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前世(三) ...
-
大熙四海升平,自然是引得周边小国觊觎,犯边不止。接下来的两年之中,卫珩时常征战在外,纵然十分不舍,但秦婉从未表露过半点,只是叮嘱过卫珩要小心之后,将他送出城门。
在失势之后,往日所谓的好友纷纷离秦婉而去,唯独自小一处长大的宋夷光哭着向皇帝求情,皇帝盛怒之下,认定宋夷光包庇秦婉姐弟,甚至连将她抚养长大的太后都不顾了。这一番误会,宋夷光也再不得圣心,前些年被皇帝下旨送到边关去和亲去了,时至今日,秦婉都不再有宋夷光的消息,多番打探,也杳无音讯。
现下唯一还有联系的,就只有表兄柳穆清了。
记忆中的柳穆清,素来是个温润如玉的人,永远含着几分风雅的笑,待她也极是温柔。而眼前这个一脸胡渣的颓败男子,和印象中的柳穆清实在对不上号。秦婉难免感叹世事无常,柳穆清笑道:“婉儿丰腴了好些,想来卫将军待你很好。”
上一次见面,秦婉已是瘦脱了形,现在虽然还是有些瘦弱,但看来健康了许多,眉眼间展露出来的幸福更是做不得假。柳穆清自然很为她欢喜,寻思着姑妈在天之灵也能安心了。
“他事事都由了我的性子,连一句不也不曾说过。”想到卫珩,秦婉心窝都甜丝丝的,笑得腼腆。柳穆清朗声笑道:“他待你很好就好,卫将军不在京中的日子,你就好生在府上调养吧,孟岚那疯妇再有能耐,也不敢在将军府中对你如何。”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声,“你好好调养身子,好好与卫珩过日子。”
他这般关切,让秦婉十分动容,恍惚间回到了小时候,还是和柳穆清追逐玩闹的年龄,那个时候他们都不懂事,只是懵懵的听着大人之间的话,说要将两个孩子定下亲事来。其实秦婉那个时候不知道什么叫做定亲,但是她知道,只要成亲了,她就能和表哥永远在一起。
后来,变故来得太快了。
如此想着,秦婉顿时伤感,柳穆清沉吟片刻:“婉儿好好养身子就是了,我只怕也鲜少会回京城来了。”迎上秦婉不解的目光,柳穆清低声道,“阿羽的事,牵连了多少人,我不能坐视不理。你现在有了卫珩,我也能够放心了。”
秦婉微微一怔,旋即一阵难舍。现下她已然只剩了柳穆清一个亲人,而他也要离开京城,不知再见是何时,秦婉难免伤感。柳穆清却展眉一笑:“你好好与卫将军过日子,将息好了身子,生几个可爱的宝宝,卫珩定会很欢喜的……孟岚这疯妇如何,你暂且不要过问,我自然会找到证据,证明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
诚然秦婉是恨孟岚的,只是经历了那样多事,她身心均已经受到了重创,若是再耗费心力与孟岚斡旋,只怕命不久矣。她答应过卫珩,会努力将息身子,和他白头到老。因此,她只能活得更好,只要她活着,对于孟岚也是一种变相的报复了。
她想要为卫珩绵延子嗣。
蹙着眉头想了许久,秦婉还是忍痛给卫珩捎了一封信,问他是否想要个侍妾。提心吊胆的等了半月才收到回信,谁知卫珩人给她捎回一张空白的笺纸,分明是不想理她也不想讨论这件事。直到他回来,就将秦婉鞋袜脱去,在她白嫩的小脚丫上又捏又挠,让秦婉欲哭无泪,却也挣不开,卫珩板着脸:“小丫头愈发无法无天起来,这世上女子加起来也没有你好,我要她们做什么?”
