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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颠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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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蒙蒙。
松木炭的余烬在炉子里发出微光,松香弥漫整个房间。
小离拿起她特意放在炉边烘烤一夜沾染并散发着浓郁松香味的衣裳,套到身上。
衣裳是丁伶平日爱穿的那套红色襦裙。
小离最后一次捧起镜子,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映照自己——镜里,一张酷似丁伶的脸;发型,无可挑剔。差别比较大的是,她个子比丁伶高,不过没有关系——小离缩脖、含胸、驼背、收腰、屈膝,整个人一下变矮好多。
“丁伶,对不起了。”小离把被她点了昏睡穴的丁伶抱到床上,面朝里侧躺,展开被子将她严严盖住,拉平帐子,这才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轻轻打开门。
门口的卫士听到声音,敏感地盯着门口,小离探出头去,眨巴双眼,先怯怯一笑,用特意学来的夏国话结结巴巴地说:“卫士哥哥,我……我肚子不舒服,想……想去茅厕……小离姑娘还在睡,我……不敢打扰她……”
能实施这个计谋得归功于小离的好习惯:厌恶屋里放置马桶。因此,丁伶平时拎着马桶进进出出着实给守卫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因此,她现在假扮丁伶天不亮出门找茅厕顺理成章。而她特意挑这个朦朦胧胧的时段,当然也是为了防备卫士清楚地认出她的本尊。
卫士点点头,放行,完全没有疑心。
小离低垂脑袋,畏手畏脚地走出房间,关上门,捂住肚子,苦着小脸,小步往大门跑。抵达大门,面对守门的卫士,她又用夏国话重复一遍之前的说辞,这一次,她的表情显得更加痛苦,身体还一直抖个不停。
卫士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多说什么,拉开门闩,打算放行。
小离屏住呼吸,压抑心跳……自由就在一门之隔,她能否顺利逃脱……
“等一等!”
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听在小离耳里却如同晴天雷霆。
卫士又把门闩上了。
小离慢慢转过身,找着说话的人——夏延双臂抱胸,姿态悠闲地靠在最近的一根廊柱上,盯着她。
这人一大早不睡觉,出来晨练还是纯粹发疯?
小离心里窝火,还得拼命压抑,尽量摹仿丁伶的神情语气,怯怯地叫,“少……少主……”
夏延一口夏国话,“我吩咐过你的话,都忘记了?”
小离听不大懂,灵机一动,再次重复,“……我……我肚子不舒服,想……想去茅厕……小离姑娘还在睡,我……不敢打扰她……”
“我房间隔壁有马桶。”夏延伸手遥遥一指。
小离根据他的动作猜测他的意思,模棱两可地应答:“少主……我……不……”
“无妨,去吧。”
“呃……”小离大约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一面在心里诅咒,一面放开脚步,佝偻着身子跑——不是跑向夏延指定的地方,而是自己的房间。
夏延明显不怀好意,有可能已经怀疑到她,她可不能任他在卫士面前揭穿她,否则,这一招下次完全没用了。
小离冲进房里,正想回脚勾上房门,身边一股疾风掠过,她暗叫不妙,眼前已经晃过一条人影,再盯睛,夏延站在面前。
这个人武功高得可怕,她实在不是他的对手。
有股冲动想要退出门,卫士早她一步,拉上门扇。小离按捺住紧张,装出畏惧的样子,问:“少……少主……什么事?”
夏延以十足的主子气派昂首走到桌边,坐下,望着她,命令,“过来!”
