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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笙姑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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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笙姑。”慢慢自身后上前的度先生停在不远处,朝笙姑平静地招手道。
笙姑似乎没有听见这声呼喊,她一眼不眨地盯着干尸与坟间的一线距离,唇色依旧泛白。偶尔的枝叶抖动没有引起涟漪,使她的发丝也能受到一点波动,就像时间长河顺势流动,一颗石头挡在水中。可石下没有缝隙,石上也不曾受到打磨,水流都商量好了似的纷纷绕过了它,让它置身其中却被遗忘。
“这是怎么了?”突然林南眼睛一眯,她貌似捕捉到什么东西从木二那儿飞出,敲响了这块石头——笙姑喃喃问道:“这都是什么?我这是怎么了?”她的视线回到仍摊开的手掌间,望着上面清晰分明的纹路,条条深刻凹陷,一回握就能挤出几道沟壑、载满过去的暗影。
“笙姑,你还记得牢中的最后一餐吗?”度先生望着前方始终没有回转的背影,有些担忧道:“为了不被强迫做那林府管家的小妾,你特地托牢头给我带了话,要趁早了结、速速斩断这些烦心事?”
“记得。那时我身上已经分文不存,便只能给他跪下并将埋在家后院的桂树下的盒子也告诉了张牢头,才让他答应给您捎去了一封信。也多亏您没有阻拦,才让我免受糟蹋,带着清白走的。”
“时隔许久你再度醒来,便是如你所说的情景了?”
听得度先生没来由的询问,笙姑并未过多关注,随口答道:“难道不对吗?”
“笙姑,你可还记得今日是你的祭日,今年是你逝去正好四十年。当年的官兵早就去的去、散的散,现在坐在正堂椅上的已经是另一个人了,而且是一个受到百姓爱戴、政绩斐然、做事得理而清白的人。至于我,早在二十多年前就因病离去了。”
话音落下好一会儿,笙姑才慢慢回过头来,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像是怀疑这番说辞的可笑,却转而嘴角凝固,或是意识到这番话的真实可信。
度先生见她这个反应,无奈地叹口气,接着道:“我原以为你是可以知道事情的前前后后的,现在看来你并不了解全部。虽然我也不说彻底知晓,但起码是能看清一些东西的。所以不怪木二小姐和之前那群人——缉拿使——要不惜一切把你捉拿。但更不能把错责都归到你身上,因为如今呈现的过错其实是我们撒下的因。”
“你死后我便写了好几张告书,并于次日清晨就到最繁华的西市都宁街牌楼下分发给来往行人,就是想借助众人之口不让这些事消沉下去。即使最终官府不给清白,人们心中却已经有了一道界限。”度先生渐渐放长了目光,他凝视着模糊的一条小道尽头处,似乎看见那条繁华街道正一点点显现在眼前。“林大人向来视强盗偷匪为眼中钉,只要是被他知道了一点消息,他就势必追究到底、刨地三尺也要把这群匪贼捉拿归案。封山之前大概两个月吧,城中流行起一道歌谣:‘幺康儿,脸赤红,手执马鞭向人抽。百姓心难未敢言,只把酸泪酿桂酒。幸得天叟终明眼,派得清风撒尘埃,把那竹笼吹散去,把那马鞭绕上头、挂起来。’本来只是在人群中悄悄流传,大家都当做消遣罢了。可是有天一个屠夫——他的独生子因为被判偷窃和私通流匪而挂在竹笼里,给活活晒死了,之后他老婆也因承受不住得了失心疯。平时是个老实巴交、喏喏不做声的人,那天喝醉了酒就当街把这歌谣大声吼了出来,还举着砍刀边骂林大人边说要借这清风给儿子洗冤。说是叫骂的时候,刀上的肉沫沾了血随之乱甩,着实是吓人。不过我也不清楚,毕竟也是经过此处打歇、听店家讲起。这么一闹,林大人还能不知道吗?何况里面的‘康’指的就是他。于是当即下令要严查此事,还把屠夫一家抓进府里,说是醉酒吐真言,讲不定本就有其事、平日里借口歌谣不敢直说而已。”
