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风笑》花拾叁楼主人

14、峰南三里

　　君府，穗落苑。

　　几大摞卷宗放在君朔书桌上，他飞快翻完，皱眉道：“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些禀报？”

　　大半夜被君朔叫来府里的孙启年战战兢兢从座位上起身道：“原本这几起失踪案都是近一个月发生的，但大人您也知道，咳，令妹回京这一月京城上下已是鸡飞狗跳，加上自您受伤后，兵马司的重心便都放在了排查城中妖物上，属下这才将这事给忘了。”

　　“忘了？三名士族子弟接连在桃花峰失踪这么大的事也能忘？京兆尹没来跟咱们借兵去搜寻？”君朔微怒道。

　　孙启年腰弯的更低，道：“回大人，的确没有。这三家士族背景复杂，士子失踪牵扯到太多利害关系，他们不想声张，所以只是出动自家人手和京兆尹部分兵卫去搜救。”

　　君朔重重呼了口气，想伸手去端茶却发现杯中没水，这才想起空月也跟去了桃花峰，顿时更加烦躁，只抹了把脸对孙启年摆摆手道：“有劳孙统领了，你先回府休息吧。”

　　孙启年恭敬告退。

　　君朔负手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圈，平复了些心绪。

　　若非他对近日接二连三出现在耳畔的“桃花峰”起了疑心，临时起意去诈上那说书老头一诈，还真想不到此事背后的可怕。

　　一个讨生活的老头儿，偏被人吩咐到客人最是中意志怪话本的酒楼里说书，而说的正是那京城人人可及的桃花峰传说；一个籍籍无名的街头乞丐，怎么就胆大包天敢去抢君和的银票了？好巧不巧，用的也是“桃花峰南湖中居仙子”的梗；而一月内失踪的那三名士子，都是清馋楼常客。

　　种种力量，皆将人引向桃花峰。

　　那地方到底有什么鬼东西？！

　　君朔大步走到院中，沉声道：“隐卫。”

　　四名黑衣隐卫瞬间出现。

　　君朔眼神冰冷，一字一句道：“去桃花峰，把和丫头给我平安带回来。”

　　皇宫内，上师阁中。

　　一个巨大的八卦状青铜台置于殿阁正中，两名年轻三玄上师站在一旁已是哈欠连天，而负手立于台前那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却面色凝重。

　　已是多年未插手上师阁事务的九玄天师君上云在这台前站了三个时辰。

　　八卦台上幽幽绿气萦绕不散，就说明这京城中还有妖物。

　　究竟是何人打破了镇妖结界？

　　上师阁他已经明的暗的排查了一番，并非此间人所为。而剩下最有能力来做这庞大工程的九仙云观，他却着实想不出一群清心寡欲的老道士能有什么动机。

　　且这九仙云观直属皇家管束，他也无法细细排查。就算要查也不知能从何查起。

　　“上师，时辰不早了，不如明日再看吧？”入阁不足一年的三玄天师终是熬不住了，这才开口道。

　　他们虽是第一次与君上云共事，但初见这位大岚唯一一位九玄上师，只觉得如邻家老伯一般好脾气，闲暇时还会同他们讲一起小女儿的趣事，并没有朝中人传的那般令人闻风丧胆。

　　君上云果然点了点头，准许两位年轻下属告退。

　　他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自嘲一笑。

　　当初决心放手上师阁时他就应该料到如今的局面。稍有些资历的老上师都怕落得个同他君上云一样的骂名，只安心待在府中，再不踏足上师阁一步，就连徒弟也懒得收上一个。上师阁的后辈，多是五湖四海鱼龙混杂的半吊子捉妖师，进阁只需到九仙云观修行一年符咒之术，标准实在太低，远比不得前朝每位上师需到军中历练三年，收三等以上妖物二十只的门槛来得严苛。

　　他当初最后一次以天师身份收妖，得了千年雪妖的精元坐镇结界，怕的就是上师阁变成如今这番局面，这才未雨绸缪，为京城先行筑起一道保护墙。

　　这几日再到曾经无比熟悉的上师阁中，却只觉物是人非。上师迟早要衰，这是新皇登基便奠定的结果，他君上云改不了，也不必改。

　　他只需这次再补好结界，在余生里护好这京城和皇上，护好他的一对儿女，接下来的朝堂风雨，就再与他无关。

　　原本当穆一轲说出“无妨”二字，君和就做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他展示出来的境界还是的的确确吓到了她。

