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葬》圣舞香随

11、黄泉碧落

　　这几日，虚寻鞘的气色好了很多，已经能下床了。他换下了那件水令宫宫主的黑色长袍，穿上了冷涵月给他带来的米色长衫，冷笑天告诉冷涵月他喜欢穿米色的衣裳。
　　冷涵月每次看到他，他都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阳光洒在他的身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她总是站在他的身后望着他，一站就是一整天。

　　那天冷涵月醒来时看到他正在屋外忙着什么，她小心翼翼地走近去看。
　　虚寻鞘并没有发觉有人，只专注地看着手中新做好的木琴，试着拨了两下，音色甚好，这才舒心地吐出了一口气。抬头正好对上了冷涵月的眼，两人皆是一愣。
　　冷涵月慌忙地想自己是不是打扰到他了，刚想开口道歉，只见他冲她招了招手，所有的话都被他的笑颜堵了回去。他是在对她笑吗？对她冷涵月笑吗？
　　“涵月，过来，看我新做的琴！”他冲她喊道。阳光照进了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你叫我……“涵月”吗？第一次听见他叫自己的名字，第一次看到他对自己笑得如孩童般天真，冷涵月几乎流下眼泪。看着他，一步步地走进。眼前的这个人，浸染在大片大片的阳光下，好像浑身都散发着耀眼的光芒，让她觉得有点不真实。
　　他把琴递到她手中，还意犹未尽地拨了两下道：“不错吧，我花了三个时辰呢。”
　　冷涵月低头看着手中的琴。自然的颜色，很光滑，定是打磨了很久了。目光被琴面上了花纹吸引了，这是——莲花？竟和自己额角处的一模一样！
　　似是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虚寻鞘的嘴角扬起，看着她说：“送给你的。”
　　送给……我的？冷涵月诧异地看向他，他却移开了目光。
　　“现在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就送你把琴好了。”
　　什么都不能给我……给了我琴，却给不了我情吗？还是我奢求的太多了？给不了就给不了吧，一把琴已足够陪伴我一生了。
　　“我现在武功尽废，想教你一些防身的绝世武功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他的指尖轻轻扣着琴面，若有所思，“我便教你音杀如何？我虽已使不出音杀之术，心法却还是记得的。”
　　“好。”冷涵月握紧了手中的琴，认真地点了点头。无论是什么，只要是你给我的，我都要，哪怕是你给我的无情，我也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之后的日子，是冷涵月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虚寻鞘耐心地教她音杀，她也细心地学着，闲暇之时，她会站在他身边，听他抚琴，他永远只弹那一首曲子——《琵琶语》。曾几何时，这个曲子在她的记忆中沉沉浮浮，却总是不能弹奏出来，如今，他的指尖熟练地拨弄着，似是已弹过了千遍万遍。有时她也会和着曲子轻声地哼唱着，她甚至贪婪地希望就这么一直到天荒地老。
　　没过多久，她已掌握了音杀术。其间冷笑天来过很多次，每次来都阴着一张脸，看到她在抚琴，就没好气地说：“你想谋害亲爹吗？”冷涵月每次都笑着回答：“我爹岂能被这小小的音杀术所害？”
　　她知道，冷笑天一直在暗中打理着水令宫，盼着虚寻鞘伤好后能回去，他对虚寻鞘的关心她看的出来，只是现在的虚寻鞘，心里是怎么想的？

　　天……快亮了……
　　冷涵月坐在床头，怀里抱着虚寻鞘送她的那把木琴。
　　今天……是吟梦的死祭……
　　她一夜没睡，就这么坐在床头看着月亮一点一点消逝，白光一点一点隐现。心中的不安蹿动着，逼着她去想一件她一直不愿去面对的事。寻鞘，你会去吗？
　　怀揣着不安，一夜无眠至天亮。她抱着琴，指尖抚上那一朵莲花，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去开门。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是的，她在害怕，却不得不努力让自己维持冷静。
　　开门的那一瞬间，阳光倾泻了进来，耀眼得让她睁不开眼睛。
　　只一眼，就停止了心跳。
　　那人重新换上了黑色长袍，站在不远处的清光下对她微笑着。本是一个唯美的画面，却生生让她流下了眼泪。抬手抹去泪痕，她回他一个微笑，这一笑，美得支离破碎……
　　若这是你最后的决定，那我不会再阻拦你，这是我给你的承诺……我们之间唯一的承诺，我不想背弃，即使这个承诺会让我永远失去你……
　　冷笑天冷冷地站在她的门口，压抑着道：“为何不再劝劝他？”
　　她看着虚寻鞘，知道他在等她。她又笑了，这一次，笑得释然，她说：“爹，没用的，虚寻鞘终其一生，只许冷吟梦一人。”说完，随着虚寻鞘离开了。
　　沉沉的泪在脸上划出心碎的痕迹，她双手环抱着琴，没有去擦拭，任凭风将其吹干。她紧紧盯着眼前那人的背影，这一眼，能有多远……
　　我最终还是只得到了你的无情，只能望着你的背影，看着你走出我的世界，连开口说挽留的资格也没有……
　　如果……
　　活着对你来说是件这么残忍的事情……
　　那我放你去追逐你的解脱……

