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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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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人群一窝蜂的涌上来,我被反折着双臂压在地上。
院中是几个神色肃穆的灰衣人,头箍乌帽,腰掐铁带,上面都悬着刀剑。
正中站着一个老者,面覆花白须,眉目却与苗氏和男童极像。
他一见我便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似乎有气出没气入,“人呢?”
我作惊恐状的望向屋中,他便疾步奔入,一进屋便声嘶力竭,痛苦不堪的大喝。
“啊!!阿玉!流儿!你这畜生!”随后是一阵令人悲绝的苍老的恸哭。
季淳将手中刀把丢下,跪行上前拉住老者的衣裤,惊慌失措的辩解:“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岳父大人你要相信小婿!”
他拾起厚重的木墩凳连续砸在季淳身上,又发出疾风暴雨般的痛斥,“畜生!我要杀了你剐了你,我要你挫骨扬灰永世不得超生!”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不是你?那就是外面那女人!”
“对,是她。”季淳是脱口而出的,但他对上了我的目光后又卒然塞住,“不是,我们是被栽赃的,是鸮王!”
太傅一把拽住他的发髻,眼角几欲呲裂。
“鸮王人马昨日就到了京都,即便真的是他,你也该死!几天前我就收到阿玉的家书,她说你暗中养了几十个家妓,其中竟有人胆敢登门造次,扬言要杀她和流儿,她恐遭害让我速速赶来,谁想我还是晚了一步,外面那女人是不是你养的家妓?到底是不是!”
季淳一时慌了神,“不是,真的是鸮王。”
“我因你误入歧途,为黎王办了多少事,到头来你却因私情负我亲女害我亲孙,鸮王我会治,你我也要杀!” 太傅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拖至院中丢到我身边,“将这两个畜生关起来,我要亲自拷打!”
到了地牢,烙铁夹棍刺鞭果然样样齐全,我与季淳被打的遍体鳞伤。
季淳原本还咬定我们就是遭鸮王陷害,但见太傅没有想放过他的意思,他便决定指证我,说是我纠缠他在先,所以嫉恨苗氏才痛下杀手,而他当日只是上前阻止。
他说出这些话时,与我被吊在同一间刑房里,相隔那么近,却毫无廉耻羞愧之色。
看,世上何处有真情?到头来不过是狗咬狗。
其实他大可不必浪费口舌,看太傅的架势,似乎是不打算放过我们的,说是为复仇也罢,是借此对黎王的压迫作出反抗也罢,我和他都将是死路一条。
太傅动用了实权,将苗氏母子被杀案的卷宗直递京都刑部,借此由刑部向景观城内施压,要求官府彻查季家,还要查出我家道何处。
谁也没想到,景观城判佐是一个极其刚正不阿之人,这一查,便引出一连串大事。
第一查,他查出我的确是季淳的宅妓。
第二查,查到季淳秘宅的方位,发现其中养着宅妓数十人,和以备将来所用的十几名幼女。
第三查,便查出这些女子并非独独为他所享乐,也是拱贵胄官客耍玩的。
判佐察觉此案极敏感,上报京都,刑部便立即接手继续追查,这就翻出了近十年内与季淳有所勾结的在朝官员。
他们受贿多年,从季淳处得到数以万计的金银、良田和楼屋,而季淳则借势欺压景观城乃至中原三城的良商,强占江东一带的米市盐市,以谋高利。
此案简直一发不可收拾,接连牵扯出苗氏与太傅,太傅与季淳,季淳与黎王之间的关联。
此案牵扯人员极多极广,圣上得知后龙颜盛怒,即刻下令捉拿黎王与太傅及相关所有党羽,一干人等全被关押于大理寺。
此案审理两月之久,最终尘埃落定。
碍于君臣之义,圣上贬太傅出京,没收家财家奴,远下江南,五代之内不得北往。
基于父子之情,他废除黎王名号,十年不得入京,这便意味着他继承大统已然无望。
其余的该杀的杀,该剐的剐,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至此大局已定。
被关在牢笼中的这两月里,我们似乎被遗忘了。
因为食水肮脏,季淳染上了病,时寒时暖,身体逐渐孱弱。
“你这婊|子,你这娼|妇,你这扫把星!”
