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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雪夜 ...

  •   【壹】(4726)
      “嘶…”暗器上的余毒沁入骨髓,刺骨的冷意袭来,令江无厌倒吸一口凉气。

      见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顾南歌好心问道:“我说…你没事吧?你的胳膊像是在流血?”

      “嘁…先管好你自己再说。”

      饶是顾南歌再不明就里,此刻却也听出,他语气中的强硬,多半不过是勉强支持的虚张声势。

      “…前面不远有家驿馆,脚底下放利索点…”

      飒飒寒风惊戍旅,白发悲明镜。
      江山此夜,风雪未息。

      边陲驿馆,来往商旅的集散之地。木头小楼不甚打眼,外头看去像是有些破败——虽则貌不惊人,这里头又别有洞天。

      这驿馆的名字倒也算风雅,唤作“忘忧里”。

      醉里不知身是客、一梦忘忧。

      ——叫人思及江南水乡的温婉柔情,而并非,这八百里秦川的广袤与苍茫。

      火烛明灭,烛光里跳升着光影,模糊了谁人面庞。酒浆炽烈浓醇,交织成融融暖意,将那份彻骨凛寒浇熄。

      魂梦中荡迭,铁马秋风、剑舞箫声。

      醉抑或醒?何必要较出个分明。

      而适逢今朝有酒——五十年顶纯熟的梨花白——醉却又何妨。

      “诶!听说了没?这可真是一档子奇事——先帝驾崩,遗诏上白纸黑字写得明白,把皇位传给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却不传位于当朝太子,怪哉怪哉。你说,到头来的皇位,叫自己叔父给占去了,这太子心里头该怎么想?”

      酒客们聚在一处攀谈,不知谁突然高声引出这样一个话题,方才昏昏欲睡的众人,即由此而引发了兴趣。

      “嘘,你可别说!这事情还另有玄机…皇宫里的事,哪像咱明面看去那么简单?我听宫里头的传言说啊,先帝驾崩的前一晚,就是摄政王守在病榻前,亲自受下的遗诏…没准儿趁这机会,来他个“偷天换日”…”

      “那也真还说不准!我说先帝身子一贯硬朗,怎么就一病不起了呢?保不齐是谁人暗中动了手脚…这一下葬,便也都无可对证了。哎,眼下他顾临渊是将龙椅坐了个安稳、又是美人儿在怀,处心积虑、老谋深算,那手段咱比不得。”

      “小二!再添二两黄酒、一斤烧肉!”

      “诶,来咯!”跑堂的宋小六亮着嗓子应了一声,“二两黄酒、一斤烧肉得嘞!”

      “诸位…酒也便添得,肉也便加得,国事莫谈、莫谈国事…”

      管账房的先生是个身着青布长衫、儒生样貌的。长得不很机灵,一张瘦脸棱角分明。他一开口,像是礼乐教化作怪,即刻扫了众人的兴。

      “呔,你这书生!怎生这般迂、不知变通的么?”一人喝了两口酒,很有些醉意,开口便是呛他。

      “这儿山高皇帝远…皇帝老儿倒是管不着咱!嗝…不信你问问,他能因着一句话的由头,就把他亲侄儿给发配到漠北呀;咱今天跟这儿说上千句万句,他能把我怎么着不成!”

      账房先生没话可讲,觉得很是失了颜面,正一正衣冠,灰溜溜地缩回柜台后面去,又开始拨弄他的算盘。一面该要念叨:“二三翻作五、一下五去四,唉,王法啊王法,天理昭昭…”

      众人皆大笑,一致以为这该要算作今晚最好的一遭。

      厚重松木门吱呀一声响,寒意四散。北风顺着门缝向里钻,像小刀子刮人的脸。

      一人侧身而入、身形凌厉,看得出是常年习武之人。

      另一人紧随其后,不忘反手将门扉掩去,这便叫人瞧个清楚:他双手由乌铁枷锁缚于一处,故而行动颇为不便。

      这二人皆面覆墨黑斗笠,似是有意遮隐了容貌。

      由着这一遭没来由、且颇不寻常的际遇,酒肆内众人方才止歇了话端,饶有兴味地打量起这二人。

      倒不是说警醒他们的来历不明——这边塞三教九流云集,任是这客座中安坐酌酒的哪一位,过往的经历,也都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清道尽。

