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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二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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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清和过了一会,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
他本不应该这样失态,若是换做了旁人,换做除了云简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找到他,他都可以镇定的,满不在乎的,同他们说上几句玩笑话。
但是这个人是云简。
于是那些伪装呀,淡然呀,都没了意义。
这个人,陪了他十几年,见过他哭,见过他笑,见过他狼狈,见过他不堪,见过他失魂落魄。
在这样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他们议论调笑的小姐已嫁为人妇,揽月楼出众的姑娘换了一波又一波,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但云简一直在。
云简见他的情绪似乎好了些,便低下头同他说,“晏清和,你等我找个东西将你拉上来。”
晏清和坐在洞底,看着他,摇了摇头,神情有些低落,说:“我现在动不了,我腿受伤了。”
云简皱了皱眉头。
晏清和刚想同他说,让他先回去,多找几个人再来,就看见云简直直的,毫不犹豫的,从上面跳了下来。
他愣愣的看着眼前人,一时间失了言语。
洞底堆满了枯叶,一向爱整洁干净的云大少爷却没有管那么多,他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朝晏清和走过去。
火光将晏清和的脸照的一清二楚。
晏清和的发上还挂了几片叶子,脸是惨白的,眼角还带着几颗泪珠,鼻尖红彤彤的,发丝散乱的贴在他的脸上,模样看起来可怜极了。
云简想,还好自己来找他了。
还好自己找到了。
他拂去还在愣神的晏清和头上的落叶,视线却移到了他受伤的左脚上。
脚踝处的布料都被血染成了暗红色,想来应该是伤了许久,锋利冰冷的铁齿紧紧的咬着到手的猎物,依稀可见皮肉翻出后露出来的骨头,叫人看着便觉得牙酸。
云简抿了抿唇,伸手似乎是想去摸,可又不敢,怕弄疼他,只好小心翼翼的问,“疼吗?”
晏清和这才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一开始是很疼的,可现在已经没有知觉了。
云简心里一抽一抽的疼,突然开始懊悔起来,他应该再快一些的,再快一些找到他,便不叫他受这样多的苦。
云简蹲下身来,摸了摸冰冷的铁夹,然后抬眼看着他,温柔的安抚着,“晏清和,你忍一忍。”
说罢,便去掰开他脚上的兽夹。
晏清和想告诉他,没用的,这夹子紧的很,他试过了,不要白费力气了。
却见到云简轻松的,毫不费力的掰开了夹子。
晏清和又愣住了。
他知道云简练过一点拳脚功夫,但他以为那些都是花拳绣腿,他应该和自己一样都是个战五渣的纨绔子弟。
谁知道原来云简这样厉害。
晏清和有些惆怅。
这种感觉就好比隔壁和你一起不学无术的好兄弟去考科举,你名落孙山,而他却金榜题名。
原来并不是一样的人。
那兽夹上还残留着血迹,云简看的心里不舒服,便远远的将它扔了,眼不见为净。
他又从自己身上扯下一块布来,一边给晏清和包扎,一边说道:“你要是疼,就告诉我。”
云简的动作很轻柔,像是生怕弄疼他一样,他包的也很细致,还用手撑着他的腿,叫他不至于太过难受。
晏清和垂下眼,看着他,看他浓密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抿起的唇。
火光温柔了他的眉眼,无端端的让人生出几分旖旎的心思,仿佛触手可得。
灯下美人呀。
晏清和心头微动,突然很想亲一亲他。
其实不一定非要亲吻,他只是不满足于那种点到即止的距离,渴望着与眼前人更加亲密的接触。
但他克制住了。
晏清和移开眼,敛了思绪,问到正经事上,“你怎么会来这里?你不是应该在京城吗?”