他有时会从沉寂中坐起卒然咒骂我,声音尖锐高亢,面色狰狞,瞠目充血,但在我看来不过是垂死挣扎。
“到底是不是你杀我妻儿?这是不是你和鸮王的计谋?你说话!”
我静静回望着他,“当年你弃政从商是对的,你到现在竟还看不透吗,鸮王令我接近苗氏时,就已经谋划好了后面的一切,好以此令太傅意气用事顺着我这条线追查季宅,从而令朝廷牵扯出相关者,包括黎王,也许苗氏那封家书也是他伪造的,我也是遭了他的摆布。”
“你接近我妻儿果真是受他指使!你为何瞒着!?我待你一片真心,你居然狼心狗肺!我死也不会原谅你!”
我笑笑,“原谅?我不稀罕。”
他又高声痛骂了半晌,见我全然不应便渐渐没了声,只余下双眼承雾,目色呆滞而绝望。
半晌后他又似乎清醒过来,拖着血淋漓的双腿爬到笼边,双手死死扒着栏杆。
“怡儿怡儿,你说,那些刺青图腾到底有没有被送入京都?要是送到了,鸮王是不是就死定了,黎王是不是有救了,他有救了我们就有救了。”
我背过身去,“与其奢望,不如现在抓紧时间多念几具阿弥陀佛,兴许能少下几层地狱。”
“你这贱|人!你这贱|人!”他又破口大骂,骂累了便往枯草间一倒,埋头啜泣不止。
我就是要激怒他,让他痛苦,这是他应得的。
牢笼高窗外是幽闭的夜色,方方正正,困着一颗光耀暗淡的孤星。
就像我一样,这一生都被关在高墙内,做人奴役,受人驱使,嬉笑奉承,违心做人。
其实这样也好,不必带有期望的活着,在走近绝望时就能波澜不惊,无所畏惧。
那年,当我被关在暗市中售卖时,曾被一个农庄主买去,险些要成为一个普通的采茶女,可偏是季淳打着花伞从我笼前路过。
他多看了我一眼,就将我从农庄主手中高价抢来。
他只用一眼就改变了我的一生。
真够混蛋的。
我被他买回季宅,又被送至外院,在那里我尝遍了苦头,遭人玷污,受尽屈辱,曾一度想一死了之,试过自缢也试过投井。
还好没死,否则怎有今日?
当我意识到无法抗拒自深渊涌来的污泥时,就选择与它彻底融为一体。
我学会了用身体为自己谋求好处,仔仔细细侍奉了管家爷一年,直到他心满意足才破例送我进入内院。
如此良机得以接近季淳,怎能不折他?
只不过险些爱上他,但幸好没有,真是多谢鸮王。
夜深沉了,我枕着血衣睡下,迷糊间听见对面传来沉闷的撞击声。
我悄然睁开眼,看见季淳的笼外蹲着一个黑衣人,他手上握着一根极粗的麻绳,麻绳穿过木栅栏正缠绕在季淳颈上,它已经被收到最紧处,绳子陷入了他的皮肉。
季淳双眼圆瞠,黄白的眼珠似乎要从眼眶中滚落,身体在无望的摇摆,头越来越缓的撞击着木栅栏,像一尾被丢上岸的鱼,半死不活。
地牢很快归于寂静,他被勒毙了。
从甬道尽头的黑暗中走出另外两个黑衣人,他们打开牢笼,用那根麻绳将他的尸首吊在了高处。
他们转过身走到我牢笼前,见我醒了索性就打开了牢门直接进来。
我顺服的坐起身,配合着让他们将另一根麻绳缠绕在我颈脖上。
我问:“你们奉的是谁的命?倘若是鸮王的人,还请立刻勒毙我,若是黎王的人,我想送他张刺青图,或许能帮他,也算了了我遗愿。”
笼外阴暗的角落很快传来声音,“等等。”
第四个黑衣人从黑暗中走出,他似乎觉得牢笼里面乌糟肮脏,只站在笼外。
地牢里昏暗,他穿戴着黑毡斗篷,容貌看不分明,可周身却有一种不同于寻常人的王气,和鸮王极像。
他应该就是黎王。
“你是季淳手下的那个宅妓?送入我府上的那份刺青图腾就是你亲眼所见,亲手拓画下来的?”