      谁背负着几条人命、谁又沾惹了满手血腥——不过是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今朝明日的酩酊一梦醒。

      身形瘦削的那一位先坐了下,低声唤:“小二。”音色清冷如冰,倒仿佛不近人世一般。

      “诶,您有什么吩咐的?”店小二笑吟吟迎上前去。江湖上往来懂得这道理,和气生财,来者皆是客。

      江无厌不作声,眼色示意他借一步说话。小二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便附耳过去。

      “替我备好一盆热水、一壶烧酒,炭火盆一个。楼上找个清静的房间,两壁不要有人住。”言及此处,江无厌欲言又止。

      小二看出他心事,宽心道:“您尽管吩咐着,包在我宋小六身上。”

      “洋金花散。”他比了个口型。

      小二心头一颤,没敢再应声。

      见此情状,江无厌眉头一皱,攥了那荷包,适时递进他手里。

      小二接过去一看,愣生生是回心转意,心头又颤上三颤。这辈子他哪敢想呢?实打实的黄金!于是眉开眼笑,再不见刚刚的老大不乐意。

      江无厌在心底默念了几遍: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不错。

      顾南歌在一旁百无聊赖地站着,一边看江无厌和店小二打着哑谜,一边去研究手上那牢靠的枷锁,琢磨着该要想个法子骗过那人,叫他把这恼人的手镣解开来。

      店小二领着二人上到客房。

      江无厌谢过小二,房门一关,先在屋内里里外外搜罗了个遍。还算叫他满意,除了窗纸有些漏风,便是平常的客房,不像有什么蹊跷与猫腻。

      “你像是常年行走江湖。”顾南歌虽是问他,语气里自己倒先来了个笃定。

      “你说是就是吧。”江无厌想也不想,随便就拿话敷衍他。

      对于顾南歌,江无厌想,自己同他,不过是押解的官差与朝廷要犯间的关系罢了。只是较之而言,各自在身份上又略有不同。

      二人独坐的室内,静得怕人。

      顾南歌没话找话:“方才你那锦囊里装的什么?小二收了那般欢喜。”

      “大少爷,稍稍用你的这里想一想,便也都知道了。”江无厌拿指头点了点他的脑袋。

      顾南歌像是平白受了侮辱,气得哆嗦,连镣铐也一并咣当地响:“怎么!你拿我当作傻子?我只是奇怪,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这可大有来由——”江无厌见他轻易地动怒,觉得有趣,于是紧接着又是诈唬,“你低下头看看,奥妙就在这里面。”

      顾南歌低头,地上黑黢黢一片。“你捡了人家掉的荷包?”

      江无厌摇头,满眼是嘲弄:“你还当真是个傻子,也难怪叫人整得死死的、仍还不自知。”

      顾南歌气结,翻着眼睛瞪他。

      江无厌不睬他,接着道:“衣服。我是叫你低头看看你的衣服——一品缎红蟒袍,早先在领口是镶了金叶的。”

      后半句叫他咽在嗓子里——因叫他顺手摘了去做路费,现在是空空如也。

      经江无厌这一番点破,顾南歌当即跳脚:“简直岂有此理!本王还未曾准许,你竟敢擅自…”

      声势很像是有些骇人,终究还是怒而不威。

      先帝顾远尘之子,当今圣上的侄子,废太子顾南歌。

      江无厌眯起眼打量他:“注意言谈举止。”

      二人说话这一阵功夫,小二已经将东西送进房中来。

      江无厌动作麻利,炭火烧开来,又将一瓮白酒轻煨上。而金创药、绷带这些,他自是常年随身备着。

      顾南歌见这阵势,满心疑惑,愣了半晌才问:“这是做什么?”

