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定义域外·少年与海盐（2） ...
-
鬼屋是这家游乐园的一大招牌，占地面积是寻常鬼屋的好几倍，而且根据节日，还会经常变换内部布置的主题，在里面吓人的机关很细致，鬼怪也多是工作人员扮演的，力求逼真，甚至还用上了电影拍摄用的道具血浆。格蕾丝从来不是这种恐怖游戏的狂热爱好者，尽管她有时也会看一下鬼片调剂自己的心情——对医生而言，真正恐怖的东西应该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不是游乐园里对着脖子根吹冷风的演职员。
也正是因为这间鬼屋的特殊性，入场检票的工作人员反复检查了芙兰的假市民卡，为了确保没有年龄不够限制的孩子偷偷混进去：倘若真的发生这种事，那么打起官司来确实够园方赔到倾家荡产了。费了一番周折之后，他们还是被谨慎的员工放了进去，外面的阳光被鬼屋里的一片漆黑所取代，空调也把气温弄得非常低，穿着热裤的格蕾丝感觉自己稍稍打了个寒颤。虽然没有莫名其妙的配乐，但一盏微弱的小灯在入口厚重的天鹅绒幕布上突然亮了起来，将气氛瞬间炒到了某种开始让人掌心冒汗的程度。
医生吐出一口气，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胳膊，感觉皮肤开始因为寒气而失温。她微微打了个寒噤，心想着到底为何自己会忘记带上备用的外套。就在她开始埋怨自己的疏忽时，突然间感觉到有人把一件浮着皂角和柠檬烘干片气味的衣服放到了她身上。格蕾丝看了一眼为她披上衬衣的人，因为带薄外套的这个习惯和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有些出入，是学自母亲和过世的姐姐克丽丝。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么做的并不是芙兰，而是站在身旁的彼得，他正在拉着自己的背包，这件衣服应该是从那里面取出来的。借助入口的微弱光源，医生能看见上面印着的格子花纹，好像是她见过好几次的那件衣服——就是被她的唇膏弄污过的那件。她感激地点了点头，也不推脱就裹紧了这件气味清新的衣服，用以抵御人造的低温。
穿过厚重的幕布就是鬼屋的第一个主题区，游乐园花费重金把它打造成了日韩伪纪录片式恐怖电影里面那种鬼影幢幢的废旧建筑，几人的面前遍布着蜘蛛网、尘埃、瓦砾和废纸以及污迹，是一条废弃精神病院里的走廊。四人点亮了工作人员发放的小手电，往道路尽头照了一下，发现似乎这里的道路十分复杂，好似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留下来的闹鬼迷宫。
“这里面很大，”格蕾丝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发现鬼屋里面几乎收不太到基站发射的信号，于是她拉住了芙兰的手，“要小心别走散了，好像这里的信号不行。”
哈利点了点头，欣然从芙兰手里拿走她的电筒，抓住了少女的另一只手：“我们可以少用几个电筒，彼得，你拉住格蕾丝，你们两共用一个吧？假如我们真的走散了，记得在游乐园的游客中心碰面。”
“没问题。”彼得满口答应，然后伸出手示意医生把电筒给他，格蕾丝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小手电放到了他手上。
“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点两个！”他轻快地补了一句，将格蕾丝给他的电筒放到嘴里咬着，抓住她的手对她眯眼。
医生翻了个白眼：“等下见了鬼可别吓得把它吞进肚子里去，我可不想带你到急诊照X光……”
芙兰突然间用力攥紧了格蕾丝的手掌，人造女孩的力量足以和一头失控的犀牛进行摔跤，一旦她忘记控制就很容易给周围造成不必要的损害。正常情况下芙兰是不会遗忘这一点的，她总是会谨慎地对待身边的每一个物品，包括比她脆弱的人类的身体，但现在医生感觉自己的掌骨都要被捏到骨折了。格蕾丝顿时冷汗直冒，深呼吸了好几口之后才开始打量芙兰，发现女孩直勾勾地盯着这条走廊里的某一扇窗，可是当医生看过去的时候却什么都没发现。这应该是鬼屋项目里的一个效果，或者是某个扮成鬼怪的工作人员的杰作，格蕾丝明白当他们走进这里的时候，项目就已经开始了，所以对这种东西的出现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之情——她只是没想到芙兰会对这些东西感到棘手。
