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Episode 1. ...

  •   我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你,是因为我希望很久之后,会有人指着我的坟墓说,看哪,那里竟盛开着玫瑰。
      那年,整个欧洲都仍在战后的阴霾里喘息的那一年,我3岁。我的母亲把我从货车里抱下来,放在爱尔兰乡间尘土飞扬的狭窄小路上,六月的阳光像坚硬的木棍一样狠狠抽打在脸上,又热又痛。植物虎视眈眈地包围着我和我脚下的粗陋泥路,我之所以使用“植物”这个宽泛的指代词,是因为它们长得如此浓密,如此不客气,以至于你连荨麻和毛茛也无法区分。我揪下一把鲜嫩的草叶,充满期待地塞进嘴里。“基督啊,韦恩,我告诉过你多少次不要乱吃东西?!”一双成年人的手伸了过来,父亲的手,指腹染着一小点优质墨水的暗蓝色,我乖乖地张嘴,吐出草渣和鲜绿的汁液。
      爸爸在工作裤上擦擦手,打开后座的门,把行李逐一搬出来。货车司机从驾驶座探出头来,用鸭舌帽给自己扇风,等着爸爸付费。妈妈提起几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冲我扬了扬下巴,“跟我来,韦恩。”她说,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拉住了她的裙边。“看在上帝份上,不要吮拇指,韦恩•普莱斯科特。”她呵斥道,我垂下了手臂,舔了舔唇。
      我们刚刚踏上了树根和野草互相纠缠而成的厚地毯,一条用卵石砌成的车道便如奇迹一般出现,仿佛卧在草坪上懒洋洋地午睡的白色蟒蛇。某种鸟雀在墨绿色的树冠里高声鸣叫,比我还高的草丛散发出泥土的气味。我们穿过一道形同虚设的篱笆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面积四英亩半的园子里,这个地方以后将会被妈妈驯服成花园,我仍然记得玫瑰花床的位置和形状,绣球花将会在窗下扎根,而黄水仙则种在篱笆旁边,我们甚至有一棵瘦小的醋栗,每年夏天都给我提供卖相不佳然而令人回味的墨红色莓果。但是在1947年,妈妈把我抱下货车的那一年,这个神奇的花园还只是一片荒废已久、杂草丛生的野性土地。
      倾圮的篱笆尽头站着一栋式样陈旧的两层住宅,在藤蔓、树木和荆棘的陪衬下显露出些微畏畏缩缩的感觉。我们的房子!我将在这里长大,而我的父母则在此老去。我将用小刀在石墙上歪歪扭扭地刻下自己的名字;将在阁楼里读完第一本小说,然后在嘎吱作响的旧地板上躺下来,久久地思考;将在二楼朝南的房间里度过无数平和、焦虑、茫然,或者充盈着少年的绚丽幻想的夜晚。
      我听见引擎发动的声音,货车开走了。三分钟后,父亲吃力地拽着剩下的行李与我们会合,妈妈突然丢掉了手上的袋子,转身和她的丈夫在阳光和荒草之中接吻。裙角从我手中滑脱,我迷惑地观察了他们一会,蹲下来翻开草丛间湿润的石头,看着怕光的白色蠕虫惊慌地在我巨人的目光下逃开。蜡黄的蜥蜴抱着宽大柔软的草叶,一副懒汉的模样,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直到妈妈再次把我抱起来,带入房子清凉的内部。家具已提前运抵,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掀开防尘布罩,在茶几上摆好花瓶,把油画钉到墙上。
      我在尘埃和霉菌之间探索我的新家。房门的铰链因锈蚀而僵硬,窗帘是新的,散发出洗涤剂的味道。地板老旧,每当我踩到某些敏感部位的时候,木材就会吱呀□□,很快我就学会了寻找安全又安静的落脚点,这个技能在我14岁之后将会变得非常重要,因为我得依靠它才能在不惊动父亲的情况下离开这所房子,到死寂的深夜里寻找我的欢乐。在我曾做过的许多件令父亲失望的事情中,这是最严重的一件。
      爸爸是个严谨保守的事务律师,除去礼拜日,他总是精确地在6点钟起床,我比他晚半小时,当他提起公文包出门去赶开往都柏林的巴士时,我才换好学校的制服无精打采地下楼,尽量把餐桌上所有的食物都咽下去,好让自己不至于在接下来一小时的步行中晕过去。偶尔,在跳过小溪之后,我会回头仰望那间孤零零的房子。一两只秃鼻乌鸦飞落在暗褐色的屋顶上。
      我们没有邻居,又或者应该说没有近邻。我们的房子在半山腰上,若要到最近的杂货店去买砂糖或肥皂,必须沿着倾斜的小路往下走半个小时,再踏着平滑的灰白色圆石跳过一道浅溪。但我的父母这种显而易见的不方便并没有任何异议。“你是爱尔兰人吗,韦恩?又或者你刚刚发现自己是个天主教徒?”当我问及为什么不能跟学校里的玩伴们住得近一些时,我的父亲如此回答。那时候我9岁,仅仅明白英格兰和爱尔兰在地理上、而非思想上的的区别。
      后来,当我出于无从解释的动机向伊森提起这件事时,他只是敷衍地笑笑,然后揽住我的肩膀,问我要不要陪他去杂货店逛一圈,看看老克里夫兰有没有从都柏林带回来新邮票。
      伊森•克莱尔,我的翻译,我的第一个朋友,我的施洗者。我是在一个阴沉的九月早晨认识他的。一场暴风雨迫在眉睫,墨黑的浓云低空翻滚,树木不祥地左摇右摆,枝叶抽打着玻璃。我站在学校阴暗的走廊里,僵硬得像校长的手杖,假装对所有事物都毫无兴趣。半掩着门的教室里溢出孩子们的吵嚷,爱尔兰语子弹一般在我耳边擦过,我连一个单词也听不懂。