小离即便听懂,也不肯过去。
夏延忽然凌空劈来一掌,小离下意识闪躲,回神,才想到自己不自觉显露了武功,一怔之间,夏延猛然挥手,床前的帐子倏地分开,露出床上被覆盖的一团人形,夏延凌空一拍,丁伶“嗳”的一声从床上坐起,一个不稳,滚落下地,跌在夏延脚边。
丁伶揉揉眼睛,从地上爬起,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看清四周,顿时目瞪口呆,“少……少主……你……你怎么来了……”
夏延不应,转头盯着小离。
丁伶顺着夏延的视线,也找着小离,“啊……”她发出惊叫,“鬼……”然后猛掐自己,“我魂出窍了?哎哟……好疼……”
小离顾不得丁伶,面对夏延,大大方方展颜一笑,“少主好兴致,喜爱窥探女子晨起——”
夏延居然也回以微微一笑,“昨晚,我很生气;现在,我更加生气。”
他昨晚生气,该不会猜到是她引来了燕语吧?现在生气——不必怀疑,肯定是看穿她试图伪装成丁伶逃跑。怎么办?只能装模作样,能混就混呗。
“气多伤身,少主!”
“所以,我需要一个排遣火气的好建议。”
“少主可能找错人了,我无能为力。”
也不见夏延怎样动作,突然便离开桌子移到小离身畔,俯低身躯,在她耳边低语:“谁人煽起的火,谁来熄灭吧。”
小离登登登连退几步,背抵着墙,拍拍胸口,安抚受惊的心脏,还没有回神,夏延一个凌厉眼神,丁伶居然一声不哼乖乖跑出屋外去了。
屋里只剩下她……和他……
空气似乎在抽离,让人不由自主绷紧,或者说……害怕。
“你……你答应过我的,不自恃武功高强逼迫我!”小离大声强调,“你不能言而无信!”
“那又如何?”
“卑鄙无耻——”
“除了你,谁会这么控诉我?除了自己的良心,谁会在意我是否高尚?”
小离无语。
一个人,当他撇开一切道德自甘堕落为下流无耻之徒,还能拿什么来约束他?
“我高估了你的品德,但是,你也别低估我的意志!”小离瞪着夏延,目光凛然,“你尽可以为所欲为,夏延少主,不必期待我会奉陪!”
“你会怎样?寻死?”
“不错!”
“正当芳龄,如花似玉,未曾享受人生的欢乐,便决意香消玉殒,你不后悔?”
“如果我死,只会后悔一件事——”
“请说——”
“我拼死也要拖你一起进地府!”
“共赴黄泉?唔,或许,我们会有那么一天的。”夏延语气忽然变轻松了,脸色开朗起来,满室的沉重阴霾似乎也消散许多。
“我讨厌你阴沉沉的样子。”小离简直受不了,嘀咕,“怎么突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之前什么样子,你见过?”
“没见过!”小离冷冰冰、硬梆梆地哼,“前几天你装得挺像个君子的嘛,才不过几天功夫——”突然想起佗冉说过的话,口气转为讥讽,“修原少主年少气盛,静心修养两年果然不够,依然还是本性难移!”
“如果你不是这么爱耍小聪明——我一定始终如你所愿,做个谦谦君子。”
“是我看走了眼,还以为你是我希望的那种人。”
“你希望我是什么的人?”
小离斜睨夏延一眼,“我有所希望你就能够做到吗?”
“你不尝试,又怎能知道我做不到?”这话里,是毫不掩饰的诱惑。
小离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夏延,你到底想怎样?”
夏延神情迷茫,“老实说,我也不清楚自己想怎样。留下你,或者杀掉,或者幽禁,或者——”
小离微弱而无望地希冀,“放了我!”
“不可能。”夏延回应得斩钉截铁。
“呜呜……”小离双手蒙住脸,啜泣起来,“你到底想怎样嘛?我不过无意闯进你的山谷,要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做我的情人。”
小离如遭雷劈,双手震落,眼泪都吓回去了,“不!”
夏延脸一沉,“还是——你对谷主夫人的位置比较感兴趣?”
小离转身用力挠墙,直想穿墙而出,或者化做空气逃逸,然而全是幻想,只能转回身,愤愤地嚷:“夏延,你疯了!我不会受你胁迫,你妄想我会跟你——”
“你宁肯死,永远离开你的爹娘,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夏延语调深沉,充满惋惜和遗憾。
提起爹娘,小离心口一痛,狠狠地盯着夏延,泄愤似的乱喊:“我讨厌你!我痛恨你!你休想得逞!”