      江无厌嗤笑一声,不接他的茬,自顾自撕开右侧衣袖,显露出一处狰狞的创口。血肉从内侧翻出来,毒液浸蚀的缘故,此刻已是溃烂乌青。

      顾南歌瞥一眼他的伤势,愣是噤了声、没敢再吭气,只觉浑身嗖嗖冒着寒气。

      江无厌用热水湿了手巾,简单擦拭过。把心一横,拿了酒瓮,别过脸去,将那白酒浇到伤口上面。

      烈火烧灼的触感,瞬时在皮肉之间迸溅,有如银针根根地刺。

      “真**该死的疼!”饶是早有预料,江无厌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他的额间浸透了冷汗,持着酒瓮的左手已微微有些打颤。

      “那个…用不用我……”顾南歌凑上前去,讨好似的问他。

      他早已编算好,借着帮江无厌处理伤口之名,好叫他赶快地把这手镣给解开,然后自己便趁机逃之夭夭。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正响,却直叫江无厌冷冷的两个字给戳了个空:“不用。”

      顾南歌仍还不甘心:“便是你松了我的枷锁,这茫茫漠北,我还能往哪儿去?就是跑了也得曝尸荒野,压根不值当。”

      “呵,你这话说的像是在理。”江无厌一面扯了纱布,将手臂伤处紧紧包缠,一面又是笑,“但我劝你趁早打消这念头——”

      “你该清楚,陛下遣我护送你,你若途中有个闪失,我逃不开干系。”

      “所以,老实呆着。等到了漠北大营,你爱耍些小心眼、搞点有的没的,那是典狱司的事了,我犯不上再操那份闲心去管你。”

      顾南歌叫他堵得一句话也讲不出,半晌,才自言自语似的嗫嚅:“这样说来…你之前救下我,也不过是因为那个人的口谕。”

      “是,谨遵诰命,这便是羽林卫之本职。”江无厌语气里仍是冷冷的,不带一丝情味。

      未曾料想,顾南歌登时红了眼圈,一面又振振有词:“我并不傻…我知道的,叔父他压根就没想叫我活着到漠北!——而那所谓的戴罪发配,也不过是为了暗中除去我,所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

      “之前来劫杀的那一队人马,分明就是他随身的影卫…我本以为你是伙同他们,一并要置我于死地——但是你却没有,你救下了我。”

      江无厌先前从未见过他这般激动。他沉默半晌,暗忖这顾南歌到底明白些许内情。

      “要置你于死地的是一道旨令,下给他们神机营;而护送你安全抵达漠北的另一道旨,则是下达至羽林卫。”当江无厌启声,话语仍是不急不缓。

      “陛下真正的意图是怎样,我不敢妄加揣测。我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

      “是的,奉命行事…那本是你的分内之事,到头来算我自作多情,竟然还以为,你也许会是我父皇安插的内应。”

      顾南歌苦笑。

      “或者,你多少该有点同情心?”

      说这话时,顾南歌正凝视他的眼睛,目光里带三分质询。

      四目相对的瞬息,足以令人想到很多。

      江无厌干笑两声,觉得顾南歌挺能异想天开。却又在情理之中。

      正如一切绝望、却仍抱有一分念想的人,拼死要揽住指缝间的萤火微芒。

      “…要我说,你可真是想得挺多、还想得挺美。”江无厌有意错开他的视线,无奈般摊了摊手,“想想么…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可惜,怕是难叫你如愿了。”

      那样无心一句,叩在顾南歌心头,却不知晓是何滋味,他恨恨地嚷道:“我本也不指望你什么!”

      索性赌气似的躺到床上去,背冲着江无厌,再不言语。

      顾南歌懊恼万分,觉得自己先前那一番话,说了也好像是白搭——他的肺腑之言、反倒是叫那人当了场笑话。

      江无厌却不晓得他耍什么太子爷脾性,懒得去管。安抚小孩这类的事情,他真是做不来、也实在放不下颜面。

      有时候他仔细想来,真觉得这顾南歌是个没心没肺的,不说这暗器是为了救谁、他江无厌方才受下的,倒是在一些细枝末节上头同他胡搅蛮缠,一个劲地无理取闹。

      抛开顾南歌叫他头痛不说,现在他更担心的是臂上的伤口,尽管经由包扎,却仍有血痕不断渗出。

      眼下情形,确是不见好。

      江无厌紧蹙了眉头,稍有些犹豫,终于还是拿出那白色的小瓷瓶。

      洋金花散,不到万不得已,他本无意要用它。虽是于止血镇痛有奇效,药性却极烈,一旦服下,即令人昏睡,少说也须得三五时辰,方才醒转。

      而在毫无知觉与防备的情形下度过这一夜,他担不起这风险。

      江无厌扭头,看到顾南歌仰面躺在床上,仍是费尽心思在钻研那手铐的锁孔。

      “喂,有事情找你。”江无厌懒懒地冲他道。

      没人应声。

      “太-子-殿-下——烦请您帮我个小忙。”