“这是什么道理?”笙姑诧异问道。
“要能说清是什么道理,就不至于有后面许多事了。你且别急,听我将事情前后梳理透。”度先生稍稍安抚了笙姑,就继续讲道:“我曾于第二天就找到店主说的屠夫家附近看过,那里早就灰尘蛛网遍布,就想看来人人说屠夫认罪已死的说法是有点源头的。因为据说屠夫伏法不久,就有告示贴出悬赏缉拿青山大盗一行十六人,然后就是轰轰烈烈地封城、搜查和围捕。等到好不容易风波过去,店面开始重新开张的时候,又有消息传来有几个盗贼逃往了大青山的老巢——‘青山大盗’的称呼也由此而来——便估摸着又要有番动作,这时候便正是我经过此处、而后进山落宿你们小院之时了。”
“其实当晚酒尽兴至之后,我也将这个传闻讲于你哥哥听,劝他早做打算。”
“我们接到封山令就搬了出来,并没有与官府来人起冲突,这二者是有关联么?”
“说是也不是。”度先生说出这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把在场人全弄蒙了。见状,他缓了口气,说道:“你知道你哥哥为什么被抓?”
“不知道。”笙姑摇头。
“私通强盗,就是逃走的青山大盗。约摸半月后一群官兵闯进你家,搜出一个包裹和一把匕首。后来证实那包裹里正是大盗逃走时穿的衣裳,上面还留了刀痕和血迹,匕首也是铁铮铮的证据。物证这么明显,你哥哥也回答不出林大人提出的问题,自然就被带走关押了。”
“他不是被关押!他是被绑在编笼中,浑身受了严刑,伤口被敞在太阳下受那炙烤和汗流的盐水熬!”笙姑瞬间想起街头的一幕幕,有些失控地喊叫到。
度先生听得半晌接不上一句话,他抿唇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因为林大人已经判定他犯了罪,这些都是逼人伏法的办法……”话至一半,他还是没能说下去。
笙姑一言不发。原本还积盈在眼眶的泪此刻渐渐往眼角退去,瞳孔旁的血丝却弥漫得更广。她死死咬住下颌,颈上青筋暴起,似乎是在努力压制体内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汹涌与翻滚。而后听见一声悠长的控制下的呼气,她颤抖地问出声:“所以我哥哥就这么被逼死了?没有交代、没有真相、没有清白?他就这么消失了?”
“你哥哥只是个引子,用处没了自然就不需要大张旗鼓地被放在众人面前,他是过程、不是结果,要交代给大家的只有结果,而且必须是皆大欢喜的结果。”木二小姐此话一出,让林南切实感受到“凉薄”的一点意味,但她除了心里憋闷,也找不出更好的话来反驳。
度先生也没有接过木二小姐的话,转而说道:“你若是不去衙门前,或许事情还有转机。可那天我把你带走时,明明看见暗处有一双眼睛盯住了你,活像一匹久未吃食的狼。虽只有一瞬,我却知道你怕是也逃不过了。所以我苦苦劝你要么找亲戚家回避,要么跟我走,去个新地方,我总能好好给你安置。没成想不久就传来你的消息,说你是匪党余孽、已被抓进牢。我自知绝不能如此抛下你,也清楚事情若不大白你肯定不会放弃,所以只能先托张牢头等人暂且不亏待你,边动用关系看是否还有回旋余地。张牢头他们倒是好,林大人却是个认死理、不听劝的,还斥责我‘枉担一身清名,居然也做污水沟里捞杂碎的事。’我知道多说无益,在他这里死磕没有出路,却没想到转身竟撞上了那日瞥见的眼神——林府的管家。”
“虽然冒险但终归是一条道,于是我又跟进他,看是否能查出些什么、至少能拖住时间。可世事难预料,当晚我就收到你传出的纸条说要赴死以保清白,而那管家竟然暗自率了一帮人,打着抓逃犯的名头闯了宿处就直奔我而来,说要么说服你做他的小妾,要么就把你像你哥哥那般也挂到外边儿去。一个可以保命,一个则能保清白。他张口就开出两个条件,而我什么也没有。难不成拿起桌上的刀去刺他吗?”
