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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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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明暗交替,倪府像是一只吃人的兽,重重叠叠的亭台楼阁渐次隐没在暗处,静静得张大了嘴,呵出一团团死气,在看不见的黑暗深处,那种令人恐怖的无可抗拒地力量在流动着,慢慢地卷住了倪焕之,将他拖向无底深渊。
倪焕之站在廊下打了颤,额上出了些细细密密的冷汗,指尖却冷得可怕,在袖管中贴着小臂,冰凉刺骨。
“少爷,舅老爷府上的人还等着回话。”倪府的管家倪钊一边为倪焕之披上斗篷,一边提醒着。一个时辰前倪焕之的舅母,蔺大将军的夫人使了人过来请倪焕之,说是今年旁支进了些极好的老参,老太太惦记外孙,一定要他过府去尝尝老参汤。
见倪焕之没做声,倪钊道:“天也太晚了,少爷若实在不想去,我便回话说你身子不舒服,已睡下了,明日再去。”
倪焕之咬了咬唇,道:“收拾一下,我去。”
“是。”
倪钊去安排马车了,倪焕之依旧站在原地,他从荷包中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来,握在手中看了半晌,忽然咬了咬牙,目中恨光隐现。
天启立朝已逾百年,沸沸尘世之中,门阀起,门阀落,如潮水一般,此消彼长。
倪焕之出身世家,对其中隐秘最是了解,从小到大听了不知道多少传说,都是祖辈用来告诫后辈的,到了这等位置上,需要谨言慎行,大家族破败的原因无非就是那么几个罢了。
传说,立朝时四大家族白、王、林、苍结为同盟,组成了一个名叫“九玄”的组织,九玄与皇家周氏结盟,甘为帝王所用之利器,只是一代忠臣死去,新人上位,九玄权利愈大,可胁迫皇室,左右天下,而周家的子孙又岂是易与的?二三十年前,成王反叛,白家、王家、苍家陆陆续续皆沾染上谋逆罪名,全族被斩草除根,只有林家忠于皇上,并由林如廷主持平叛,才得以保存,煊赫至今。
这些,都是台面底下的事,真真假假并无定论,何况传来传去还有些别的说法,都说三家之祸源于林家想要在九玄中大权独揽,携天子号令九州。倪焕之年少时偶有琢磨,觉得人心太过叵测,一厢情愿地想着大概传闻也只是传闻,人不该坏到这个地步,为了权力而害他人数千条性命。
只是今日,有人给他好好上了一课。
“少爷,到了——”倪钊在车外唤了一声,拿了脚垫出来,倪焕之掀了帘,只觉得外面涌来一股子湿冷之气,绵绵的像个罩子把人从头到脚笼了起来,一下便冷透了。
倪焕之不禁咳嗽了一声,突然想起陈澄来,混到和他一桌吃饭的交情时,也是这个初有寒意的时节,八仙桌前坐定了,桌上熬着一锅大骨汤,一边吃一边聊些风月佳事,陈澄在这方面还是个雏儿,尚不如京中的浪荡少年懂得多,但就是那份懵懵懂懂的真,才分外可贵。
“少爷,往里走两步吧,小心见了风了。”倪钊扶着倪焕之,走到了蔺府的大门前,倪焕之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眨出泪包来,大概是一路上蓄上的,到了这时才落。
“昨日熬太晚,风一吹,倒有些不舒服了——”倪焕之遮掩了句,倪钊这才去敲门,司阍见是倪府来人,连忙将人迎了进去,说了两句客套话,倪焕之冷不丁地问道:“舅父回来了吗?”
