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黎忆闻》芝士软包

1、腐骨佬1

　　好困。
　　改完论文的林南此刻头昏脑涨，如被塞进小口径水瓶里勉强呼吸撑活。转头看看周围同事都在认真工作，忙得连瞟她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她便准备悄悄睡上一觉，转头——“啊！”——好嘞，万众瞩目了。
　　“不好意思各位，一只虫，已经捉住了。”她抱歉地笑笑，红着耳尖揉乱一团纸，匆匆向门外垃圾箱走去。
　　走廊灯带闪烁，被办公室们夹在中间承受溢出来的嘈嘈话语声原本令人心烦，此刻却令林南心中稍有安慰，毕竟好大一只黑色不明物体直愣愣垂在眼前，着实瘆人：黑发及腰，玄袍挂身，未被裹住的脚踝、手腕也紧紧缠上黑色绷带，脸上一层黑色面罩更是看不出样貌。
　　眼见它身形轻盈，脚底似有似无地接触地面，脑中却突然闪过一道白色身影，也是这般飘荡在眼前，看不清面容。林南甩甩脑袋，自从能够看见这些异物起，这个影子便一直伴随自己，她早已习惯。虽然有努力回想过，记忆却像被生生斩断，再也没有其他线头可以让自己找到答案。
　　算了算了，先应付眼前这个。抬眼望去，又气又闷，毫无缘由。
　　“这鬼天气，阴了一下午了雨还没下下来，真是。”17:30已过，同事们陆陆续续收拾着东西，谁也不愿在办公室内继续闷着。
　　“叶总我先走啦！”，林南利索收拾好包，使起老太太赶公交的劲迅速冲出大门。周末回乡下老屋住是林南每周最盼望的事，可到那儿得有好一会儿；若不是之前被吓得精神恍惚，指不定早就做完事回去了呢。这么想着，她忍不住狠狠盯了身旁地面一眼，大黑块似有察觉，悄悄挪了挪脚。
　　离转乘站还得再走一截，林南看下手表，急忙向前奔去，生怕错过最后一站班车。大黑块还紧紧地跟随着她，“简直狗皮膏药”，林南嘟囔着便回过头猛地向前奔去，却不慎被风灌入口中，生生呛住，一股黄沙味儿在舌尖绽放。顿时林南便受不了地大吼起来：“你们离我远点儿不行吗？还是觉得我能看见你们很稀奇，所以一个个都来参观一下？！真当我不收费的！”她清理完口中的沙粒，委屈地摸向肚子，“这个点了，还不知道有没有车能让我回家了呢，饭也没吃……”。鼻尖酸痛，腹内如滚筒洗衣机，她却毫无办法，认命地走到车站，干巴巴等着也许会有的最后一趟车。
　　18:54。18:55。18:56。林南静静数着每一个应该有车来的时刻，看似有希望，却心如死水。叹出一口气，刚想放弃，一低头却看见缠满黑绷带的一只手上捧着一袋红豆饼，甜甜的气味引得她连吞几次口水。“好吧”，她接过红豆饼，“都已经这样了。”
　　最后一丝光快被天边淹没时，车子来了，她好像不再追究大黑块什么时候离开过了，都已经这样了。
　　刚刚进入夜晚的乡间道路走起来很轻松，寥寥无几的车子颠簸其上，偶尔会有几户人家的灯光从窗户射出，隔着田地与草坪与之遥望。林南坐在最后一排的中间座位，随着摇晃，眼神有意无意地飘向司机的方向，好似一切都如平常。
　　忽然一个急刹车，林南朦胧中惊醒，赶紧蹲下身躲在一张椅子后面，悄悄打开窗，随时准备跳出去，却久久没有听到动静。她想大概又是场恶作剧，熬过去就好了吧，便放下心来，透过椅子间的缝隙看去，却见司机动作十分僵硬地跨过隔板，一步一步朝最后一排倒退着走来，衬衫褴褛地挂在身上，地板滴落浑浊的泥水。
　　林南为自己默哀了三秒钟，强忍恶心盯着它，祈祷它不要发现自己的藏身之处，手却扒上窗户并死命抠着。车中间的台阶似乎在阻拦它，于是脚步挪转，一张如泥水般不断滑落的脸露了出来，白骨在其中隐约可见。它的眼眶与嘴巴慢慢胀大，加速了泥水无尽地下淌，甚至还有一双泥水化成的手臂从衬衫下延伸而出，随意探向脸没有正对的方向，每个角落和每个缝隙，空空如也。原本已经平躺在座椅后的林南此刻面如死灰地站在公交车旁几步远，大黑块就在身旁，低声耳语：“这是腐骨佬。要是人死后还有遗愿，化为白骨后又一直没有人祭拜，它的意识会支配它的骨头和埋葬它的泥土形成腐骨佬，一个半人半妖的怪物。看样子它是在找你，你认识？”
　　林南摇摇头，紧皱眉头，只想快点离开这是非之地。毕竟车子就停在路上，万一有人经过，发现她形态诡异先不说，被牵连的后果就没法设想了。这么想着却听大黑块再度幽幽开口：“哦，那你得注意点。现在的它是长时间没进食的样子，逮着个会动的就会吃，虽然本来就不挑食。”林南震惊地望向它，它却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浑身透露着“只想看戏”的欠扁劲。
　　林南微微眯眼，悄悄离开它几步远，心里无限懊恼：这腐骨佬好像脸不对着我就发现不了我，啊，要是早点跳窗跑就好了。现在两个神仙凑齐活了，指不定是一起来耍我的，这还怎么跑得掉！根据以往的经验——人多时他们总会有顾忌，她便一步步朝灯光闪烁的远方挪去，却不料大黑块一下飞到她身边，丢下一句“跑什么，我帮你啊”，便不由分说地扛着她回到原地。
