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来》关雪燕

67、归来

　　器官移植后，金文静没有等来所谓的奇迹。
　　一年时间，大大小小几十场手术，除了大脑和躯壳，金世宇身体里的所有器官都换了一遍。
　　可他依然没有醒过来，李博士也束手无策了，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金文静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她却吊着一口气，迟迟不肯离去。
　　林飞知道她在等，等着见世宇最后一面。
　　就在李博士要放弃这项实验时，一个谁也没有在意的午后，金世宇缓缓睁开了双眼。
　　接到消息的林飞第一时间冲进金文静病房，趴在她耳边，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她。
　　一行泪从她闭着的双眼中滑落。
　　金世宇从能自主呼吸到有了意识，仅仅用了两个月时间。
　　他的外形仍保持十九岁时的模样，他的气色越来越好，他的语言功能在一步步完善，他像一个初生婴儿般学习走路、吃饭，李博士万分欣喜地看着死而复生的金世宇渐渐成为一个正常人。
　　醒过来的金世宇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也轻易接受了死而复生的事，林飞隐瞒了有关林语晖的部分。金世宇活着时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现在----更没有必要了。
　　恢复期间他一次也没有提过江晟，林飞不清楚是他的大脑受创记忆受损还是漫长的空白期使他彻底忘记了那个人。
　　他没敢提起江晟，他甚至希望金世宇永远不再想起那个人，就待在他身边，待身体状况良好后，他会把金家的江山双手奉还。
　　林飞带着金世宇去见了奄奄一息的金文静。
　　林飞抬起金文静瘦骨嶙峋的手，放在金世宇手上。
　　他不能确定金世宇还记不记得十八年孤独痛苦的生活，他只希望能看在金文静为他所做的一切份上，在她即将离开人世之际，选择原谅。
　　许是生命最后的奇迹，金文静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不希望最后的时刻还留在这糟糕的医院，司机带着他们回了家。
　　奢华的城堡，宽敞的院子，林飞把她抱在一次也没有和世宇共同搭过的秋千架上。
　　金世宇坐在她旁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
　　金文静想找出一些他们共同拥有的美好的回忆，努力了许久，却发现，连一件都没有。
　　她有些伤感，愧疚之情又爬上心头。
　　她提起了他刚出生时的事，一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来到这世上，护士抱着刚剪断脐带的世宇来给她看一眼。
　　只一眼，她泪湿两行。
　　那一刻的感动、感激和幸福，怎么就被残酷的现实磨灭了，怎么就全都忘了呢？
　　她给他取名世宇，亲吻他随处乱抓的小手，看着他安睡在自己怀里的容颜，那就是她的全部，她的世界。
　　她爱着世宇，用她的生命爱着她的儿子，世宇。
　　她伸出苍白变形的手，用力握住金世宇的手背，她想再多看看他，想把他的样子刻在心里，下辈子，如果真有下辈子，她不想忘了他。
　　“对不起。”这句话她欠了太久，太久，从她充耳不闻他无助的哭泣声，从她拉开他扯着她衣角的手，从她无视他讨好般地喊她“妈妈”从她挥掉他递过来的钢琴比赛的奖杯，从她毫不在乎他叛逆时为求关注闯过的无数次祸，从她逼着他成长而把他关进疯人院，从她给了他毁灭性的打击亲手把他推下楼……
　　所有的一切，一切，都只能用一句毫无份量的“对不起”来弥补。
　　她错了，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一定不会回金家。
　　找一个小地方，带着世宇，他们母子，哪怕清贫哪怕窘迫，却可以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
　　她错了，错了……
　　金世宇抬手将她搂进怀里，让她靠在自己肩头，低低地唤了声，“妈。”
　　眼泪流进咧开的嘴里，金文静笑着闭上了眼。
　　妈，妈妈，妈妈……
　　从他学会叫妈妈这个词，从他扯着她衣角不想让她离开，从他把百分卷子和钢琴比赛奖杯递过来想得到表扬，从他以为闯祸能让她多看自己两眼……
　　金文静好像睡着了，嘴角带着笑，应该会做一个很美的梦吧！
　　金世宇把她搂紧了，脸庞贴着她的头顶，一遍遍重复着几乎被他遗忘的称呼。
　　余晖照着轻轻晃动的秋千，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金文静的葬礼办得很低调、隐密，她风光了一世，离开时却只想安静的走。
　　葬礼结束林风颓废了一段时间，等到他重新振作起来时，金世宇已经完全和正常人一样，他的智商也回到了离世时。
　　李博士唯一担心的是，为了能在金董过世前让世宇活过来，这项实验进行得太仓促，还有很多不完善的地方。在对动物实验时，复活体的寿命极短是最难攻克的一关。
　　醒过来的金世宇究竟能活多久，他没有把握。
　　在这偷来的时间里，就让他保持心情愉快地度过每一天吧，谁也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再次离开。
　　他的生命，没有下一次的奇迹。
　　林飞把金世宇带回了家，询问他接下来的打算。
　　是出国深造，还是留在国内学习经营管理，等到合适的时候，他会把金家交到他手上。
　　金世宇没有给出答案，林飞也不勉强，就像李博士所说，偷来的时间里，哪怕他什么也不做，只要活着，就够了。
　　林飞给他安排了司机、保镖，每天陪着他，偶尔出门走走，大多数时间都待在家里。
