上又不好显露出来,只能苦笑着想,得,千防万防这该来的到底还是躲不过去。
吃过饭天已擦黑,彭子三揣了租契在袖里,出门扣响新租客的院门。应声出来的是个舞象之年的小郎,穿件灰布短衫,细长的身条裹在略显宽大的衣服里,愈发衬得只剩下双滴溜溜的大眼。他站在门槛内,探出个脑袋将来人迅速打量遍,开口道:“这位官人有何贵干?”
“我是这家户主,白日里招呼两位的是我二姐,妇人家不识字,叫我来跟你们郎君商量下房宿钱的事。”彭子三说着又端详那小郎两眼,只觉得是个文弱伶俐的,便见他规规矩矩地让出路来,扭头向院里通报:“郎君,彭家户主来签租契!”里间有人应了句声,语气颇轻,似乎转瞬便会散在风里,偏那言辞却清晰得令人讶异。
彭子三直觉这声音似在哪里听过,不待他多想,便见一人从主房徐缓而出,端得是个相貌周正、容止闲雅的年轻郎君,通身只着件素净整洁的靛蓝袍子,戴顶逍遥巾,看来也不比那仆童大多少的模样。
这时节科举未中,租院子在京中备考的学子彭子三见多了,大都是些花着父母银子,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富家哥儿,腹中多少学识不晓得,那勾栏瓦肆、酒楼茶馆的处所倒是一样儿都不少去。彭子三估量着眼前年纪轻轻的主仆,心道送上门的腰缠不赚白不赚,这每月拢共不到两贯的租钱,多要他个百八十文的也不算太不厚道。
如此拿定了主意,再细瞧那人面容,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人换一身白衣,便分明是白日混进郭家的素袍郎君。彭子三不由自主地抬手,指着那人“你、你”地结巴了两句,脑子才渐渐转回弯来,合着倒真不是冤家不聚首,偌大个开封,这人还就自己送上门了。
那郎君显然对他这番念头毫无自觉,径自云淡风轻地开口:“原来是彭班头,不才张晏,常州晋陵人,来开封混个功名,往后便多仰仗彭郎照拂了。”话说得客气,听在彭子三耳朵里,愈发认定眼前就是个学业不精的读书郎,一并连其白天混进郭家干扰勘验之事都懒得追究了——这些人彭子三也没少打过交道,无非自仗着有那几分聪明,总妄想有朝一日得贵人赏识,就能省却多少年埋头书案的苦熬。
这念想一旦在心里扎根,便不自觉端起过来人的架子:“照拂不敢当,张家郎君,不是我说你,瞧你也是一表人才的模样,真要想搏个功名就踏踏实实地读好那圣贤书,别没事儿净往是非之地掺和,都是人命关天的事,真要破坏了物证、放跑了犯人,你能担得起吗!”
那自称张晏的郎君显见是愣了下,旋即眉眼微挑,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这么说,彭班头是已然查出犯人了?”彭子三数落不成反被将了军,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儿里,登时色厉内荏地瞪眼道:“案子也是你好打听的么!这次算你走运没摊上事儿,再下回可就未必了!”
年轻郎君的眉宇几不可见地皱了皱:“那么彭班头是认为,郭家的新妾嬿娘,当真是自尽吗?”他站得依旧端正,身形却从先时的舒展自然,变作无形的铮然挺拔,仿佛三春拂岸而绿的和风,倏忽拔出西风振大旗的直节劲气,彭子三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背悚然生出一股凉意,可再瞧那张晏朗目疏眉的模样,又不由暗自纳罕,心想对着这么个斯斯文文的小郎君,自己究竟有什么可怯的?
便这稍许迟疑的功夫,对面已然恢复了常态,只声线寡淡地开口道:“那新妾穿着午后睡起的家常衫子,可发髻显见新篦过,面上也补了妆;屋中有成匹上等绸缎,结缳却用零散布料拼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娘,打得手跑船拉货的称人结;因偷盗被驱逐的奶娘,反倒最先发现尸首——彭班头就不觉得奇怪?”