夏延的声音更沉了,蛊惑而邪气,“男人终归只是好色,也许当我得到你,也会像厌倦了别的女人一样,厌倦了你。虽然你麻烦得像一只刺猬,狡黠得超出我的想象,冷冽得像容易破碎的冰晶……动不动以死明志,我不怀疑你真的想死,但是,在我没有得到你的身体,你的心灵之前,你不能死,还早着呢。”
什么?他竟敢说这种话?用厚颜无耻已经远远不能形容。
心脏不受控制紧张乱跳,小离捂住胸口,鼓足气势,再度斥骂:“做梦!我不会任你遂心!”
夏延耸耸肩,口气戏谑,“如果我是你,我会慎重考虑,而不是轻易拒绝——因为,这也许是你离开冰谷的惟一方法。”
“无耻之徒——”
“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夏延出其不意,欺身近前,扣住小离的手腕,将她拉出房间,押出碧落阁。
“放开我——”小离一路挣扎,但是脉门被夏延紧扣,完全使不出力,越挣扎,越晕眩。
夏延拖着小离往北直走,穿过炎天府后园,来到围墙边。越过围墙,外面就是北山。山脚与围墙之间,有一块空地,中央矗立一块巨大的石头,石头旁边搭着一间屋棚,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棚外,仰望永远照射不到这个阴暗角落的太阳。
老人须发杂乱,几乎遮没了头脸,像是多年不曾修剪。他两只手的手腕上套着一副粗大的镣铐,连接镣铐的是两条同样粗大的铁索,重重垂落在地,长长拖过泥土,末端穿过巨石,牢牢捆绕无数圈,扣紧在顶端一根石柱上。
这是一个境况凄惨的囚徒。
夏延拉着小离跃起,立在墙头,指着老人问:“你宁可选择与他做伴吗?”
“不——”小离深吸一口气,声息低弱,“我考虑答应你其他提议,但是我有要求——”
“假如类似于你提过的第一条要求,免了。”
“不是——”小离仰起小脸,凝望近在眼前的褐色双眸,“你希望得到一个情人,甚至是一个妻子,在希望得到她的身体的同时,难道不曾期盼获得一些理该随之而来的温柔与甜蜜吗……只属于情人的温柔、甜蜜……如果不,那么我的确不需要再提什么要求了。”
“小离,我常常不敢相信你甚至不满十六岁。”夏延轻轻摇头,嘴唇几乎贴在她脸上,炽热的气息拂过她脸上细细的绒毛,“你的真名叫什么?告诉我——然后,你可以提你的要求了。”
小离身上直泛鸡皮疙瘩,耐着恶感冷淡回应,“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即便我亲口告诉你,也完全可能是瞎编。”
“那么,你就瞎编一个吧,小离,离——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小离突然很想笑,她也真的笑了,“夏延,我简直没有见过比你更奇怪的人,像个无法理喻的疯子。”
这个人,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一点不为过。
夏延大方地不介意小离的评价。
“好吧,我告诉你——昀,我的名字叫昀。”
夏延抬头看天,“云?”
“日匀昀。”
“昀——日光,代表温暖。”夏延低语,扬起眉,“我喜欢这个名字。昀儿,提你的要求吧。”
小离目光毅然,声音决然,“我想要圣元果!我得到圣元果,你就可以得到我!”