　　突然有一天林飞接到司机的电话，金世宇不见了。
　　林飞急忙派人去找，四下无果后，林飞突然想起一个地方。
　　十年间江家小院早已拆迁，盖起了高楼，金世宇伫立在这完全陌生的地方，一脸茫然。
　　林飞的心被刺痛了，原来，世宇全都记得。
　　林飞走上前，“世宇。”
　　金世宇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他叫江晟，对吗？”
　　记忆里那些刻骨铭心的画面历历在目，他却渐渐忘了那种心痛到无以复加的感觉。
　　他记得他们说过的每一句话，记得他做过的每一件事，记得他站在高楼纵身一跃的解脱……
　　他的爱，浓烈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江晟，江晟……学长……
　　林飞知道，他拴不住世宇了，那孩子，终究要离开。
　　他不甘心，死而复生的世宇是文静留给他的唯一，他想守住世宇，让他——
　　“林飞，你放他走吧，让他去过他想要的生活，让他去找他所爱的人，我只要他开心，只要他活着，就够了……”
　　金文静病重时说过的话响在他耳边，他攥紧的拳头一点点不甘地、无奈地松开了。
　　“你想见他吗？”
　　金世宇沉思了好一会，回过头，一脸平静地看着林飞，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哪怕林飞告诉他江晟没死，他也没有太大感觉。他只想见见那个人，想去寻找一个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那个人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他如此疯狂。他为什么非要走上不归路，今天的他，活过来的他，还爱着那个人吗？
　　这个答案，他只能亲自去寻找。
　　林飞派人调查了江晟的情况。
　　苏棋，天星娱乐的金牌经纪，和女明星郑娜关系暧昧。
　　今天的苏棋，大概早就忘了金世宇。
　　高高在上的苏棋，美眷相伴的苏棋，又怎么会在乎被他丢弃的金世宇。
　　S市，苏棋下班回家路上，车胎不知道被哪个混小子扎爆了，他今天难得地坐了次地铁。
　　从地铁站出来，一辆车子缓慢地行驶在他身旁。
　　金世宇坐在车里，隔着车窗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人。
　　苏棋和他记忆里相差不多，十年时间仅仅是把他从青涩单纯的少年打磨成了棱角分明的青年。
　　仍然，是他记忆里的学长。
　　车子开得太慢，后面频繁按喇叭，苏棋注意到了动静，转过头来。
　　那一瞬间，金世宇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扒着车窗。
　　“学长……”
　　苏棋收回目光，在巷道拐了弯。
　　车子停在路边，金世宇走下车，凝视着他远去的背影。
　　那些刻骨铭心、撕心裂肺的回忆通通挤进脑海，涌入心脏。
　　疼痛感回来了，疯狂侵袭着他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像有刀子在割，他表情痛苦地伫立在原地，目光却一直追逐着远去的那人。
　　学长……他的学长……他短暂的生命里唯一爱过的学长……
　　留在车里的林飞意识到，世宇，再也不会回来了。
　　从S市回来，金世宇表明了态度，他要回到江晟身边。
　　林飞提醒他，江晟可没有丧失记忆，那些事他不会轻易忘掉，也不会轻易接受他逃避了十年的金世宇。
　　那就，以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全新的人。
　　要让他认不出来，最好的方法是整容，不需要动太多，十年了，很多印象都模糊了，改变一两处那人便不会察觉。
　　金世宇拒绝了，在他心底，应该有一个声音在挣扎，在渴望，在呼喊。
　　他不希望学长彻底忘了他，哪怕还有一丁点，一丝丝希望，他都希望，学长能够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是世宇，金世宇，曾经相爱过的世宇。
　　学长重新爱上的人，仍然是他，金世宇。
　　林飞尊重他的意愿，给了他一个新身份。
　　安骏，一个孤儿院长大的可怜孩子，一个月前在打工回家的路上被酒驾的车撞死了，尸体一直没人认领。
　　从今天起，他成了安骏，要想以娱乐新人的身份接近苏棋，多少要有点本领才行。
　　林飞帮他安排好了学校，租了房子，报名了电视台的选秀活动，他还算争气拿了个第四。
　　暑假期间安骏一直窝在出租屋里钻研演技，练习唱歌，学习各个领域的知识，通过大量的书籍、影视作品分析人物心理。
　　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一个魂，每次他对着镜子练习演技时，总感觉有一股兴奋、一股冲劲，鼓励着他前行。
　　与此同时，林飞安排手下导演了一场戏，把苏棋从“神坛”的位置拉了下来。
　　在一个秋阳和煦的早晨，把十九岁的安骏送到了苏棋面前。
　　“你呢？想好了？”
　　苏棋闻声抬头。
　　“随便。”
　　“行，想好了你就跟着他走吧！”
　　少年转过身，瞧了苏棋一眼，漫不经心地走过去。
　　彼时，S市九月的阳光肆意打在他身上，包裹着那高大、修长的身形，柔软的短发被染成耀眼的金色，少年神情慵懒，一双黑曜石的双眸像浸在了清泉里，莫名染上哀伤，凝望着他。
　　少年来到了他面前，细看仍凝脂无暇一般的肌肤，没有一丝褶皱细纹，淡粉的薄唇勾人遐思，一开一合，发出像从遥远记忆那头飘过来的少年人特有的声音。
　　----学长，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世宇，金世宇，这世上最爱你的金世宇，记好了，等着我，不管用多久，我都会找到你。
　　“你好。”
　　你好，学长。