虽然给他欺负得发慌,但秦婉心里喜滋滋的,暗中命紫苏想法子给自己去求管用的生子秘方。
卫珩在京中只待了两个月,又去了边关,秦婉则缩在府上倒腾着生子的事情。这些日子里,她只听说秦仪愈发得皇帝青眼,已然官至丞相的温一枫上书,请立秦仪为太子,年轻的小雍王也出面,力捧秦仪,皇帝应允之后,朝中波云诡谲,风云变幻之下,多少大臣纷纷站队不提。
卫珩再次从边关回来,秦婉早已得了生子秘方,只是是药三分毒,那药方虽说有用,但对母体有所损伤,只是秦婉也顾不得许多了。她被诊出怀孕的时候,卫珩几乎欣喜若狂,将她抱起来转了一圈:“婉婉果然有了身孕?”他的欢喜显而易见,纵然被他举起来,失重感让秦婉有些不适,但还是笑得腼腆:“别闹,将宝宝吓到就不好了。”
卫珩大笑着将她放下,柔声说:“是我不好,欢喜疯了。”说到此,又将秦婉紧紧抱在怀里,“你素来身子不好,生孩子极伤根本,多多调养才是。”
秦婉一时腼腆,心中愈发庆幸自己铤而走险是对的——卫珩其实是想要一个孩子的,只是他从来不言明罢了。如此想着,秦婉笑得很美,小手抚上了肚子,小腹平坦,几乎感觉不到孩子的存在,但秦婉依旧欣喜非常。
直到卫珩在她的妆奁之中发现了一张方子,命人去查过之后,得知是损人根本的生子方,当即就黑了脸。秦婉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可怖的样子,瑟缩在榻上。他大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双肩:“你为什么要吃药?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不想要孩子?”
他脸色发黑,再不见平日温柔,看得秦婉心中止不住的发怵,一时怔怔的望着他,连一句话也不敢说。生怕秦婉给他掐死,紫苏杜若赶紧上前去:“将军是男人,手上也没个轻重,夫人又体弱,如何受得住?”
卫珩如梦初醒,忙放开她:“我……”秦婉局促的扯了扯衣裳,“我知道你还是想要孩子的,所以、所以……”
肩上疼得厉害,秦婉被扶到了床上,紫苏忙给她解了衣裳,见她白皙的双肩清晰可见的掌印,一时也是低呼起来。秦婉趴在床上,她从未被卫珩如此对待过,一时也是委屈。带着薄茧的温热大手轻抚自己的肩,秦婉转头,见卫珩不知何时坐在床边,正轻轻给她揉肩:“孩子再重要,也不及你。你何苦为了一个孩子去吃损伤女子根本的药?我并不十分看重孩子,若要用你的健康来换,我宁肯不要孩子。”他一面说,一面扯过被子给她盖上,“婉婉,咱们再不要孩子了。”
“若是个女儿呢?”秦婉忙问,卫珩只笑:“女儿也不要紧,若真是不成,让她招个入赘的就是了。”
秦婉一时好笑,她腹中孩子日渐成长,将她本就不大的胃口压得愈发小了。偏生边关再次不安宁,卫珩启程前去,临到出发那日,秦婉将卫珩送到了城门,卫珩只是笑:“乖乖在家等我,我会在孩子出世前回来。”
他从来都不让前线的消息传回将军府,但唯独此次,秦婉听说,他此次很不顺利,北方的游牧民族大汗亲自压阵,已然是数度苦战。秦婉很是担心,日日睡不安稳,若非还有孩子在,她怕是连饭也吃不下去了。紫苏和杜若看在眼里,心里担忧得很。
这日才在外面散了步,门房就有婆子进来:“夫人,外面有人送了一个盒子来,说是柳公子送给夫人的。”
“表哥送来的?”秦婉顿时含笑,自柳穆清上次说要离了京中,秦婉再不曾见到他,加之上次他说他要去找孟岚的证据,现下只怕找到了证据,这才命人送了来。
只是在打开盒子的一瞬间,那份期待顿时变成了惊惧难当。那盒子里赫然盛着一颗人头,紧闭着双眼,瘦削不堪的脸上全是血污,正是许久不见的柳穆清。
秦婉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当即惊叫一声,将盒子猛的扔开,小腹顿时袭来一阵剧痛,让秦婉几乎扑倒在地。看着盒子里滚出柳穆清的人头,紫苏杜若顿时愣了,忙不迭去扶栽倒在软榻上的秦婉。她被人抬到床上躺下,清晰的感觉到温热的鲜血从身子里流出来。她怔怔的看着床帏,眼中那点子光辉好似被一盏凉茶浇熄的火堆,只剩了一抔死灰。
前来诊治的老大夫抚着花白的胡子,摇头叹息:“养好的底子全废了。”
小产之后崩漏不止本就是大病,秦婉身子又一次败了下去,再无力气支撑,不过几日,人就病空了。她每一日都昏昏沉沉的靠在床上,颓然的望着外面,好久好久,她才轻声说:“卫珩什么时候回来?”