　　穆一轲暗自“啧”了一声。

　　又没把握好。端午那夜斩狐妖也是，为了不使展露出来的境界太吓人，他耐着性子将一招便可解决的事分割为十八招，结果还是太惹眼，好在也没有引起君家上下的怀疑。

　　可方才的弹指破界，他承认，他的确是存了些在君和面前显摆一番的小心思。

　　看着眼前的丫头目瞪口呆，穆一轲将那丝暗喜压下，面不改色道：“走吧。”

　　结界一破，面前那障眼法便消失，现出一汪湖水。

　　君和刚要掏出火折子，湖面便泛起幽幽蓝光，随着涟漪浮动，那蓝光却是游至湖面，破水而出，直朝他们二人扑来。

　　穆一轲抬袖在身前画了个半圆，蓝光便不得再靠近。

　　君和这才看清，原是那湖中水魅。

　　通体湛蓝的肌肤，赤裸的上身，妖冶的蓝色鱼尾，及腰的蓝发。

　　第一次见这种妖物的君和勾起嘴角：“仙子仙子，原来长这个模样！”

　　被挡在穆一轲结界外的水魅歪了歪脑袋，露出尖尖耳朵，蓝唇轻启道：“饿了。”

　　伴随一声尖鸣，她又是使尽妖力妄图打破穆一轲结界，但几次都徒劳无功。

　　见状，有恃无恐的君大小姐又露出那纨绔嘴脸：“饿了？本小姐晚饭都没吃来这儿陪你瞎闹，你还好意思说饿？滚回湖底吃泥鳅去吧你！”

　　然而那水魅并未动怒，只痴痴道：“小姐？你是哪家小姐？”

　　君和一拳打在棉花上，难受得紧，只对穆一轲道：“收了她。”

　　穆一轲转头道：“你可想好。水魅是死过一次的妖物，若她心中执念未了，我此刻收她，她便再不得入轮回转世了。”

　　君和略一思索，又对那水魅道：“喂，姜昕，你未了的心愿是什么？”

　　被喊了名字的水魅忽的变了脸色，狰狞道：“我的心愿？我的心愿便是要闯入这里的人都死！”

　　水魅伸手一抓，三具尸体从湖中掠出。她将利爪插入那尸身天灵盖中，揪出一团黑色气泽往口中塞去，场景十分诡异。

　　“她在吸食怨气？”君和问。

　　穆一轲点点头，他清楚感觉到，每吸食一分怨气，这水魅的修为便涨一分。

　　水魅吃完了三具尸体的怨气，又将其丢回湖中，抹了抹嘴，似乎还不满意，朝着湖的东边飞去。

　　君和正疑惑着，借着她周身蓝光一看，这才发现不远处树后竟捆着一个男子。

　　那男子一见水魅要以他为食，死命想要挣脱束缚，却是徒劳，只害怕得大叫救命。

　　君和才要开口，却觉腰间刀鞘一空，穆一轲已是冲了出去，再一眨眼，那惊魂未定的男子便被他带回君和身旁。

　　男子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对穆一轲千恩万谢，再转头却是吃了一惊：“君和？”

　　“段植与？”君和也惊道。

　　国子监左祭酒的小儿子段植与是京城为数不多敢与君和玩儿在一起的纨绔之一，原本君和昨天还想约他一起来桃花峰，却被段府的人告知段小公子出门玩还没归家，此刻在镜湖畔见到从来都是锦衣华服的他蓬头垢面，君和自然吃惊。

　　二人匆匆相认，还未来得及细说原委，那被抢了食物的水魅又凶狠掠来。

　　手持倚风笑的穆一轲背对二人将短刀往空中一抛，那神兵竟就直直竖立在空中。

　　穆一轲双手在丹田处画小圆，道：“君和要与段小公子叙旧，懒得陪你玩儿了。”