这话说的不徐不疾,听在彭子三耳中,几乎应接不暇,却又仿佛醍醐灌顶般,把心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隐忧,通通条理分明地摆上案头。他张了张口,尚未厘清思绪,就听那小仆童插嘴道:“说了这半天,合着官人不是要商量房宿钱,倒是专程盘问我家郎君来了?”说罢径自将人撇开,转头又冲自家东人道,“郎君也是的,屋里现成生着炉子呢,何苦的非陪着在风口上站这许久!”
那郎君被仆童当面数落了,却也不着恼,只闷声轻咳两下,从善如流地向院里让开几步:“彭班头且到屋里说话吧。”彭子三满脑子公案,到这会儿方记起签租才是正事,心说看不出这小仆童还是个厉害的主儿,索性便借着台阶跟进正屋里坐了,从袖口掏出一式两份的租契,在桌上摊平了递给张晏:“我这拟了个书契样子,按照开封这边儿惯例,租钱押一付三,每月一千五百文,五日起算,郎君若瞧着成就先把书契定下,赶明儿找个庄宅行人验过,这事就算利索了。”
年轻郎君伸手接过那契约,对着油灯将纸面尚算端正的字迹逐个看过一遍,修长苍白的手指在空留出的房宿钱上虚划半圈,慢声重复道:“每月一千五百文?”这举动太过从容不迫,彭子三心里发虚,直觉整个人都仿佛被拆开来放在灯火下审视,只能僵硬地点头称是。
熟料那人唇峰一抿,当即从笔枕上摸出支鼠须,就着砚台里半干的墨汁蘸了,于那两张租契的留白处工整填上一贯七百三十钱,又一气呵成地在承租人后落下名姓,还真就是随口问问,连价钱都不带商议的。彭子三一口长气呼出来,心想这不当家的到底没个算计,忙不迭地陪着笑将租契收了,余光瞥见小仆童背后扯袖子不及,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也顾不得偷着乐,寒暄两句便急匆匆地告辞离开。
果然人刚迈出门槛,就听仆童的话语隔着门断续传来:“郎君你也恁好说话,就这大点儿院子,便算上他所有器具,撑死了也就一吊半钱,他这可平白赚出了一冬的炭钱呢!”屋里接了句什么,那声音太轻,全散在风里,倒是引得仆童愈发愤愤不平道,“……您可真是我的亲郎君,这才月初就开销了大半,还没算上眼见要打点的……”
彭子三停住脚,下意识侧耳细辨,却已听不见任何声息。于是他不再停留,哼着小曲迈开步子。孙家自是要去一趟的,彭子三心里盘算着,明儿个庄宅行人那里还得再打声招呼,除却这些必须料理的,他有点儿肝疼地想,傍晚从郭家得那几块碎银子怕是没等捂热就得散光了,好在租钱很快就能到手,到时候给他二姐做几件新衣,换个上好的绣架,余下的散钱买两个桕烛来,那物什怪稀罕,燃着时又亮又柔和,也不大伤眼,正适合他阿姊夜里头赶绣活儿用。
抛开白日里那堆烦心事不提,彭子三美滋滋地琢磨,这日子其实还挺有盼头的。新月已挂上柳梢,夜里小风凉飕飕的钻进领边袖口,激起阵不自觉的寒噤,彭子三拢了把外衣,抬眼望见孙家门头。那木阖扇漆色斑驳,触手处已磨出锃亮的光泽,立春时请人写的宜春贴,几场膏泽下来,早就被洗得褪色。
他们这些小门小户家的,说白了不外乎都是如此,成日里操心柴米油盐的琐事,倒也过得有滋有味,不像那郭家院儿里的,眼见是锦衣玉食,可谁又晓得究竟是甘是苦。彭子三慢下脚步,再次想起年轻郎君舒缓却精炼的几句话来,足底不由生生打了个顿。
他自知不是个机敏伶俐的人,到这会儿也足够反应过来:那郭家新妾的死,确实有许多不合常情的地方。先时被窃喜冲昏的头脑在凉风里逐渐冷静下来,彭子三掂了掂拢在袖里的物什,有那么点认命地想,千怕万怕到底没躲过麻烦找上门来,得了,明儿也别去找什么庄宅行人了,赶紧收拾好卷册格目,把这案子往细里查清了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