格蕾丝咽了口唾沫，她的手掌上简直像是被浇注了一大勺猩红灼烫的生铁水，尽管骨折的痛感和烧伤不同，在使人痛苦的效果上却有异曲同工之处：“嘶……芙兰，那些都是人假扮的。”
芙兰默默松开医生的手，格蕾丝终于松了一口气，血液哗哗地穿过血管。少女拉着医生的手放到面前看了一眼，发现上面留下了五个指头的白色痕迹，正在因为内出血而迅速变红水肿：“嗯。要不然我们还是不要拉手了？”
听到这话，格蕾丝犹豫了片刻，芙兰身边的哈利也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状况，他用电筒照了照刚刚的窗户，然后对医生劝道：“没事，我会照顾好她的。”
为了自己的手骨着想，医生还是将流淌着剧痛的手掌拿开了。彼得轻轻握住了格蕾丝的这只手，发现它正在发烫。他站到医生的身边，小心用拇指蹭了蹭芙兰留下的手指痕迹。格蕾丝能感觉到他带着凉意的指尖在开始肿胀的皮肤上划过，仿佛少年轻柔的触碰能够缓解那种钝痛，但下一刻这种错觉就消失了，因为彼得趁她心思游离的时候替她检查了一下。医生倒抽一口冷气，痛苦地闭上眼睛，短促地叫了一声，但少年略带着些安心地对她小声道：“没事，没骨折。”
格蕾丝本能地想要甩开彼得的手，可他用指头固定住了她的手腕，轻轻地对着肿胀的部位吹着凉气，随着气流嗖嗖地从皮肤上拂过，仿佛疼痛也随着它慢慢流走了，只留下他呼吸中会散发出的微微湿意，让人觉得怪不好意思，却也舒服得不想告诉他停下，卡在尴尬和愉快之间不上不小，进退不得，总有种两头为难的感觉。
远传传来“咔嚓”一声，将医生从这种微妙的情愫中释放了出来。
“走，去看看。”哈利用手电照了照那个位置，发现是一排药柜，“好像是配药房。”
芙兰轻轻应了一声，看上去似乎毫不在意，但一直没松开哈利的手。格蕾丝和彼得跟在后面，让哈利开道。
等他们来到配药房门口的时候，哈利用手电筒扫了一圈那些空荡荡的柜子：“或许是声光效果——”
一双湿冷的手搭在了芙兰和彼得的肩膀上。黑漆漆的配药房里突然亮起了白炽灯，但灯丝跟坏了似的乱闪，把一切都变得极其炫目，各种摆设在极亮和极暗间高速切换，人眼的感光细胞对此应接不暇。不断的高频率光影变化让人头晕脑胀，而药柜上瞬间被从内部泼上了大量之前看不见的血迹，还出现有数个血淋淋的掌印。
彼得甩开肩膀上开始用指甲轻刮他脖子的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
听见这声尖叫，芙兰迅速拉着哈利往配药房的另一端走去，远离那只搭在她肩头的鬼手。
格蕾丝本想追上去，然而一层诡异的血色薄纱从天花板上飘了下来，出其不意地把医生和彼得盖在了里面，少年一副“有敌袭”的样子扑上来抓紧了医生，愣是把她固定在了原地，让两人在薄纱中被完全困住，如果想要移动的话很可能会摔倒在地，她不得不放弃了追上芙兰的想法。等格蕾丝从彼得的钳制下挣脱出来并且把薄纱从身上扔掉以后，配药房的灯早就熄灭了，伸出的鬼手也已经消失，倒是那些红色的血迹和手印还留在药柜上。
“这机关还做得挺好的。”医生赞许了一句，“走，我们从另一边走吧。”
彼得把薄纱抱起来放到不会被后面过来的客人踩到的地方：“不去找芙兰和哈利吗？”
“都不知道他们跑哪里去了。”格蕾丝叹了口气，“现在手机也没信号，我们两先别走散比较好，等出去了再说，不是还能到游乐园出口碰面吗？”
“也好！”少年拉着医生的手，带着她往配药房出口走廊去的另一端前进，“跟紧我，一会儿也就出去了。”
格蕾丝有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刚刚从他嘴里听到的尖叫可不是幻听。不过她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纠结这个问题了，因为在走廊上前进时，一阵散发出奇特气味的冷风吹到了他们的身上，仿佛混合着生肉、铁锈、尘埃和雨水，在两人本能因为这股阴风而回过头的时候，却只看见了一个虚幻的影子闪了过去。
彼得低声吸了一口气，不由自主抓紧了医生的胳膊。虽然表面上是他拉着格蕾丝，但医生还是主动稍稍往前了一些，任由有些紧张的少年攀着她的手臂：“你是不太擅长应付这些东西吗？”
“还-还好。”他摇了摇头，“我们往前走吧？”