      一扇门在身后打开,恰好伴着惊雷炸响,惨白的电光瞬间穿透了整条幽长昏暗的走廊。我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懦夫和异教徒才会害怕雷电,若是被爸爸撞见我刚才的举动,他一定会这么说,他眼里的我怯懦、寡言而顽固。他曾对他的儿子有过许多热切的构想,然而我却一点一点地否决了那些计划和希望,不留余地。父亲时常会忘记我只是个孩子,但校长记得,因此他关上身后的门,对我宽容地一笑,假装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韦恩。”那个拿着手杖的老人直接叫了我的名字,他的英语里夹杂着许多事实上并不存在的音节,“他叫伊森•克莱尔。克莱尔,他是韦恩•普里斯科特,你的新同学。”他郑重地替我们互相介绍,仿佛在新年鸡尾酒会上向财政大臣引见美国大使。他示意性地推推身旁那个男孩子的肩膀,后者倔强地站住不动。他看上去像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斗,左边脸颊上有一道狭长的新鲜伤口,衬衫撕破了,腰腹处有块形似脚印的污迹。他比我高一个头,此刻垂眼打量我,脸上同时呈现出桀骜不驯、好奇和烦躁的神色。
      “带韦恩参观一下他的新学校怎么样,克莱尔?”老人说着,用手杖戳了一下伊森•克莱尔的后背,冷冷地补上一句,“总比你在上课时间打架要好。”
      又一声雷鸣,树木被狂风牵扯得大幅度地左□□侧,雨水抽打窗户,好像牧马人手中划破空气的皮鞭。我们走过楼梯、走廊和窄小的门厅,沉默不语,仿佛年代久远的鬼魂。除了远处的课室和校长办公室,哪里都没有灯光,唯有接连不断的闪电飞快地描画出我们的剪影,两个小男孩,一个微微畏缩,另一个满腹怨怒。我正在苦恼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摆脱那个可怕的克莱尔,他却忽然转过身来,双手叉腰挡在我面前。
      “你从哪里来?”他几乎是在冲我吼叫,导致我一时间并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直到他把问句重复了一遍,我才条件反射般答道北约克郡。
      “很远呢。”他评论道。我心虚地点点头,对我来说,我的生命始于妈妈把我抱下货车的那一刻。爱尔兰的乡村构成了我最初的记忆,然而父亲却教导我对每一个人说“我来自北约克郡”。我的父母喜欢不厌其烦地向我描述德文河,罗马人的城墙,红茶和姜饼,以及传奇的约克郡布丁。约克郡古老又高贵,但那始终是他们的约克,不是我的。
      我们在二楼走廊的长椅上并排坐下,中间隔着两只手掌的宽度。雨下得像是永远不会停下来,我们专心致志地盯着在湿透的玻璃窗外绞缠打滚的云块,推测着下一次闪电的落点。昏暗中我偷偷摸摸的目光只能捕捉到他侧脸的轮廓,血已经在那道伤口上凝固了,看上去就像用钢笔无心划出的一道墨线。
      “是被尺子划到的,我发誓詹森原本想把我的眼睛挖出来。”
      “噢。”我讷讷地应了一声,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我不知道谁是詹森,更没有兴趣知道伤口的来历。
      “我叫伊森•克莱尔。”
      “我是韦恩•普里斯科特。”
      他微微侧歪头,认真地打量着我,然后毫无预兆地笑出来,仿佛我的名字是某种了不起的笑料。“我知道啊。”他说,伸手揉我的头发,从此以后他一直没有改掉这个习惯。伊森•克莱尔将会成为我在这栋阴沉的、拥有无数走廊和回旋楼梯的建筑里的向导和保护者,因为学校是一个庄严强悍的新世界,有长长的书桌,三种颜色的粉笔,蓝墨水瓶和世界地图,高大好斗的男孩和容易尖叫的女孩,教师和永远削不尖的铅笔。
      伊森喜欢邮票,我们常常会花一下午趴在他房间的地板上,拆开新到的小包裹,用镊子把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纸片从薄得近乎透明的封套里取出来,再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排到庞大的集邮簿上去。更多的时候,我们会把装满冰凉柠檬汽水的瓶子裹在湿布里,出发去游泳,我至今仍记得赤脚走在滚烫鹅卵石上的痛苦感觉。伊森在漂浮着清凉树荫的碧绿浅水里教我蛙泳:一、二、三、四——手脚又不协调了,韦恩!你这个笨蛋!
      我的回答是潜到水底,抓起一块卵石朝他扔去,伊森侧身避过,跳下水向我游来。我们像两条亚马逊鳄鱼那样扭打成一团,溅起半透明的水花。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有人提起柠檬汽水的时候马上停止。我们剥掉瓶子外面的湿布,饮料仍然冰凉,冒着令人愉快的微小气泡。我们坐在岸边的粗糙石块上,双脚浸在水里,一点一点地把它喝完。偶尔会有浅灰色的小鱼苗擦过脚踝,飞快地隐没在水草之中。
      ……我仍然记得这一切,记得太阳升起又落下,野草悄无声息地在我们奔跑玩耍过的地方生长蔓延;记得少年的笑意和双手交握的触感;记得我们如何在雨天并肩骑车到远方,穿过湿漉漉的山谷和田野,仿佛我们永远不会停下,仿佛这就是一生。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Episode 1.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