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录》小橘猫

1、血莲

　　大荒山下有一汪清泉，里面住着一个白衣黑发的男子，长眉凤目，腰间和黑发各用一条红带束着。他慵懒地坐在清泉旁一棵树上，衣衫半敞，露出锁骨，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捏着一颗莲子，表情却是活脱脱一个纯真少年的样子。

　　这几日不知怎么了，许多妖魔鬼怪魑魅魍魉都往这边跑，大荒山平静了几百年，也算是热闹了起来。

　　昨天救了的小狐妖这会正在清泉里来回扑腾。

　　小狐妖被一只未成形的魅抓伤腿，颂兮笑着碾碎那只魅，把瑟瑟发抖的小狐妖顺手捞起来，说道：“小狐妖，我独自一个在这里住了四百八十年了，既来了，就留下吧。”

　　小狐妖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撇着嘴，哇地一声哭了。

　　颂兮愣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可怜兮兮地问：“你不愿意啊？”

　　“嗯……你刚才好吓人……”

　　碾碎那只魅么？颂兮歪头想了想，吓人吗？

　　“你不是狐妖吗？吓人也没关系的吧。”

　　小狐妖低头想了想，觉得也是，所以就欢快的留了下来，特别是颂兮还给他摘了好多莲子。

　　大多数的妖魔鬼怪都一路向西奔去，路过的越来越少。小狐妖玩得累了，窝在一边的草窝里睡着了。

　　颂兮吃完莲子，随手做了一个保护罩护住小狐妖，便走到清泉里。

　　这汪清泉很大，中心是一片白莲，经年盛开，颂兮走进那片白莲之中，身影慢慢消失。

　　一只未化形的黑蛟追着满身血痕的白鹤，锋利的前爪将它踩在脚底，发出一声嘶吼，然后便把白鹤吞了个干干净净。

　　黑蛟喜水，吃了白鹤，正自惬意，见这汪清泉宁静无波，水质清澈，于是飞到高处，一下冲进里面。“哗啦”一声，清泉的安静被打破，黑蛟爪上的污血瞬间溶进淡蓝色的水里。

　　隐在白莲深处的颂兮被血气惊醒，宽大的白色长袍出现在黑蛟面前。黑蛟抬起头，铜铃似的褐色眼球瞪着颂兮，面前这个男子灵气充沛，透出平和温润的佛性，是对修为大有好处的。

　　颂兮忽然笑了，凤目却仍是冷冷的，“想吞了我？好想法。本来只是念你无知，污了这泉水，想给你个教训。现在看来，不必了。”

　　黑蛟也感觉到男子身上的杀气，咆哮着翻动身体，向颂兮伸出爪子，却什么都没碰到。眨眼之间，颂兮便立在它上面，一掌拍下，黑蛟发出痛苦的呼声，本来庞大的身躯摔到地上变成一条一米多长的黑蛇。

　　黑蛟在地上扭动尾巴，想要逃离，颂兮悠闲地走上前，一只手把它抓了起来，说道：“投个好胎。”

　　“等一等！”

　　“嗯？”颂兮诧异地回过头，说话的是个小和尚。

　　小和尚背着竹篓，灰色僧衣，一串佛珠套在右手腕，脚上是一双草鞋。“施主，这条小蛇已经有灵，放了它吧！”

　　颂兮哦了一声，然后道：“我知道。”接着手上用力，那条变成蛇的黑蛟扭着身体，奄奄一息。

　　小和尚双手合十，声音清正，“施主，这条小蛇是不是得罪了你，我替它赔罪，还请放了它吧。”

　　也不知道是小和尚认真的样子，还是没有人给他赔过罪，颂兮放下手，宽大的白色长袍掩住快没气的黑蛟。他好奇地问道：“你打算怎么赔罪，说来听听？”

　　“施主赤着脚，没有穿鞋，小僧这里有一双自己编的草鞋，送与施主。”小和尚声音淡淡的，但语气中有一份单纯的关心。

　　颂兮低下头，看着脚下，长袍盖住他的脚面，只留下清瘦而又白净的脚趾露在外面。他这许多年都是这样，也从没人告诉他要穿鞋。

　　小和尚又道：“山中清冷，地上不平，施主该穿鞋的。”说着放下竹篓，从里面翻出一双新编的草鞋。递到颂兮面前。颂兮沉默了一下，便伸手去接，手里的黑蛟趁机溜走了。

　　这双草鞋穿着倒是合适，小和尚也开心道：“没想到施主和我的脚一样大。”然而颂兮如此样貌，白袍潇洒，脚上却穿着一双乌拉草编的黄色草鞋，实在是不怎么搭。不过，颂兮第一次穿鞋，很是开心。

　　小和尚双手合十朝颂兮行了一礼，“告辞了。”说着背起竹篓就朝西方走去。

　　颂兮提醒道：“小和尚，那边不太安全。”

　　小和尚问：“为什么？”

　　“那边都是妖怪。你肉眼凡胎，去了不是找死吗？”

　　小和尚笑了，又行了一礼，“西方乃是神圣极乐之地，有妖怪也是好妖怪。”

　　这话听着倒是有礼，颂兮忍不住打量起小和尚，这小和尚衣着朴素，但从里到外都纯净无垢，想必是有些福缘的，可再多的福缘也不能保证不会死。颂兮从来不会怜悯，不过，小和尚送了他一双鞋，他总不能让小和尚死得太快。于是他顺手翻出一把莲子递过去，说道：“给你路上吃。”