尽管她看得出来彼得脸上的表情里混合了些许犹豫，但格蕾丝还是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往前走，任由他将自己的胳膊拉紧，将身体贴在她的身侧。少年T恤的弹力棉和牛仔裤上的粗糙布料摩擦着格蕾丝从背带裤和抹胸的间隙里露出来的皮肤，以及热裤裤筒遮不住的大腿，还能从夏季轻薄的衣料上感觉到他的丝丝体温，在因空调而冰冷的环境里尤其突。那道模模糊糊的影子再也没出现，整个走廊里充满了白纸般毫无修饰的寂静，而在两人的脚步声在他们身后留下清晰可鉴的残痕，仿佛穿透纸张留下的墨线，在紧张的精神和千篇一律的走廊里模糊了视觉和听觉的界限，仿佛他们在这座撞鬼迷宫里永远找不到出口一般。
对未知前路的紧张带来的压力积蓄到了极致便成为了疲惫，高度相似的走道总觉得在哪里曾经看过，即使是双眼能觉察出微小的不同，因高度紧绷而开始麻痹的大脑却会选择忽视视觉上的不起眼发现。鬼屋环旋的构造更加剧了这种观感，使得彼得和格蕾丝不由自主地变得麻木而迟钝，就和被绷直太久而失去弹性的弹簧一模一样。
利用心理恐惧而设计的鬼屋正是期待着这一瞬间。
脸色苍白、双目流血的水手服女鬼突然间从角落里出现时，彼得原本准备好的心理建设早已在积蓄的压力下如同长满藤壶的螺旋桨一般，无力再支撑起他心理上的航轮继续平稳行驶。少年大叫了一声，用力拽了一下格蕾丝的胳膊，又很快本能地喘了一口气，将医生松开往自己身后推，双臂微张地把她护了起来，下意识以对待敌人和危险的态度将格蕾丝和这位扮成女鬼的演职人员隔开了。
看着明显被吓呆了的演职人员，医生用手把他拉到一边：“请问最近的便捷出口在哪？”
职工指了指路，格蕾丝和她反复确认了一下路线后便拉着少年往出口走了，还根据演职人员的指引看见了贴在隐藏角落里的出口指示贴纸，至少它们可以让她不那么容易迷路。有了这些指示灯以后，整个环境的压抑感便减少了，让人有种可以从无尽的迷宫中松一口气的感觉。
“格蕾丝，刚刚职员说上两个路口其实是都要往右边转。”彼得对皱着眉头找路的医生说。
“我记得她说了什么。”格蕾丝蹲在地上开始用手电筒找那些涂了荧光标记但不起眼的贴纸。
“呃，这我不怀疑，可这边是左边啊。”
她沉默了片刻，把手电筒交到了少年的手上，由他带着出了鬼屋。外面的太阳已经开始倾斜，泛出一层淡粉色的润泽感。热风嗖嗖透过出口的冷气扇喷到身上，冷热混合的气流让人觉得外面还散发着夏季白昼余热的高温近在咫尺，尽管它只有叫泡在里面的人汗流浃背的份，但却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外面散得七七八八的人群简直是恍若隔世。
格蕾丝将彼得的衬衣脱了下来，帮他顺手叠了叠，看着他把那件衣服放回到包里：“我们去游乐园门口等芙兰和哈利吗？”
“没事，他们还有好一会呢，哈利肯定不肯这么早出来的，他选这家游乐园的时候就策划了很久。”彼得拉上背包的拉链，然后带着医生走到了冷气彻底吹不到的地方。
她怀疑地看了他一眼：“所以说选这里是你们事先计划好的？为了这家鬼屋？”
彼得挠着头发躲避着格蕾丝充满了诘问的视线：“啊！这个……也没有，不是故意的，但它的确比较有名，你知道这种地方在社交媒体上特别红……就……”
“哦——”格蕾丝重重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再去玩个别的项目吧，干等着他们会很无聊的。”
少年明显松了一口气，尽管格蕾丝不知道他在腹诽什么东西，但看上去他很庆幸这个话题过去了：“这家游乐园的摩天轮很不错，在上面可以隔着河看见纽约市的天际线，不如我们去看看？还能在Snapchat上发点视频。”
“别把我拍进去就行。”格蕾丝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他的说法。
彼得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和颜色如同甜点般优美梦幻的夕阳，它将周围的树林和河流渲染出一种滤镜才会有的特殊感觉。他心不在焉地掏出手机，偷偷看了看锁定屏幕上的屏保——格蕾丝在树木的环绕下安静而专注地凝视着镜头，也凝视着镜头前的观众。
他悄悄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定义域外·少年与海盐（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