司阍一愣,“没有啊,老爷尚在顺林——”
“哦。”
倪焕之跟着司阍过了垂花门、入了穿堂,经过了正堂大院,通禀过后,被带进了正房,浑圆富态的蔺夫人正在烛下绣着一条乌绫抹额,见倪焕之进了门就放下了,冲他招招手道:“你来得太晚,老太太熬不住睡下了,我已让人把汤热上,你多少再吃些——”倪焕之母亲早死,自小在蔺府玩耍,蔺夫人又膝下无子,早将他看做了自己儿子,来去也不拘谨。
“多谢舅母——”
说着话,丫鬟们流水一般的上了菜,自己人也不摆排场,两荤两素一汤,蔺夫人亲自为倪焕之盛了半碗,“你这个年纪受不得补,一补就上火,这半碗就够了。”
“多谢舅母。”
“你有日子没来,今日来了便陪我说说话——”
“嗯。”
倪焕之喝了小半碗汤,吃了些菜,漱口净面,这才陪坐着说话,都是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不外乎是蔺夫人不断地推荐些达官贵人家的小姐,而倪焕之从中挑刺,你来我往地为婚事较劲。
待到入了夜,蔺夫人揉了揉眉间,困倦之意写了满脸。
“天太晚了,你今夜就宿在府里吧——”
“不了,还有篇文章要写,外甥就先回去了——”
“你这孩子。”蔺夫人一把握住倪焕之的手,“让你待着你就待着,这么晚了,路上黑灯瞎火的,磕着碰着可怎么得了。”
倪焕之的身子抖了抖,他抬起头,望定蔺夫人,“舅母,你不如给我一句实话,舅父要你拖我多久,等到陈澄毒发身亡?刑部查起来我也有据可辩?”
蔺夫人面上一滞,随即道:“你舅父尚在顺林,你说什么毒发身亡——”话没说完,声音就低了下来,只见倪焕之微微侧了下脸,恨声道:“你们,为什么要这么逼我!”话落,倪焕之从怀中掏出个瓷瓶,倒出一粒有异香的水丸混在了茶里,抬起手来正欲一饮而尽,电光火石之间,蔺夫人打翻了那盏茶,厉声道:“你胡闹什么!”
倪焕之凄惨地笑了笑,“舅母,你既然阻拦我,定然知道这是何物,这杀人的药,为什么你们还要经过我的手送去给陈澄?”
再一次听到陈澄的名字,蔺夫人的额角突跳,她横下了心,压低了声音道,“孩子,我是一介妇人,朝廷大事我不懂,但家族兴衰我却看得透,倪家和蔺家是一损俱损,一荣即荣,你是这个家的人,这种事难道还要假他人之手吗?”
“朝廷里的斗争,与陈澄何干?”
“还不是你那位朋友乱说话!他死在京兆府,自然是京兆府为了作假害死了他,什么打死人的事,自然也就算不得数,蜀黎官不大,但是阳城却十分重要,必须拖到你舅父回京,只需一两日的功夫——”
“所以,陈澄死了,就不是单纯的案子,京兆府沾上了嫌疑,自然要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这样想审多久就能够审多久,想审成什么样就审成什么样,不乏蜀黎压根就没打死人的可能,到时候炮制些证据,还能顺手弄掉几个不顺眼的人,舅母,你们可真是机关算尽。”倪焕之望着蔺夫人的脸,她忽然间那么陌生,离他那么远,不再是那个和他贴着心的舅母了。
蔺夫人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好受——”话说到一半,蔺夫人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伸出手,颤抖着指着那瓷瓶,“你,你没把这个给陈澄?”
倪焕之镇定了,他点了点头,道:“是的,我没有,舅母是女人,不懂朝廷上的事,我是个文人,我也不懂朝廷上的事,至于家族兴衰,我只活几十年,这几十年荣耀也好潦倒也罢,都是我自己的人生,别人的,我也管不了,陈澄是我的朋友,我不会做你们的帮凶——”话音刚落,倪焕之的面上就挨了蔺夫人一巴掌,火辣辣地涨了起来,他抚着自己的脸,对气得说不出话的蔺夫人深深行了个礼,道:“舅母,辜负了你和舅父的希望,对不起了。”
“你——”
倪焕之挑帘出来了,站在廊下远眺,蔺府比倪府更大,更阴森,更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而在他的身后,那道门帘的后面,温暖生香的房间里,有他慈祥如母的舅母和那些千丝万缕的人们,他们毫无惧意地要利用他来杀死一个人,一个翰林院侍读,一个朝廷命官,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少爷——”
“走吧,回府。”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