　　小和尚接过来，道了谢，便举步离开了。

　　颂兮从有记忆开始便住在这清泉里，如他向小狐妖说的那样，独自住了四百八十年，他从没离开过这里，可就在刚才，他决定要离开这里。

　　小狐妖一副可怜样，眼泪都在打转，就差掉下来了。

　　“小和尚出事了，我得去救他。”颂兮伸手摸了摸小狐妖的头，转身便不见了。

　　这是小和尚离开的第九天，颂兮给他的那一把莲子并不是普通的莲子。颂兮能感觉到，小和尚的□□正在慢慢消失。

　　他一路狂奔，朝着西方而去。

　　西方灵山前有九湖九桥，凡进灵山着，必须过这九湖九桥。颂兮此刻便站在第一座桥前，他迎风而立，长发飞扬，宽大的衣摆簌簌作响。桥看不到头，湖也看不到头。

　　颂兮拾阶而上，一踏上他便知道麻烦了。这是六道轮回和三大劫，若不能悟，便会化为虚无。

　　其实他和小和尚不过一面之缘，得了一双草鞋而已，本可不必如此，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可莲子入心，颂兮不知自己为何执，他只想让小和尚不要死得那么快。

　　佛说，众生皆苦。

　　六道轮回便是苦。

　　要过六道轮回便要受尽这苦，颂兮在虚无的六道中，遍体鳞伤，血痕累累，于佛不过刹那，于颂兮却是千年万年无穷无尽的吞噬。他一步一步从六道轮回踏出，披头散发，眼瞳赤红，脚下步步血印，唯身上白衣似雪。

　　小和尚不在六道轮回中，颂兮没有止步，他停也不停，直直走向三大劫。

　　生劫、死劫、杀劫。

　　生劫夺身，死劫夺魂，杀劫夺心。身可消，魂可灭，然心如何能死？

　　第九座桥上，杀气冲天。颂兮此刻再也不是那个坐在树上吃莲子的少年了，他怒目圆瞪，眼中血海翻腾，血海中升起两朵莲花。头发上的带子早已被拿在手里，长发飘散，衣袂飘飘。

　　莲花祭出，与杀劫相抗。灵山前这九桥，六道轮回三大劫都是佛所设，谁能相抗？

　　颂兮的莲花也不行。他眼中的莲花败了，血染白衣，触目惊心。此时他已经是个血染的人了，他轻轻眨了一下眼，撑着坐起来。

　　他重新用手上的带子将头发松垮的绑着，闭目凝神。片刻之后，便显出他的真身，一朵血莲。他要用自己的真身闯这杀劫。

　　何为杀劫？便是要杀自己。

　　漫天红光散在第九座桥上，连灵山上都多了一片红霞。红光烧的湖面都沸腾起来，那九湖九桥上的迷雾忽然散去。再去看，不过是八十一道台阶而已。

　　红莲落地，那是颂兮，他脚下步步血印，终于踏上最后一阶。一抬头，面前就是小和尚。

　　颂兮笑了一下，他道：“小和尚。”

　　小和尚站在上面，他的肉身渐渐消亡，他似乎听到颂兮的声音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丝微笑，接着周身便消失在一片夺目的金光中。

　　颂兮脸色突变，大喊：“小和尚——”扑身向前，冲入那片金光中。

　　佛不入轮回，永生不灭，但却有劫。

　　金光之中，却是无相境。无相境本无相，佛使其有相。无相境中无边无际的水，佛坐在水中莲花之上。颂兮那双穿着草鞋的脚一步一步走过去，每走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血莲。

　　佛无悲无喜，颂兮终于走到他面前。周围盛开着朵朵红莲，佛忽然叹息：“痴儿。”

　　便是这一叹，又要重新历劫。

　　“小和尚，原来是你。”

　　那一刹那，万年前的纠葛冲入脑海，颂兮狂傲大笑，状若疯癫。而佛只是向他伸出手，颂兮跪下来，在佛前化作一朵最艳的红莲，莲心却放着一颗菩提。

　　佛垂眸，一颗菩提便要花万年去解，而今叹息一声，他便知道，解不了了。

　　无相境中本无相，佛心生一念，便有了一朵白莲。然感化世间万魔时，佛生出两相，一为诛魔相，一为度魔相。于是，无相境中白莲便化为血莲。

　　佛取出一颗菩提放在血莲中，那血莲竟修成神识，幻化成人。血莲半佛半魔，但世间已有佛，他便只能成魔。

　　佛将其置于大荒山下无垢泉中，以座莲保护，经历万年劫，却仍是斩不断这缘。

　　他忽的低头，拿起那颗菩提，笑道：“我既成佛，你为何不能成佛？”

　　血莲出，无相境毁，佛灭。

　　颂兮自无相境中出，手中只余一颗菩提，脚上只余一双草鞋。他仰天长啸，毁六道轮回三大劫。黑发白衣变作白发红衣，离开灵山。

　　世间再无佛，只有无垢泉中的颂兮。他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脚上一双草鞋时时穿着。

　　无垢泉旁的树上，颂兮胸口半敞，红衣白发，手里一把莲子，脖子上一颗菩提用绳子系着，不时向东边看看。树下的小狐妖歪着头问：“你找到小和尚了吗？”

　　颂兮皱皱眉头，“小和尚是谁？”

　　小狐妖想了想：“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