　　虚亦寻站在桃花林中，其他白道人士退到了一旁。
　　远远地就望见冷吟梦的坟。他至今还记得冷吟梦看他的最后一眼，是失望。哈哈，吟梦，我要你明白你当初的决定是多么的天真，你以为你死了，他虚寻鞘就真的可以安然地存活吗？就算我不杀他，他自己也未必会好好活着……你相信吗？今天就是他自投罗网之日，我让你们的死祭在同一天，可好？
　　虚亦寻眯起眼，看着远处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
　　走在前面的那人笑意挂在嘴角，一双笑盈盈的眼也远远地就看见了他，两人目光相会，一个怒意愤然，一个笑意盎然。
　　虚亦寻又看向了他身后那人。居然是你，涵月。你也选择了待在虚寻鞘的身边吗？我对你不够好吗？虚亦寻望着她的眼，冷涵月也定定地望着他。他蹙紧了眉。为什么又是与吟梦同样的眼神！你们都对我失望至此吗？！为什么？！是你！虚寻鞘！都是你！是你逼我的！
　　虚亦寻暗自握紧了双拳，恨恨地盯着虚寻鞘。
　　“虚大楼主，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虚寻鞘在冷吟梦的坟前停下，望着站在十步之外的虚亦寻，一脸嬉笑道。
　　“哼！”虚亦寻冷哼一声，“虚寻鞘我等你很久了！”
　　“愧不敢当，在下哪敢劳您的大驾啊。”虚寻鞘满脸悠闲地低头理了理衣角，又慢慢道：“虚大楼主也真是看得起在下，竟屈尊降贵在此等候，真是在下的荣幸啊。”
　　任谁都听得出虚寻鞘语中的调笑嘲弄，但虚亦寻没有理会，他正色道：“当初你说过，等你办完了最后的这件事，就会自己来送命，可还记得？”
　　“当然。”虚寻鞘笑道。
　　原来你早就想好这一天了啊……冷涵月失神地看着他挺立的背影。你从未改变过你的决定吧，本还以为你会因为我的那番话而改变呢，原来你连动摇都不曾有过……
　　“那就接招吧！”虚亦寻长剑出鞘，将所有真气注入剑内，剑端直指虚寻鞘。
　　虚寻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依旧笑如春风道：“在下奉陪。”
　　冷涵月抱着琴默默地坐在一旁，将琴置于双腿上，闭上了眼。
　　没有多做考虑，虚亦寻执剑向他冲去。
　　虚寻鞘就站在原地，看着向自己冲过来的虚亦寻，眉眼间全是深深地笑意。
　　脑中正思考着虚寻鞘会出哪一招，自己该如何应对，手中的剑却出乎意料地直直刺进了虚寻鞘的胸口！
　　他竟……没有躲？！
　　虚亦寻急急地收回所有真气，慌乱地想拔出剑，手腕却被那人扣住。直到离他这么近时虚寻鞘才感觉出他身上毫无杀气。他的武功呢？他不是应该轻松地挡开他的剑的吗？他不是应该嘲笑他的剑招太过于简单吗？为什么……
　　“哥……”虚寻鞘扬起嘴角，轻唤出声。
　　虚亦寻一怔。哥……?有多久没有听到这般亲昵的唤声了……
　　……
　　……
　　“哥，爹娘都出去了，我们可以玩了！”
　　“哥，痛不痛？寻鞘帮你呼呼。”
　　“哥……”
　　“哥……”
　　……
　　……
　　记忆中那张稚气的脸和眼前这张脸重叠，虚亦寻望进了他的眼，笑意堆满了眉眼，有液体自他的嘴角溢出，在苍白的脸上划出刺眼的鲜红。
　　为什么，现在会想起小时候的时光？寻鞘……寻鞘……我的弟弟……
　　“哥……你要的天下……我给你……”
　　虚亦寻望着他那张近在咫尺的眼，那眼中的笑意似是越来越深了……尚未反映过来，只觉得扣着他手腕的手紧了紧。
　　虚寻鞘笑看着他，就着他的手，将剑一寸，一寸，深深刺进了胸口……哥，你要的天下，寻鞘给你……