“你果然是冲着圣元果而来的。”
“圣元果——圣元果——呜呜——哈哈——”屋棚前的老人蓦然立起,拖着铁索,摇摇摆摆走近小离和夏延,在两丈开外,铁索拖到了尽头,老人拼死力往前扯,根本拖不动巨石,忽然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继而,又疯疯癫癫仰天大笑,大叫大嚷,“什么圣元果——哪有什么圣元果——那都是我编的——呜呜——哈哈——都是我编的——”
小离一怔,朝老人喊:“老人家,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老人举高戴着沉重镣铐的手,艰难地伸入怀中,抖抖索索,掏出一堆破布片,捧在手里,聚精会神注视了一会儿,忽然扬手一挥,登时,破布片满天乱飞。
夏延伸直一只手掌,运力吸附,一块破布片飘飘悠悠朝他和小离飞来。
小离探手捉住布片,展开,细看,脸色大变。
破布片上,赫然画着冰谷的地理位置,入谷路径,以及一颗圆球,球里特意注明三个小字——圣元果。
“谷里不时有外人闯入,我早疑惑是你做的手脚,我想知道,你怎样将这些布片送出谷外?”夏延神情肃冷,已然动怒。
老人不理睬他,自顾仰望天空,自言自语,“大雁——没有大雁飞过——大雁——”
“我明白了。”夏延若有所思,看着小离,仿佛在讲述故事,“某一天,一个少女射中了一只大雁,大雁身上系着一块布片,于是不久之后,你出现在冰谷里。”
小离的注意力在老人身上,仿佛没有听见夏延的陈述。
老人已经平静下来,蹒跚走回屋棚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仰望天空,旁若无人。
“他是谁?”小离问夏延。
“老谷主建谷之初,为了防备外人闯入,在四周山上布下迷阵。这就是设计迷阵的人——姜子沿。迷阵设好,姜子沿一再企图逃跑,老谷主为了防止秘密外泄,将他锁在这里,直到现在,有十八年了。”
“十八年……”小离打了个寒颤,“如果我一直不放弃逃跑,你也打算这样关我?”
夏延语调温柔,“昀儿,你有选择牢房的机会,他没有。”
“老谷主……就是你爹吧?你爹真狠!这样对待一个帮助过他的无辜的人。”
“老谷主是老谷主,我父亲是我父亲。”
“哦——我听到人家一直称呼你为少主,还以为老谷主就是你爹。”
夏延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考虑好了么?”
小离冷下脸,“既然冰谷里有圣元果的传闻是假的,我之前和你做的交易统统作废,杀了我,或者让我和姜子沿做伴,随你的便。”
“任如此美丽的容颜在风雨里憔悴、枯萎、老去,你忍心么,情愿么?”
“世事如过眼云烟,一切终将逝去。我不忍心,不情愿,又有什么用?起决定作用的不是我——至少在这冰谷里,不是我!”小离一脸听天由命的淡泊。
“是天生聪明,还是恰巧撞对了?如此……不可思议!”夏延低语,诅咒:“该死!”
小离昂起头,“你动手吧!”
夏延把她的手扭到身后,另一只手顺势搂住了她的腰,头低低俯下……
“你敢——”小离气急败坏,亮出一口尖利白牙。
夏延轻轻地笑,放松了她。
“你承认自己不是君子,我也不会愚蠢到对你的品行抱渺茫希望!但是,你若敢为所欲为,玉石俱焚我也在所不惜。”
“小姑娘,这种威胁从来只对在乎你的人有效。”夏延轻轻叹息。
“那又如何?”她倔强地哼。
“而我……偏偏在乎你。”
小离张了张嘴,瞪着夏延,忽然没法说话。
夏延放开钳制了小离许久的手,退后一步,“我答应你,不强迫你,因为——我也讨厌被女人霸占的感觉。”
小离觉得自己的头都快被夏延绕昏了。
“那么,你又何必强留我?”
夏延答非所问:“昀儿,你刚刚才许下的承诺这么快就忘记了?”
“什么承诺?”
“你得到圣元果,我得到你——”
“一切都是谎言,冰谷里根本没有圣元果。”
“有或没有,并不是姜子沿说了算——”
“什么意思?”
“冰谷里也许没有圣元果,也许有。”
“到底有没有?”
“留下来,你会找到答案。”
“夏延,你要是敢骗我,我——杀了你!”
“随时恭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