　　“吐口吐沫，沾湿前头。”见林南还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它给了她后脑勺一掌，“快点，它发现了。”林南这才反应过来，腐骨佬果然在缓缓扭头，手臂也在朝他们的方向摸索着，像是他们身上有什么在给它指引一般。
　　她立马往大黑块给的长纸条的尖头一端吐了口唾沫，它将纸条塞进她的手中，快速低声道：“记住它的样子，用意识控制纸条把它绑住。”林南马上照办，却因为紧张一直不能集中注意力。她睁眼求助般望向大黑块，请求它把书包里的论文资料拿过来。大黑块嘴角一抽，默默走到包旁拿出一袋厚重的文件袋，回到林南身旁后却出其不意丢向腐骨佬，一串动作干净利落，却引得林南来不及反应，本能般攥紧纸条，一个泥水滑落的身躯像闯进她的脑海一样，将她全身细胞激活。纸条也受到快速流经的血液的沸腾般的感应，一身鞭响，直冲前方，将刚刚探到一丝气息的腐骨佬层层圈住，而后头尾相连，形成的死扣让它挣扎不过，只得双膝跪倒。
　　一切发生得太快，林南猛然睁眼，却像刚从一场噩梦中逃离，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大黑块在旁抱着双臂，淡淡注视这一切，岿然如根雕。
　　待在原地呼吸了好久，她才上前仔细避过腐骨佬的正脸，打量它的身形。绕到背后时，看见死结，刚想触碰就听大黑块连忙制止：“唾沫要是被抹掉了，这纸条就没用了。”便压住好奇心，收回了手臂。
　　“你要吃我？”林南蹲下身，问道。
　　腐骨佬摇头，又猛地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把…我的记忆还…给我…”，几句话说得气若游丝，仿佛是在强撑最后一口气。
　　林南一脸茫然：啥呀，折腾半天又是个来捣乱的。“你已经是第九九八十一个这么跟我说的，呃，动物了，但是我真听不懂，麻烦会说人话了再来找我，OK？”说着，便一脸不耐烦地扭头走开，身上的灰被重重拍打，书包被拎在身后。灯火在看似不远处闪烁，离开这一切的路很长。
　　“你说你已经听过很多次这样的话了？”，疑问从身后传来。
　　“对啊，你也要来问一遍吗？来来来，你问，讲不定中了奖你可以得到不同回答。”林南停下，插住双手回头看它。
　　“对不起”，大黑块微微低头，进而语速急切，“但我们没有说谎。你真的没有我们的记忆？比如装在什么壶里盆里，但你不记得了？”
　　“这你到猜中了，我确实有一堆的瓶瓶罐罐，堆在老屋都要发芽了。”
　　“那你见过一本书吗？也许是蓝皮或者黑皮，上面写了好多字，还有名字和记录——”
　　“没有。”
　　“它叫忆闻集！”
　　“没听——”，林南突然一顿，“什么东西？”
　　“忆闻集。”大黑块的声音充满未知的渴望。
　　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在林南的脑子里浮现并重复着，一幅场景从中破开，让她的眼神迷离起来：奶奶的身影沉浸在夕阳中，覆着毛毯的腿上还压着一盒箱子，木香沁人，雕纹栩栩，扣锁上三个不起眼的小字便是“忆闻集”。
　　“帮帮我们吧”，大黑块语气委屈又娇糯，惊得她抖了三抖，“我们的记忆都在那本集子和瓶瓶罐罐里了，现在大限将至，只想取回来求个圆满。”
　　林南有些怀疑：“你们这类的也有大限？”
　　“当然，万物有轮回就会有期限，我们存在这世上，自然就是万物之一。”林南看向腐骨佬，不知为何，那张脸竟缓慢流动出一种悲伤。
　　嘴巴的反应明显快于脑子，当她还在犹豫能不能帮忙时话已说出口：“来看看吧，如果像你所说，我就还给你。可如果不是，你们得保证再不来烦我，最好也能告诉你们的同类。”说着，便转身踏上去老屋的路。希望没有人看见一辆无人驾驶的公交在深夜里狂奔，毕竟应该只有我能看见它们，林南后知后觉地担心，不由地回头看向丢弃在原地的公——公交在她眼前，活生生幻灭了。好吧，她无奈：尽管地方够偏，还是祈祷没人看见一个少女悬坐半空飞了百十里路吧。
　　“你怎么把记忆给取出来了？”，回去的路很长很无聊，林南自问自答，“取出来无非就是不想回忆，既然是会让你难受的，何必现在还要回去。你之将灭，不留痛苦地走不是更好？”
　　“经历苦难才能有享受，有些人为了享受暂时忍受苦难，然后为了不留瑕疵抛弃苦难。可是缺少苦难的人注定不完整，是上天地府都不愿意收的。”腐骨佬一字一句地回答。
　　“但是有人很不幸，只有苦难。”
　　身后许久没有动静，林南刚想回头，就听它喃喃道：“我的女儿许久没来看望我了，我感觉她在躲我，可我不记得发生什么了。”
　　林南咽下嗓子眼的问题，踌躇一会儿便轻声承诺：“放心，只要我那儿能找到你的记忆，我一定还给你。”
　　有风经过，卷起一丝沾有水珠的青草味道，一时分不清是风带来的，还是腐骨佬身体传来的。“她喜欢这个味道，我记得。”一句话说出口，不知道会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