　　“寻鞘……我们是孤儿了……以后哥会保护你的！”
　　……
　　“不——”虚亦寻惊呼出声，用另一只手将虚寻鞘一掌打开，剑从他的胸口抽了出来，顿时被封住的伤口血涌不止。他看着摇摇欲坠的虚寻鞘，止不住颤抖地退后了几步。
　　你竟……真的要我亲手杀你吗？寻鞘……寻鞘……我错了吗……怔怔地丢掉手中染血的长剑，虚亦寻如失了魂般跌跌撞撞地夺路离开了。
　　虚寻鞘支撑着自己的残破不堪的身体，没有去看其他人，只转过身，对着那座坟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每走一步就有倾涌而出的鲜血将脚下的草地染红，如同一朵朵张开的彼岸花，绝美得绽放着。
　　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了，但他还是执意地走着，努力让自己看清眼前的坟冢。有桃花瓣落进他的视线，一片一片……他笑了，笑得满足。
　　“兄弟们！每人给他一剑如何？”有人扯着嗓子喊了出来。
　　“好！”
　　“上！”
　　其他白道人士看虚寻鞘大势已去，个个蜂拥而上。
　　“铮！”
　　倏地想起一阵琴音，恍若破天，顿时让这些人神志不清，一个个抱头逃窜。
　　冷涵月安静地坐在人群之外，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拨弄着琴弦。寻鞘，让我为你做最后一件事吧，用你教我的音杀……
　　刚走到碑前，他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跪倒了。笑着将头抵在碑上，指尖轻抚着碑面。
　　还记得我们约好一起看桃花的吗？以后我天天陪你看可好？你啊……别怨我……今天，正好三年了，我已经听你的话活了三年了，已经太久太久了……嗯……那就当我耍赖吧，我不听你的话了，我现在就来找你可好？这三年……可曾想我了？吟梦……我想你了……
　　“花飞散……花零落过往……人世间……”用指尖沾染上胸口的血，一笔一划地描摹着墓碑上的字，原本已经暗淡的红此刻又鲜艳得刺目。
　　“奈何……紫逍细草……岸，落花谁人……怜……”眼底的光彩渐渐沉了下去，眼睛却还依恋地看着石碑，“雨轻弹，无人知……伤春……相忘难，晨风……惘……流连，吹过无痕……散桃花……片片，青……崖边，花自旋，雨无……言，痴笑孽缘……奈何天……”
　　一刹那，仿佛有道白光照进了他的眼眸。白光下有一抹身影静静地站在那儿，似是有风吹起她粉色的长袍，他记得，那是她送她的新衣，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穿上就离开了……
　　那个身影渐渐向他走来。近了，近得甚至可以看到她眼底的心痛。
　　“寻鞘……我想你了……”
　　他向她伸出手，指尖交错、十指紧扣。
　　终于，又听见你唤我的名字，终于，我又能执你的手看尽花开花谢。我所贪求的幸福，如此而已。
　　“……今……百花残，清雨……迁，望天涯……边……轮回……前……”
　　闭上眼的那一瞬间，他看到吟梦噙笑的嘴角，有泪轻轻划过……
　　歌声停止了，再也，不会响起了。冷涵月睁开眼，看着那个跪倒在碑前的人，他的嘴角挂着满足的浅笑。她知道，他已经找到吟梦了。
　　果真——现在的你是最快乐的吧。冷涵月抬头望着天，仿佛还能看到两人相拥而去的影子。再没有人会把你们分开了……
　　低下头，深深看着怀中的琴，“思轻扬，舞盘旋自是无人伤，若非繁华残亦往，怎知天地荒。”她接着虚寻鞘继续唱着。这个曲子，终于再一次从自己的指尖完美得弹出了，只是会欣赏的两人，已经不在了……
　　或许这世间没有人能懂你们的情，但我懂……
　　歌声和着琴声回荡在整片桃花林中，诉说着一段鲜为人知的痴情缠绵……
　　情渺茫
　　葬心坟前莫空笑忘
　　挥剑对指苍天凉
　　飞蝶已无双
　　桃花葬
　　碎心人笑谈月影旁
　　梦回残花香
　　泪眼相望竟无言沧桑
　　临斜阳
　　伊人往
　　空自伤
　　今夕何夕无人唱
　　纵百年殇
　　千年伤
　　莫失莫忘人断肠
　　花凋暗
　　花零落难随人世间
　　怎堪紫逍细草岸
　　勿忘紫逍细草岸
　　落花独自怜
　　风过月半残
　　青丝余烟伴星辉散
　　长笑声里空嗟叹
　　问天天不怜
　　长笑声里空嗟叹
　　问天天不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