　　说完，穆一轲掌根相贴，二掌推出，神兵直刺水魅胸口。

　　林中，一黑衣少年身轻如燕，脚点树枝飞快前进。

　　此等凌波微步，怕就连唯一肯在轻功上下些功夫的君和见了也要叹一声好。

　　然而，脚踏落叶便能掠出十几丈的天弦已来来回回在这林中绕了三遍，却始终不见君和身影。

　　虽是君府隐卫头目，但他终究仍只是个少年。他暗骂了自己不下五十遍，为何就如此大意，不跟着君和同去。若这君小魔头受了一丁点伤，他回去还不得被那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谁都敢得罪的君朔给弄死！

　　又一次无功而返，少年脊背上已是急出一层冷汗，但面上仍十分冷静。回到营地，却见有四人乘马而来。

　　四人下马，皆是不凡高手，齐齐在天弦面前跪下道：“隐主。”

　　天弦没空理会一旁空月的目瞪口呆，只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到峰南三里，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把小姐找出来。”

　　“我也去！”空月道。

　　天弦看了她一眼，点点不远处哭成泪人儿的苏绡，道：“那苏姑娘再有什么闪失，你我都别想回去了。”

　　空月咬了咬牙，留在原地看着五人飞快消失在林中。

　　吸食了怨气的水魅明显强了一些，但仍是没抵挡住被强烈气机驭向自己的短刀。

　　一刀刺入心口，无血，只是让她瞬间从空中跌落回湖中。

　　没了水魅周身的蓝光，四周突然变得漆黑，君和慌忙点了火折子，这才看清面前的白衣。

　　“我去了穆一轲！我的倚风笑啊！”君和抱头痛呼。

　　“急个屁。”穆一轲难得粗俗道，“我只是暂时封了她的元神，走吧，下湖。”

　　“下湖干嘛？”君和眨巴眨巴眼睛。

　　“自然是弄清她的执念是什么了，顺便把倚风笑也拿回来。”穆一轲道。

　　见君和头摇得像拨浪鼓，穆一轲也不再逗她，道：“你若不想下湖也行。这湖水已被她怨气侵染，只要尝上一口，也能将她的怨念了解个大概。”

　　说着，穆一轲便用水囊打了些水，递到君和面前。

　　君和慢吞吞接过，凑到鼻边闻了闻，虽无异味，可一想到方才泡在湖中的三具尸体，以及这居住了十多年的妖怪，君和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嘴。

　　君和灵光一闪，手搭上段植与的肩，笑眯眯道：“那个，植与啊，咱两是不是朋友？”

　　虽然被饿了两天但头脑还算清醒的段植与道：“不喝。”

　　君和撇撇嘴，从一个小行囊中掏出一张大饼丢个他，道：“你就活该被那水魅给吃了！”

　　段小公子接过平日根本不碰的大饼，张口便啃了起来，含糊不清道：“对了君和，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还带这位高手来救我，仗义！”

　　君和翻了个白眼道：“我是误打误撞才撞来这水魅老窝的，唉，苏姐姐他们现在一定很担心我吧……这次我救了你，你回去可叫你爹少弹劾我爹几次啊。”

　　“一定一定。”段植与艰难吞下干巴巴的大饼，“苏姑娘也来了？那你能不能找一套同这位高手一样的衣服给我换上？我这副样子，可不能让苏姑娘看见。”

　　“好说好说。你慢些吃别噎着，来喝口水。”

　　沉浸在待会就能见到苏绡的喜悦中的段植与喝了口君和递来的水，忽然反应过来不对，把大饼一摔，怒道：“我去了君和！我要是有个好歹你看我爹不弄死你！”

　　君和一副无所谓模样，道：“喝口水能怎么样了？”

　　尝试扣嗓子眼儿把水吐出来的段公子想骂她站着说话不腰疼，却觉心头一阵压抑，接着便是怪异感觉袭来。

　　痛苦，伤心，绝望……

　　自小锦衣玉食的段小公子算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五味杂陈。

　　察觉异样，君和立刻跑去扶住他，又听穆一轲道：“段公子，没事的。你闭上眼，告诉我们你看到的。”

　　段植与乖乖将眼睛闭上。

　　眼前一穷书生模样的男子走来，见那人样貌，段植与微一诧异，但很快便被那湖水中的怨念支配。

　　“李郎……”段植与悠悠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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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睁眼，段植与堂堂七尺男儿，却是泣不成声。

　　君和问他：“你看到了什么？”

　　段植与深呼一口气，握住她的手道：“君和，别杀那水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