“是的。”
“又有何用,那根本不是本王想看到的,再拓千万张也保不住你的小命,直接杀了吧。”
我连忙道:“王爷,奴才可以一死,可死前必须将鸮王身上真正的刺青拓给王爷。”
他闻言转过身来,“你是说先前那个是假的?”
“对。”
他隐没在黑暗的目光在一寸寸审视我,“好,去拿纸笔来。”
纸笔到了面前,我在上面拓下鸮王身上那只赤蛇图腾,黎王快步走到笼内,一把拾起,只看了一眼手便微微颤动,极兴奋。
“果真如此,你所见便是这个?”我点了点头,他又质疑:“那你当初为何做假?莫非是想害本王?”
我跪在地上伏首,“不敢,那是因为奴才害怕,当日被季淳步步紧逼,不发密函怕爷盛怒杀我,发出密函又怕被鸮王劫去,还是要杀我,因此才出此下策,其实奴才一直在找机会将这刺青图腾奉给王爷,虽有变故,但总算是送到了。”
“你怎知我拿到刺青后不会杀你?”
“奴才没想活,如今不求自保,但求鸮王死。”
“你如此恨他?”
“是,只望与他一同下地狱。”
他不再追问,似乎并无兴趣,手中捏着那图腾迟疑片刻,“我会令他们暂缓两日用刑,若此事成了,还要亲口指认,我会遣人亲自接你,你暂且在此候着,若是假的,本王再来扒你的皮也不迟。”
要扳倒季淳,只能靠鸮王,所以此前我还不能害了他,只能奉上假刺青,暂时护他一回。
而季淳死了,我第一个心愿已了,可不就轮到他了吗?
其实,不管故事的结局如何,那个真刺青我是一定会双手奉上的。
倘若可以,我愿将鸮王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两日后的丑时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至景观城地牢外,与那日装扮相同的两个黑衣人进入地牢将我接上车,并带来一具与我身形相识的女尸偷梁换柱。
黎王有此举,便佐证了鸮王与萧皇贵妃一事已东窗事发。
淫后宫,乱纲常,鸮王必死。
只是可惜了那张绝世出尘的脸,好端端生在这么个老谋深算的人身上。
车行在夏末初秋的夜色里,迎着小风一路北上,马不停蹄了一日半便到了京都。
车子伴着日落余晖上了京都城南的小山,便见一座宽宅大院落于草木逶迤之间。
院门候着一个丫鬟,带着我换洗了衣物,又递给我一件红艳似火的长裙,随后便带我去了隔壁一间大院。
此院内长屋重檐重拱,朱门红窗,是主院。
我在院中四顾巡视,那丫鬟已经悄然关上院门离开了。
夜幕沉下来,眼前屋中的烛光鬼魅般突然亮起来。
屋门原来并未紧闭,留着一条缝隙,风一吹便开了有一掌宽。
屋中桌边坐着一个高大男子,圆脸盘面容白净,因与鸮王有几分相似,竟有些似曾相识。
他身着精贵绸布,一手搁置在桌上,一手扶膝,正在闭目养神。
是黎王。
我安下心,在门槛外跪叩,“绿怡跪谢王爷救命之恩,自今日起为王爷马首是瞻,在所不辞。”
他不应声,我又说了一声,他仍旧不应。
我悄然抬起目光,下一刻,他的身子像是失去支撑猛然向前倾斜,栽倒在地。
他后心上正插着一把长柄匕首,刀身已全部没入,背后的衣衫已经被血浸染。
在他身后的憧憧光影中还端坐着一个人。
目光灼灼,竟是鸮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