虽然他很开心。
云简抬眸看他,有些委屈,也有些生气,他不大高兴的答道,“还不是怪你,走了都不同我说一声。”
要不是他跑去问了他爹,他都不知道有这件事。
晏清和有些心虚的解释道,“我这次是临危受命,走的匆忙。”
云简哼了哼,说,“我知道,所以我自己来找你了。”他顿了顿,看了晏清和一眼,又说道,“晏清和,你真不讲义气,跟着宋兆一起,都不带上我。”
神情颇为不满。
晏清和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又不是什么好事。”
是去打流寇灭剿匪,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还说什么义气不义气。
更别提他还没到山东,就弄得这样凄惨。
云简瞥了他一眼,说:“所以你才更应该带我来。”
“……”
晏清和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是什么逻辑。
云简翘着唇角,神色有几分骄傲,像一只开屏的孔雀,“你看,晏清和,他们都找不到你,只有我找得到。”
他比宋兆,比季遇,比顾青渊他们都要厉害。
晏清和垂下眼,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晏清和像是突然想到什么,抬头看着骄傲得不行的云简,问,“你为什么要跳下来?”
他明明可以去找人来帮忙,为什么要跳下来?
云简以为他是怕自己跳下来后,宋兆找不到他们,责怪他过于冲动,心里突然有些不乐意。
他怕他夜里一个人在树林里害怕,不顾宋兆的劝阻,义无反顾的进了树林来寻他。
他风尘仆仆的赶路,还不曾歇息。
他找了他这样久。
云简一下子焉了,不想看他,低着头生着闷气,但还是解释道,“你别担心,我沿路都做了记号,等白日宋兆他们循着标记,就能找到我们了。”
“我只是怕你……夜里害怕。”
后面一句,几乎是喃喃自语,微不可闻。
但晏清和还是听到了。
他心头巨震,神色复杂的看向云简,说:“你……”
他以为自己掩藏的很好。
云简抬头看他,双眸清亮,道,“那一日我送你回去,没有灯的时候,你拽我的衣袖都格外紧一些,神情也怕的厉害,我开始不懂,后来问过旁人,就知道了。”
虽然他不知道怕黑这种事有什么不能叫人知道的,但晏清和不说,他便装作不知道。
晏清和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原来有些事,即使嘴上不说,身体也会做出最诚实的反应。
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注意到。
这些年之所以不曾被发现,不是因为他掩藏的好,而是因为,无人对他用心。
云简看着浑身都似乎要融进黑暗里的晏清和,想了想,还是靠过去,揽过晏清和的肩头,道,“晏清和,这没有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东西,我是不是没有告诉你,我其实怕高。”
“以前我爹想打我,我爬到树上,结果没站稳,一头栽了下来,此后便有了阴影,一到高处,就觉得自己会掉下去。”
云简笨拙的,说不上幽默风趣的,安慰着。
“晏清和,其实夜里也不是一片黑。”
“我知道。”
晏清和抬头。
皎月当空,繁星满天。
他突然又想起了独自呆在柜子里的那种感觉,孤独,害怕,寂寞,伤心,难过。
明明他还没有被找到,却没有人在意。
他想,他其实不是怕夜里,不是怕黑,他只是怕被人忽视,只是怕不被人找到,只是怕,不被人放在心上。
但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
晏清和顺势将头靠在云简的肩上,看着满天繁星,突然问,“云简,你是不是会武功?”
“算是会一点吧。”云简沉思了一会,答道。
“那你为什么不能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抱着我,恘的一下就上去了。”
还要在这鬼洞里饥寒交迫。
云简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你说的那种叫轻功,要有内力的,我只是会几招普通的拳脚功夫而已。”
还恘的一下?当他是猴子吗?