      这一回话里话外、又满是透出刻意的恭维。

      “告诉你,别来烦我!小爷现在心情不好。”顾南歌终于没好气地回他一句。

      “哟,这样地耍脾气!没有再商量一下的余地?”江无厌仍是有意逗引他,全然显现出轻佻无礼了。

      顾南歌瞟他一眼:“没得可商量。”

      “那么…倘若我说,你帮我办成这事情,便算是我欠你个人情呢?——言下之意,我准许你提个要求。”

      “或者——就此解了你的枷锁、倒也并非不可以。”

      顾南歌心头一跳,满眼放光:“你说真的?到时候不许反悔——”

      “那自然。要你做的事也简单——看见这是什么了么?”

      顾南歌定睛凝神,只见江无厌排出一列银针,粗细不一,细者竟有如飞毫游丝。

      他不待细想,张口便道:“我怎会不知!这不就是寻常的绣花针?事先说好,穿针引线这类的活计,就是打死了我也做不来。”

      江无厌默默扶额:“你还是别说话的好…至少这样,稍微显得你不那么肤浅…”

      江无厌一开口,三句话里必有两句是在明嘲暗讽,将他损得厉害。

      顾南歌又要动怒,江无厌却自顾自说下去:“听好了,这并非绣房姑娘的花针,我也不是要你穿针引线、缝补衣裳。这飞叶银针,根根是有玄机在其中的。”

      “现在你看着,我把它排作九九归元阵,三枚为一列。这一组主“毒”,鹤顶红、赤硼砂、钩吻香,一入于肌肤筋肉之间,即令人毙命。”

      “这一组主“疗”,施银针于会丰、督脉二穴,可回转神智、调息气血,垂危之际保性命无忧。”

      顾南歌双手支颐,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他讲,听得是一头雾水,颇有几分无奈。

      见此情状,江无厌倒也并不奇怪——这些东西,假若这废太子即刻领悟,那才真叫新奇了。

      “你听得懂多少就先听着,实在记不住就算了。不过一定记清了:每隔上半个时辰,须得将这最细的一根刺在我指中,放出指尖一滴血。”

      “夜里风紧,毒针你便留着防身。他们神机营的人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雪一停,寻着踪迹,迟早是要追过来的。”

      说着,江无厌径去解了他双手枷锁。

      顾南歌甩了甩胳膊,遭捆束太久了,酸乏得厉害。

      “…你就不怕我趁机跑了?”

      问出这一句后,他当即后悔了,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你若是跑了,我搜罗尽天南地北、掘地三尺也要将你捉拿归案。到时候,你便等着瞧吧。”

      江无厌冷哼。

      顾南歌怔怔地,一面又去看那银针。淬过毒的几枚,皆泛出幽异的萤绿。

      “你难道不担心…我会对你不利?”

      “凭你那点三脚猫的小伎俩,想杀我?过个十年二十年吧!再说,倘若你真有心要干点什么,便不会再有此一问问出来,不打自招一般。”

      江无厌瞥他一眼,全然是不屑。

      顾南歌很是泄了气,仅剩的一点威严也扫地——江无厌相信他、对他丝毫不生疑心,完全是由于瞧不起。

      江无厌服下药散后,便和衣睡去,睡得再安稳不过。

      留下顾南歌守在他旁边干瞪眼。

      夜里的时候,他就按照嘱咐,一面在心里念念有词,一面又拿细针去刺江无厌的指尖。

      江无厌每一回都是悠悠醒转,很疲惫地问询他现在是何时辰,待到他给出个答复,随后又匆忙睡去。

      顾南歌疑心他这样折腾是为了什么,并也不便再多去问。

      从他告知他名姓的一刻起——江无厌,这个人就仿佛是一个谜。

      他的言谈、他的调笑,举手投足之间,他那仿佛江湖浪子的放荡不羁,似乎都在遮掩着一段不为人所知晓的履历。

      顾南歌所知晓且在意的,不过是,他适时地摆出羽林卫与废太子的身份鸿沟,意图将他们二人间的界限划清。

      直至三更天的时候,楼下一片人声喧闹,弄得很大动静。

      这一回江无厌醒过来再没有睡,强迫自己拖着麻木的身子坐起来。而睁眼看见他后的第一句话是:“他们的人到了。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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