送往边关的信一封接一封,只是都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每一日,紫苏和杜若都不敢在秦婉跟前哭出声来,唯独夜深人静之时,才会轻声呜咽。眼看着秦婉渐渐支持不住,脸色青灰如同死人,唯独那眼睛还会动,还有几分活人的光彩。她连坐都坐不起来了,每一日都颓败的躺在床上,望着屏风后透进来的熹微阳光,一整日一句话都不说,从日出东方到日薄西山,直到那阳光再也看不见,她才轻轻的说:“卫珩他……什么时候回来?”
苦撑了半个月,秦婉的身子一日日的败了下去,连眼睛里带着的活人光彩也渐渐消失殆尽,她已经认不得人了,喉中咕噜着,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紫苏和杜若衣不解带伺候在床前,却也没有半点用处。直至那一日,秦婉眼中总算又有了几分晶亮,她看着强忍泪意的紫苏杜若,笑了:“要是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让你们陪我吃这样多苦,我也一定会找到他,下辈子,换我来对他好。”
两人眼泪汹涌,紫苏狠狠的抹着眼泪,紧紧拉着秦婉的手,摇头说:“将军待夫人那样好,夫人舍得丢将军一人在世上么?”
“是呀,他待我那样好……”秦婉笑了,眼角落出一滴泪来,声音渐次沉了下去,手也一点一点的凉了,眼中那点子光彩如流星的尾光,再也找寻不到了,“他为什么不回来?”
同日,北方大军诱敌深入,擒杀蛮夷大汗,全歼蛮夷二十万大军。
*
卫珩从来没有想过,待他再次回到京中,竟然会面对阖府的缟素,还有那躺在棺椁之中,再也不会对自己笑、与自己说话的秦婉,已死之人掩不住的青灰脸色,让卫珩如遭重击,又如心头被人插上了冰冷的刀锋。
杜若望着他,咬着牙说:“夫人小产之后就不行了,一直苦撑着。将军让她等,她等了,是将军没有回来。”
诚然杜若是恨卫珩的,那样多的书信寄去,卫珩却迟迟不回。若是他回来了,或许秦婉会好起来,或许她不会那样遗憾,也或许……她红着眼睛,恨恨的看着卫珩,叫嚣着将这股子气怒发了出来。
卫珩却如同听不见了,怔怔的看着棺椁和灵位,喉中陡然喷涌出一口鲜血来,一头栽倒在了灵堂上,失神的叫着“婉婉”“婉婉”。
当日,卫珩以执杖一年为由,求皇帝应允自己暂离朝堂。那一日,皇帝亲临将军府,将前来吊唁的夏竟成等人惊了一跳。徐徐看过灵堂的布置,皇帝低声道:“你想好了?”
“是,臣想好了。”卫珩声音很轻,全然不见素日里意气风发的样子,皇帝似是哀伤:“你娘当年去世,你爹如摧枯拉朽一般败了下去,现下换了你。”他一面说,一面望着灵位上“卫门秦氏之位”,他合眼,掐着眉心,声音几不可闻的艰涩:“你见过她小时候的样子么?”
“臣见过。”卫珩低声道,拳头松了又紧。十年前他不过十八岁,卫家尚在颓势,他在京郊曾见过陪着陪着雍王出游的秦婉,那时她牵着弟弟妹妹立在一片桃林之中,微风吹拂,桃花漫天飞舞,如同一场花雨,她就这样站在落花之中,如从画卷之中走出来的仙子。他微微发怔,紧紧的看着那立于落花中含笑的女子,脑中骤然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再想,只想这样看看她。
他知道,这是雍王府的和宁郡主,柳姨的大女儿。
秦羽贪玩,挣开秦婉的手就跑,转身就撞上了他。那小小的男孩儿给撞得一个屁墩儿摔在地上,脆生生的指着他:“你这人从地里冒出来的?不长眼睛,撞到阿羽啦!”
卫珩甫一回神:“撞疼了你?”