“我原本也是想探探情况。”笙姑一直静静听着,此时突然轻笑一声,插言道:“一直待在不见日光的牢里,什么消息都得不到。问张牢头,他们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但是有好几次送来饭菜时,他们总会看上我两眼,一副要说不说的样子。偶尔还能听到他们的闲聊,也多是与我相关,只是每每讲着就只剩一声叹气了,我就猜到没什么希望了。但是您还没来,您还没亲自说,那我就还能再等等。多巧,就在我离放弃只差一步时,您来了,终于能让我得到一个答案了。”
笙姑扬起头笑看前方,度先生却蹙起眉头,望向泥地。良久,他才自言自语似的开口道:“是我害死了你啊。”
度先生将这句话喃喃念了好几遍,似是终于下定决心说道:“你本可以不用做到如此绝路,是我临阵退缩害死了你。”林南看他缓缓抬起头面向笙姑,屏气挣扎着睁开眼,在几次躲闪后方才对上她的视线,道:“林府管家是从小被林府收养的孩子,自小便跟在林大人身边、随他出生入死,一直深得林府上下的信赖和尊敬。尤其是林大人,据我几次观察,更是将他看作亚父的存在,对他的所言所作向来不甚过问。可谁能想到就是这样在外人面前和和气气、受街坊百姓爱戴更甚于林大人的老人,居然也会有横眉咧嘴的样子、做出些丧心病狂的事。”
“原本林大人之前抓得盗匪偷贼是很受支持的,因为抓的都是实实在在的恶人,都是危害了大家生活、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匪徒。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些恶徒开始变得神秘莫测、行踪诡异,甚至身份都成谜。因为没人听说过他们的名号,没人知晓他们做出的事,更别说他们到底从何而来、最终又归向何处。直到有一天屠夫——那个喝醉酒的屠夫的儿子被抓,也是一群官兵浩浩荡荡闯进他家,搜出一些包裹之类的罪证就把人带走,宣称他是私通逃犯,暗地里给他们安置房屋之类的,一种盗贼原来就藏在日常身边的说法便流传起来。一时间人人提防、互相猜忌,而后便是人人自危、互相举报,短短几个月便有几十起或是私通盗匪、或是隐瞒盗贼身份的案子和十几个被判有罪的人。”
“打探回来的消息无不形容了当时的场景,衙门外一排竹编笼分列两侧,里面是受了酷刑、不像样的人,外边就挂着还没干涸的血,一个惨字根本不能形容。有家人就守在竹笼旁哭天喊地的、默然无声的,也有被抓不久便家破人亡的,可能还有逃往别处的,这时候人们才发现被抓的人竟然都是平日里和言善语、受人喜爱的大好人,这时他们才起了疑心觉得这是蹊跷。但是官家做的事,区区百姓哪儿敢直面说出口,也就私下里互相说道,顶多就饭后谈资一刻、洗漱睡前再感叹一番便不了了之。歌谣也自此时开始流传开,引出屠夫一门无所踪等许多事来,而你哥哥则是被牵连的无辜者之一。”
听至此,林南刚有疑问街市的屠夫一家和山上的笙姑及她哥哥是什么关系时,就听得度先生干咽一口,继续讲道:“屠夫一家是被杀了,尸骨就丢弃在大青山中。而且不仅他们一家,那段时间吵嚷着要给被冤家人报仇的人家在短期内纷纷不见踪影,其实是都聚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