晏清和失望的“啊”了一声,说:“云简,你好没用。”
云简恼羞成怒:“晏清和,你真的很烦人。”
晏清和沉默了一下,然后指着天上的月亮,对云简说,“云简,你看,那个月亮像不像一块饼。”
云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
圆圆的月亮挂在天上,暖黄的月光模糊了边缘,光晕散开了去,便是一些隐灭的星辰。
“有一点。”云简答道。
“云简,我好饿。”晏清和侧过头看他。
他被困在这里这么久,还没吃过东西。
“我也是。”
云简低下头,和他面面相觑。
他一路快马加鞭,想要赶上他,也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好不容易追上了,又听宋兆说他们遇上了劫匪,晏清和被失控的马车带进了树林。
他质问宋兆为什么不派人寻他。
宋兆皱着眉头,不耐烦的解释道,林中地形本来就错综复杂,夜晚方向不辨,又怕有野兽出没,大肆搜索只会适得其反,到不如等明日一早,官兵们精神充足,搜寻速度也快一些。
说的很有道理,但云简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林子里那样黑,还不知道有什么野兽,晏清和一个人,多害怕呀。
他等不到明天了。
便不顾宋兆的劝阻,孤身一人来找他。
晏清和瞪着一脸无辜的云简,想说他傻,说他冲动,说他一点用也没有,可这些到底没有说出口,只盯着云简笑,一双黑黝黝的眼睛里,盛满了月光。
他面上是平静如水的模样,心里却欢喜极了。
他想,这才是他的云简,冲动,朝气,一腔热血,肆意风流。
他欢喜这样的云简,想要陪在他身边。
哪怕是以朋友,以知己,以站在他身侧同他并肩时那一点微妙的距离。不求深刻,但求长久。
云简被他笑的不明所以,只觉得晏清和的神情里透着古怪,给人一种说不清的甜腻。
笑的这样恶心,他鸡皮疙瘩都掉了一地。云简想。好端端的干嘛要这样对他笑。
他突然想到宋兆此时应该在帐篷里呼呼大睡,而他们只能在这破洞里依偎取暖,于是不大高兴的哼了一声,“我就说宋兆不是什么好人。”
晏清和虽然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提到宋御史,但还是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和顾青渊一丘之貉。
“你出去以后离他远点。”
晏清和继续点头。
虽然宋兆也巴不得他滚的越远越好。
云简想了想,又补充道:“季遇也是。”
尽管在云大公子眼里,最坏最阴险狡诈最应该保持距离的人是顾青渊。
“……”
晏清和无奈。
合着在你眼里,京城上下,满朝文武,除了你云简,都不是什么好人。
二十几岁的云简,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是一如既往地,非黑及白。但二十几岁的晏清和,已经不这样想了。
云简见他不回答,瞪圆了眼睛有些委屈的看着他,“晏清和,你果然是看上他了。”
他知道季遇生的极好,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笑起来清清渺渺的,只叫人觉得如沐春风。
可他也不差呀。
晏清和抚额,这又是哪儿跟哪儿?
他换了个姿势,不再倚着云简的肩头,正对着他,便可以清楚的看到他脸上的委屈,于是心一下软了下来,顺着云大公子的毛,说道,“好好好,云简你说离谁远一点我就离谁远一点,什么宋兆季遇顾青渊,一看就都不是什么好人,哪里比得上云简你,是不是?”
云简这才高兴起来,撑着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晏清和,明明是秋天,晏清和却觉得自己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春水,看到了桃花。
云简唇角翘了翘,说道,“晏清和,你要信我。”
袅袅月色,恍若穿过千万年的时光,再次亲吻于他的眉眼,又或许,他本该属于那天上月,入红尘来,只为了成全自己的一段痴心妄想。
晏清和神色恍惚,心里陡然生出一点惘然,但很快就被兴奋的云简唤回了神思。
“晏清和,你看,是流萤。”
晏清和正想说,已经是九月的秋天了,怎么可能会有流萤,却顺着云简的手指,看到了在夜空中一闪一闪的萤光。
并不是很多,只有几点,像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
他曾经看过一夜漫天的萤火,这种稀疏的,忽隐忽现的萤灯并不吸引他。
但云简很开心。
他说,“没想到秋天了,还能瞧到流萤。”
他说,“晏清和,你看,就算夜里这样黑,也还是会有光在的。”
是呀,就算夜里这样黑,也还是会有月,有星,有萤火。
萤火绚烂一夏,终会化为腐草,隐入寒冬,而星月闪烁,百年千载,恒古不息。
晏清和想,他不会再怕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