秦羽小脑袋扬得高高的:“可疼了。”
跟来的秦婉虎了脸,将秦羽从地上拉起来:“不许恶人先告状,是阿羽孟浪在先,撞疼了大哥哥,还不赶紧与大哥哥道歉。”
饶是不情愿,秦羽仍然向他拱了拱小手:“是阿羽不好,不该乱跑,更不该凶大哥哥,大哥哥不要生气了。”他说完,仰着脸儿去看姐姐,笑得很是乖巧,“阿羽给大哥哥道歉了,姐姐不要生气了。”
他记得,那时她笑得好美,那温婉的笑意就像是春日的阳光一样。自幼因卫家落败而被人看不起,卫珩又何曾得过这样的笑颜,那一瞬间,好似他的阴郁都给驱散了一样,只想将她的笑容记在心里:“是我约束弟弟不力,冲撞了公子,还请公子海涵。不知可否有不妥当的地方,我自该尽心竭力为公子斡旋。”
迎上她的目光,卫珩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的摇头:“不曾,令弟不过是孩子,撞一下,却也是无碍的。”
“公子仁厚宽和。”秦婉笑得很美,细柔的嗓音那样温婉得很。卫珩静静地听着,扬起笑意来,秦羽得意于不被怪罪,被秦婉敲了敲小脑袋,“大哥哥不怪你,你也不许无法无天。”
秦羽苦兮兮的应了一声:“阿羽以后再也不乱跑了……”他小手握得很紧,好似下定了决心,又毕恭毕敬的向卫珩拱手,因为年岁小,他看来有些滑稽,但很是郑重,“是阿羽不好,乱跑撞到了大哥哥,阿羽以后再也不乱跑啦。姐姐说男子汉大丈夫,说到要做到。”
秦婉只立弟弟身边,笑得温婉。卫珩心中一荡,笑道:“姑娘家教甚严,令弟来日想也极为出挑。”
“愿借公子吉言。”秦婉笑得柔和,卫珩浑身都有些僵硬,说不出的感觉。远处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秦婉只应了一声,又说:“尚且有事,不陪公子了。”她只领了弟弟妹妹离去,风里还传来她细细的嗓音:“阿羽,往后可不许这样了。”
自那日起,卫珩时常想起秦婉,想到她的笑容,想到她细细的嗓音,越发觉得浑身紧绷。只是秦婉是最得宠的郡主,两人之间又还能有什么交集?直到后来一系列的变故,让卫珩心如刀绞,只恨不能自己代秦婉受了那些罪过,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心就愈发盛大,心里还有个唐突的念头——他想娶秦婉为妻,他想要一辈子呵护她,让她能够像那日一样,露出那明媚如同春日阳光般的笑容。
想到这些,卫珩的拳头再次握紧,因为力气太大指节发白,浑身弥漫着悲怆,似拉紧得弓弦,再用一分力气,就要断开。皇帝静默的立在灵位之前,喃喃道:“她小时候玉雪可爱,跟个雪团子似的,嘴也甜,有时遇着朕不欢喜,还会主动将小脸凑上来,说什么给皇伯父捏捏,捏捏就不要不高兴了。”说至此,他似叹非叹,“朕老了,许多事都忘了,只记得往日,她很乖巧,朕很疼她。”他声音戛然而止,良久,眼里泪意浮动,“连婉儿都死了。”
那是卫珩第一次听他说“婉儿”。
秦婉下葬之后,卫珩顺势在墓边结庐,大有陪伴之意。杜若心中本是洋溢着报复的欲望,但见卫珩如此,气也发不出,只在秦婉墓前啼哭,眼睛都肿成了核桃。
后来,听说四公主的驸马暴毙。
那日里,四公主来了青庐,美艳动人,只是眉眼中的倨傲藏也藏不住。她一见卫珩,也就笑了:“闻卫将军对亡妻情根深种,我本是不信,今日一见,倒果真如此。”
卫珩一直是不喜这个女人的,只是恪守臣子之礼。四公主倒也只是笑,目光徐徐看过坟:“和宁当真好福气,能得卫将军如此倾心,让我好羡慕。”她说着,望着卫珩,“你说要为她执杖,所以暂别朝堂,那这一年杖期之后呢?卫将军尚不到而立之年,可有再娶的心思?”
卫珩只是说:“与你无干。”
“怎就与我无干了?卫将军如今想不想做我的驸马?”四公主笑得倨傲,目光灼灼的看着他。他心里登时涌出一股怒意来,拳头捏得轻响,勉强自持身份,“公主的驸马刚刚亡故。”
四公主美艳的脸上多了几分阴鸷:“我从不认为他是我的驸马,我心里只有你。”
卫珩骤然暴怒,迎上四公主痴缠的目光,杀意几欲喷薄:“滚!”
四公主如不曾看到,娇娇的笑:“卫珩,我总会征服你,你飞不出我的手心。”
待她去后,卫珩只是在秦婉的坟前坐了一夜,夜色给他带上了几分肃杀,好似随时能夺人性命。直至东方既白,他才笑得温柔,轻抚墓碑:“婉婉,待咱们大仇得报,我在这里陪你一辈子,好不好?”
当日,四公主在驸马的灵堂自缢而死,时人皆以为是夫妻间感情笃深,不忍分离。
数日后,年轻的小雍王策马出京,却不慎惊马,被摔进京郊的运河之中,待打捞上时,已然肿出了两个人的大小,辨不清模样,雍王太妃孟氏当即惊叫一声,昏死了过去,再次醒来,已是神志不清,认不得人了,每日痴傻着,高呼“有鬼”,连小雍王的头七都不曾过完,就失足坠井,溺水而亡。
两府贵胄惨死,让京中人心惶惶,更有甚者,传出秦婉昔日为孟岚与四公主陷害,如今化作厉鬼索了仇人的性命去。传言甚嚣尘上,渐渐地也就失了真,坊间皆有人议论,称昔年秦婉姐弟三人皆为人陷害,才会落得如此结局。太子秦仪大惊失色之下,只求皇帝彻查此事原委,还妹妹一个公道。
能杀人杀得毫无痕迹的,放眼朝中,只有卫珩一人能做到。
“公道?”皇帝正在阅折子,听罢秦仪的话,顿时笑了笑,“这话是了,四儿乃是皇女,她的公道,朕自然是要还的。既然你来,朕也与你说道说道,如何还公道。”秦仪闻言大喜:“多谢父皇。”
皇帝懒洋洋的微笑,搁了折子,神情却是说不出的逼人:“既是要说,那所有的事,就一道都说了吧,就从……昔年的赵王玉蟾之事说起,如何?”
秦仪陡然一惊,声音都变了调:“父皇——”
“老三,你可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冷笑起来,目光迫视着秦仪,“你这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孟氏又是怎么一步步把控住雍王府的,柳穆清因何缘故被杀,婉儿又怎会病重去世,你真当朕一无所知吗!”他说着,忽的扬起笑容来,手边白玉镇纸劈头盖脸砸在了秦仪面上,他英俊的面容上当即起了一道红印,“与孟氏沆瀣一气,气死太后、陷害阿羽、牵连桓儿,现下连被贬为庶人、身子孱弱的婉儿也不肯放过。甚好,如此心胸手段,当真是朕的好儿子!”
“父皇这话是从何处听来,儿臣委实冤枉!”秦仪慌忙唤了一声,额上冷汗涔涔,脸上惊惶的神情早已出卖了他。皇帝冷笑道:“你怕朕找不到证据?柳穆清不就因为找到了证据,这才被杀人灭口的么?”他说到这里,大手一挥,几个御林军鱼贯而入,皇帝冷笑道:“废了秦仪的太子之位,将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恶贼给朕乱刀分尸了!”
秦仪被一路拖了出去,直至门前,才见丞相温一枫立在玉阶之上,他不过而立之年,气度温和儒雅,如玉般的谦谦君子,见秦仪被一路拖出,一脸惊讶:“殿下这是怎了?”
“你还愣着作甚?还不赶紧为孤求情!”秦仪满头大汗,望着温一枫,语气愈发恶劣。若非有温一枫在身边出谋划策,他又怎能轻易将秦桓等人给一锅端了?为着这一层,温一枫必然会救他。如此想着,秦仪怒道:“你还不快些——”
“殿下自己做了恶,就该自己受着,柳师弟仁孝温和,却无辜惨死,臣心中甚是愤恨,也就自己做主,将柳师弟生前交给臣的物件,转交给了陛下。”温一枫笑得风轻云淡,温润的面容上如兰花般从容淡雅,“柳师弟与臣,可是同门师兄弟啊,臣怎能让杀他的仇人好过?”
“你——”秦仪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看着温一枫,当日那杀柳穆清、借此逼死秦婉的计策,尚且是温一枫所出、由孟岚令人去做的,现下他却一派兄弟情深的样子,如同蒙了千百张面具,让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温一枫笑得温和:“恭送殿下。”
秦仪咬牙骂道:“蛇种豺性的畜生,你忘了你是凭谁才能走到今日这一步?”
“臣自然是靠自己的,况且无毒不丈夫,这件事尚且是殿下教臣的。”温一枫欠身微笑,见秦仪还欲再说,他只俯低了身子,附在秦仪耳边轻声道,“殿下似乎还不了解陛下,现下陛下都听不进去,只会觉得殿下胡乱攀咬,当年的太子秦桓,不就是这样被圈禁至死的么?”他说到这里,向秦仪一揖,“恭送殿下。”
秦仪瞪大了眼睛,看着温一枫进了御书房,骤然觉得身子狠狠的沉了下去,一时间,他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温一枫那含笑的眸子。
他就是一条毒蛇,一旦缠上来了,就再也挣脱不开。他惯常是阴狠毒辣的,又怎会容忍自己受制于人?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除掉了所有的障碍。
当年太后被活活气死之事牵连范围之广骇人听闻,随着秦仪伏诛,当年被牵连的人也一一平反,只是被牵连最多的人,如前太子秦桓、秦婉姐弟三人,都已然不在人世了。
复秦婉郡主之位的圣旨下达后,卫珩平静的领了旨,取了火折子,在秦婉坟前将圣旨焚毁了。看着那明黄色的卷轴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卫珩起身,轻抚墓碑上的“爱妻”二字,忽的一笑:“婉婉,咱们的仇报了,你开心么?”
秦仪伏诛之后,一叠信交到了卫珩手中,说是从雍王府找到的,每一封都是秦婉写给远在北方抗敌的卫珩,被孟岚暗中截下了。那信都以无比娟秀的簪花小楷写就,只是随着落款时间的推移,上面的字迹也越来越无力,每一封末尾都写着“你何时回来?”那最后一封书信上,字迹已然是轻浮起来,看得出写信之人早已无力支撑,那一页薄薄的澄心堂纸皱皱的,像是沾上了水珠。
紫苏说:“夫人写了最后一封信之后,连坐都坐不起来了,将信封好的时候,哭得跟泪人一样。夫人早就病空的人了,若非还想见将军最后一面,哪里撑得住半个月?”她说到这里,眼泪如滚珠一般落了下来。
卫珩忽的一笑:“真傻,她等我做什么?我这等一身杀戮的人,什么事情受不住。她那么辛苦、那么辛苦的为我熬着……”只是也渐渐笑不出了,眼泪纵横,将那一叠被捏得皱起的信纸也沾湿了不少。
杖期结束的那一日,卫珩立在秦婉坟前,杜若则蹲在地上给坟上添土,又问卫珩:“将军当真要辞官留在这里陪夫人么?”
“我亏欠婉婉良多,如今再没有什么能够牵绊住了,自该陪她。”卫珩满心酸涩,迎上杜若的目光,叹道,“你还恼我?”
“我不恼了,皆是孟岚那蛇蝎妇人作的恶!”杜若兀自懵懂,“只是我与紫苏都觉得,夫人不愿将军留在这里陪她,她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将军了。夫人虽没有说过,但我和紫苏都知道她的意思,她想要将军好好的活下去,替她活下去。”
“你俩仿佛是钻进婉婉肚子里去了一般。”卫珩低声道,满心苦涩,耳边风声细细,仿佛还是当年十八岁,桃林里的少女嗓音细柔,笑得如春风般和煦,将他眉眼间的阴郁都给驱散了。
她再也不会像那年夜里一样,紧紧依偎在自己怀里,说:“我好舍不得你。”
自己终究被她舍下了。
卫珩抱臂而立,眉眼间藏不住的寂寥:“她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杜若和紫苏相视一眼,双双说:“夫人说,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会找到将军的,到时候,换她疼将军。”
“果真是个傻丫头。”卫珩笑了,神色甚是宠溺,蹲下身子,轻抚墓碑,“那……下辈子,我等婉婉来找我,婉婉一定要找到我,不能让我空等。”
“待那时,婉婉可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了。”他笑容渐渐发苦,眼圈也红了,低声呢喃道,“婉婉,我很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声音甫一出口,就淹没在了细细的风声中。夕阳之下,那颀长的身影被拉得好长,寂寥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